《青春的敌人》第24/41页
我擦过无数鞋子
它们愈是闪光
我愈是满手污垢
我们为了生活,过着最艰辛的日子。但仔细想,人的许多活动只是为了满足某些需要,而这些需要除了可以延长我们可怜的年龄,本身没有价值。但我们却可以把这些艰辛和需要谱写成诗和歌曲,一朝它们变成艺术,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一九二一年十月十九日,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写到:"无论什么,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生活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是的,一个不放弃机会在不愉快和贫饥中思索和写作的人,他的作品会比出门就有钱乘坐出租车的人要深刻。历史上,最伟大最不朽的诗篇和乐章,不是迸发在失恋之后,就是产生在恋爱之前,而沉醉在爱情之中时,文字却没有思想深度,只有华丽的词藻。这时诗的寿命,恐怕还没有爱情本身的时间长。人们常常需要用苦难提高自己。如果我们打算苦斗成一个有名的人,那么更不能放走或怠慢贫苦。让我们听一听孟轲的那句千年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 如果二十四岁时没有实实在在地感到贫困,我们就不会幸运地使交友的黄金季节得以延长。贫困之中得到的爱情和友谊,常常是上苍恩赐的最为珍贵的礼品。
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乔叟借巴斯妇之口说:"贫穷虽然可恨,却是一个好友,且能使人屏除愁虑。我相信,对于能忍的人,它还是一个悔过从善的良师……贫穷好比一面明镜,它可以反照出真心的朋友来。"
这话再好理解不过了。在我们一贫如洗的时候能够爱上我们的人,不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家室有名望,有财富。他们只是爱我们本人,一个刚刚学会飞翔的雏燕。他们是我们真正的知音,从一开始便从我们的只言片语和一举一动中,看到了我们的铮铮铁骨、怀才不遇的智慧、在困境中保持的从容。这时打算和自己交朋友的人,只是无所希求地愿意帮助我们。他们喜欢我们的习惯、性格、品味,同情我们遭受厄运的身世。
《后汉书》记载这样一段故事--湖阳公主死了丈夫,终日闷闷不乐,光武帝便让她在满朝文武大臣中,挑选新爱。湖阳公主躲在屏风后面,看中了宣平侯司空宋弘。于是,光武帝绕着弯子问宋弘:"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呼?"皇帝哪里想到,面对如此攀龙附凤的好事,宋司空的回答却是:"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那意思是,贫困时交的朋友志同道合,是真的知音,一起吃过糠的患难妻子,情谊深重,最难相得。因此,这两种人,最不可丢。
大约在二十五岁时,人们之间的友谊已因为性格差异和时间匮乏而越来越变得淡漠。许多人只能与我们走上一段路程,便永远地消失在我们的生活里。以后的新交恐怕与我们走的路会更短,由于事业上的相互求助关系,即便走得很长,也不会尽情地边走边聊。他们不会像挚友那样,熟知我们的缺点和隐私而不抛弃我们。
此时,人们在恋爱中有一种共同的愚蠢的心理,与情人相见前必先打扮一番,作出比真情更动人的假象去吸引对方。这种掩饰的症结在于,我们不能在以后漫长的婚期中始终掩饰住缺点。有一天,我们会变得不耐烦,再也不经意化妆,不再穿性感但却累人的高跟鞋。那时,我们会减损大半的魅力,显出本来面目。于是,双方在心底一同大叹上当和失望。但是,如果本着"一无所有时得到的爱才会更牢"的思路,我们就会采取与此不同的方式。我们就会在恋爱时尽可能地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出现,这时爱上我们的人就不是只爱我们的假象,他的爱建筑在真实的基础之上。待到他和我们真正携起手来,我们再"为悦己者容",特别是和他一起光顾某些正式场合时精心打扮一番,他就会因为我们的焕然一新而感到爱情也在更新。
人同样还表现着另一种愚蠢,我们几乎是想把自己打扮成百万富翁,然后再去吸引女人。不过,穷光蛋的本来面目不会隐藏多久,最多能骗到结婚的第二天早上。另外,被钱吸引来的女性,多半好逸恶劳,而且不易安分。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发现,我们已把自己领进了陷阱。聪明的人,包括聪明的富翁,在争取爱情时,都应该尽量把自己打扮成普通人。假如那个使我们迷恋的女人,由于错以为我们没有钱而又决意不打算朝我们的其他才华多看一眼,那么我们应该庆幸自己得到了一个真实的结论--她不值得我们爱。并且,好男儿永远不要接受她的回心转意,有一天我们破了产,她还会走开的。反过来,女孩子应该想一想,眼前这个正朝着自己挥舞着存折以炫耀其财富的人,是不是一个假装百万富翁的傻瓜蛋(一般来说,都是)。这个屡屡破费,不懈地讨好自己,并坚信用钱就能买到我们的爱的人,是不是对爱情有着纯厚追求的人,而那些穷光蛋是不是真的没有一点让我们爱慕的地方,是不是没有一点在未来某一天发大财成大事的可能。
贫贱时,逆境便成了织情和识友的试金石。它使我们认清了我们需要的是什么人,也使我们清楚地明白,我们不被什么人所喜欢。
在患难之交的问题上,我们必须正视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贫困时期结下的姻缘,如果不是配偶也同样是落难之人的话,多数的结合便并不像理论上分析的那样稳固。有朝一日,落难者蒙恩重新衣锦,他就再也不能忍受和一个下层人生活在同一张床上。多数人后来都使"糟糠之妻"下了堂,这是自古至今的困惑。历史上有过胡适和李大钊,但也有过陈世美。这里不作过多的探讨,因为"易妻"时,人多已不在青春。友情问题上也有过无数次的历史悲剧,朱元璋落魄时一切帮助过他的人,后来无一不被他砍下头颅。很多人在权显之后,再也无法容忍昔日的老哥们粗浅的兄弟之爱。在贫寒时,只有同层次的人建立起的友谊,才会在日后的荣辱中相映衬,写下凯歌。另外,还有一部分人可以"共苦",却不会"同甘",一旦原有的逆境得以改变,他们就会因为分"甘"不均而很快分道扬镳。这种事情留给我们的痛楚和震惊,比什么都大。
不忘"贫贱之交"的故事,不完全是事实,而只是人们对那种困境中结下的友谊的确应该持续的理想的向往。大凡生活中最美的东西,能从漫漫无涯的往事中大浪淘沙般地留下,总是不容易的,为数也总是不多的,但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又的确是人生中最最美好的。
《青春的敌人》第四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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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日期:2004年10月15日
从本篇后两部分的书写中,读者不难发现,尽管我们绞尽脑汁地去挖掘贫穷能给我们什么好处,但是,我们的收获并不多。即使有,也常常被代价和其他的变化削减殆尽,比如“糟糠之妻”和“贫贱之交”的遭遇。
因此,我们最为根本的措施还是――消灭贫困!
我们必须放弃“贫困磨练人”的看法。如果只有苦难才能使一个人一个国家变得深刻、净化、灵魂完美,我们不如宁愿不要这种成功,过那种和平但却一般化的惬意生活。我们不能为上一步阶梯而付出摔倒二十次的不合理的代价,那样我们还不如就坐在那节阶梯上,看看日落和脚下的浮云。我们要的是成功和幸福,不是别的东西。
那种忽视了作人所需的基本生存条件的生活,是很愚蠢很大意的。我们这代人的担子很重,既要改变生存条件,又要校正思想。我们要让人们知道:我们的所有现代化建设的目标,是人的美好生活,而不是让纸币超过灵魂的价值,或者让机器活得比人金贵。
第四部分
梦灭时分
(26岁)
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席慕蓉《青春》
我们错过了多少机会,浪费了多少时间,走到了二十六岁。我们从梦中初醒时,二十岁的年华已不自觉地悄悄走过了一半路程。有时,面对自己一事无成的烂摊子,我们一筹莫展,真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大哭一场,为青春的短暂,也为容颜。二十六岁,无话可说的年纪,有人在升华,有人在沉没,有人则在平静地生活。这个年纪,少年人一往直前的精神没有了,我们也没能给自己再加上一个新的推动力,我们之所以走过来,完全是因为以往残留的惯性。
这时,愈加苍老的父母,家室的重任,不满周岁的孩子,一切新的责任终于永远夺走了我们那没有重负的早春岁月。我们明白地看到,青春的时间所剩无几。而且多数人已亲眼目睹过死亡,悟知了时光的严酷。我们望着那位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亲人,他目光苍茫,仰望着天花板,冷汗一滴一滴渗出额头。这时,我们爱莫能助,心底感到深深的内疚和不解,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把他的生命夺回来,或者给这个垂死的人一点点力量,一星星勇气。时间如飞呵,在这逝水流年的春深季节,已没有任何一个人再像小时候那样,盼着下一个生日的到来,每个人都像悭吝人一样计算着自己的时间。
这是最后的期限,这一刻已向我们发出最后通牒――对生活中悬而未决的状态,请快快抉择!
作凡人,还是继续追求不朽?
这是命运之神向我们画出的第一个问号。
一九八六年夏天,彭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的前夜,正忙碌着从司法系统艰难地转向外经贸部。有一天晚上,他来到北大咖啡屋,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他曾发出的一声叹息:“我不比你们学文学的,有一天会成为作家,名扬天下。我充其量不过是个小公务员,从这里跑到那里,从白天跑到黑夜,一辈子默默无闻。”那年,彭二十一岁,在那个尝试性的岁月里,他那种不得不做凡人的叹息,不过是个模糊的预感。
一九九一年春节,彭二十六岁,来我家拜年。那时他的境遇真的证实了当初的预感。他在海外贸易公司谋了一个轻闲而实惠的职位,舒坦地作着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在轻松的工作之余,打打乒乓球,玩玩电子游戏机,在游泳馆里泡泡,再看几本流行的理论闲书,并且结了婚,有了自己的一个舒适小家。我相信,他这时可能一点也没有了在偶然机遇里超越凡人的想法。实际上,他一谈到超越,便觉得夸张而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