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第21/58页


  妇人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断断续续道:“姑……姑娘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儿啊……被厉鬼掏了心了。”
  长生一脸哀悼,这妇人青年守寡,老年丧子,还给人掏了心脏确是悲惨至极了。从这妇人口中叶长生亦断断续续地知道了很多事。这汝阳桥建于三十年前,正是李继先的大手笔之一。汝水河约有几十丈宽,冬旱夏涝。雨季来时水势汹汹,能将架上的桥也一同卷了去。镇上的人不得不屡次重建。直到三十年前李继先设计建造了这驾汝阳桥后,方才稳定下来。故而,这李继先在长桥镇是相当于半个桥神的。
  叶长生不解问道:“那为什么定要说这桥上闹鬼呢?”
  妇人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条河怨气太重,三十年前镇上就有一家人的一双儿女在这儿附近没了影儿,全镇的人都出去找,几天几夜连尸首都还没见着咧,不是被水鬼抓去了还能是什么?可是没想到……天杀的哟……连我儿也要夺了去啊……”
  叶长生跟着叹了口气,拍拍妇人肩膀道:“实在是……呃,天杀的很啊……” 抬头看看天色已不早,趁着天色还亮堂,该是时候回去吃晚饭了。告别了妇人,顺着记忆中来时的路寻回“仙宫”去。
  “啊喇……”行在道上,冷不丁路旁挺出一个圆滚滚的肚子,叶长生吓得退了一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肚子的主人——脑袋圆圆肚子圆圆,一看便是个有油水的人物。 可此时这个绸衣锦帽的胖子却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巍巍颤颤,瑟瑟发抖,嘴里念念有词:“报应啊,桥神的诅咒……”
  叶长生显然是被那神神叨叨的胖子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被诅咒啦?”
  胖子闻言狠狠瞪了她一眼,左顾右盼,见四处无人才悄悄地说:“被诅咒的是里正……还有他……谁都躲不掉……”
  正待叶长生想问那个“他”是个什么东西,远远地跑来几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将那胖子给架走了。可怜那胖子频频回首,使劲地蹬着两只脚,还两眼巴巴地望着叶长生。长叹一声,叶长生耸了耸肩,这确实是她爱莫能助的了。
  慢吞吞地走回“仙宫”,在曲水回廊绕了好一会,仙宫之大叶长生几乎就要转晕了头,但也觉得这李继先颇为有趣——这庄园的布局,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小塔楼到正中主殿,四围小回廊,无不符合阴阳五行八卦:房屋的屋的开间多为阳数,回廊梁柱则是四柱三间、六柱五间形式。主楼与侧间的楼阁也以单数居多。台阶的步数多是单数。惟一步、三步、五步、七步。依她看来,这李继先不单是一代名匠,也是个很实诚的风水大师。
  转回了屋子,在门外顿了顿,推了门走进去。里面空空的,没有人,窗下的桌案上一个茶杯,伸手摸去,茶已经凉了。

  汝水州桥夜

  那日晚上,叶长生正在门口浇花,李继先遣了白鸢来问候叶长生住得可还习惯,叶长生提着水壶连连点头,对这“仙宫”美景赞不绝口,称其为在世阿房、人间仙境、瑰丽无双。就差将李老头与商纣王秦始皇等史上杰出督工作比较了。
白鸢虽只是这“仙宫”中一介小丫鬟,却也是受用得很,挺直了腰板,笑得合不拢嘴。
长生轻咳了几声,放下水壶拍拍手,一脸微笑问道:“不知姑娘有没有看见与我一同来的那位公子?”
白鸢的脸刷的红了,别过头去似笑非笑,诺诺道:“那位公子正在花厅与老爷一同吃饭呢。啊,对了,老爷差我过来看看说若是姑娘回来了,便请您一同前去。”
叶长生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是十分空暇随时都是可以欣然用膳去的,作揖称谢,随着白鸢走向东边回廊,行了好一段路方至花厅。进门便看见一拊掌大笑的花甲老头与微笑坐着安静喝酒的贺兰容华。彼时的他已经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仍是一袭月白色的长衫。
“啊,来了。”老头朗声道,“白鸢,还不请客人入座。”
叶长生在贺兰身旁缓缓坐下,心道这个山羊胡老头大约就是李继先了,只是不知道这传说中的“半仙”为何乐呵地像朵花似地。
李老头呷了一口酒,抚着那一撮山羊胡摇头摇头晃脑道:“老朽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在此得遇同行,又有如此风华,年轻人真是前途无量啊。”
游荡了一圈回来突然成了老头同行,叶长生有些心虚。瞥了一眼贺兰容华,见他仍是垂眸淡笑,亦不知方才他哄了这李老头什么东西。但放眼席上,满桌佳肴,扑鼻阵阵浓香,便顿时没了刚才的惭愧别扭,捡了筷子闷头吃起来。
这花厅四面洞开,雕梁画柱,窗外便是莲池,凉风徐徐十分雅致,美酒佳酿,正所谓“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如此美景良辰,实在令人如痴如醉。
“听说庄上死了人?”叶长生啃着一根鸡腿,含糊不清地问道。李继先愣了愣,面露愠色,这叶长生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一开口问的便是此等晦气事儿。还未及他开口,叶长生又道:“我见了他娘,在桥头烧纸呢,好不凄凉。”
听叶长生这么说,李继先也不禁有些感叹,略有动容:“二荣是六年前入的门,家就在这长桥镇上,脑袋机灵是个做学徒的好料子,也乐得自己钻研。多日不曾见到他谁知便死了。”
叶长生缩了缩脑袋满脸惧意:“据说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掏干净了。你们这儿闹鬼啊……”
李继先眯起双眼捋了把胡子:“你们是外人,桥神自不会为难你们,别四处乱闯便是。”像是想起什么,笑呵呵地转向贺兰:“不知贺兰公子对五行之术有何见解?”
贺兰放下酒杯,温声道:“略有所闻,只是观‘仙宫’之所陈,李公必得其中大成,我等还是毋需班门弄斧为好。” 此言甚得其心,李继先开怀大笑,山羊胡子一颤一颤,连连称赞这年轻人虚怀若谷,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栋梁之才。
叶长生却是“扑哧”一声喷了一口茶,难道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贺兰容华也能如此一本正紧地说着拍马屁的话,还哄得一旁李老头合不拢嘴。李继先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长生眼前那盘经了口水的菜,就差吹胡子瞪眼了,叶长生一脸歉然,擦了擦鼻子,在老头亮晃晃的眼神下道了声身体不适溜了出去。
回到别庄已是三更。叶长生吃了个半饱,心情却是愉快得很,虽说被“大师”嫌弃了一番,但论景色幽雅菜肴精致,也就很是满意了。特别是席间,老头对风水五行的一番见解实在令她此等没有眼见的小人物汗颜。只是在她看来,“大师”的半只脚大致已经踏入天庭了,他似乎更适合去茅山修个散仙。
躺在床上,面对着房间的大窗,打了个哈欠,正在他望着窗外星光,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隐隐的哭声,一个人影抽泣着从窗前掠过,披散着头发,看不清脸,只是那肥硕的背影似乎有些像一个人。叶长生突然清醒过来——这人莫不是傍晚街头的那疯子。只是为什么夜半三更会出现在这儿?一天之内撞见两次,怎么说她与这胖子也算有缘了……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外探了一眼,那人却是早已没了踪影。
窗外是条小回廊,足足有五十步长,回廊右侧便是池塘,这窗外之人却在她下地行至窗外的短短四五步中凭空消失了。叶长生不得不怀疑这疯子莫不是被鬼抓走了。
又想起白日那疯子似乎是被几个大汉给驾走的,现在看来那些大汉若不是他的家人便很有可能是这“仙宫”的下人。他为什么半夜跑了出来,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他说的诅咒又是什么?这长桥镇的命案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真的疯了吗……叶长生听着窗外交织成片的虫鸣声,想着想着,朦朦胧胧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叶长生便听见一个令她十分震惊的消息——桥头又死人了。还是个熟人。
就在这汝阳桥头的同一棵树上,丰平票行的掌柜郭逢迎被掏空了内脏,一根麻绳拴在了树上。 镇上人心惶惶,大家都怕诅咒应验在自己身上,一时间竟都不敢在汝阳桥附近出没。
一时间竟连端水的丫头都变得神神叨叨地——彼时白鸢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在叶长生与贺兰容华身上转,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问道:“二位在这长桥镇是要做些什么事儿?”
叶长生受她影响,亦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只是游览……而已。”
白鸢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狠一跺脚道:“二位还是尽早离开吧,免得好端端地误了性命。”
叶长生满脸困惑,摇头不解。看向一旁的贺兰,见他抬眸缓声问道:“姑娘有话不妨直说,我们定会守口如瓶。”
那白鸢一咬牙,转身朝门外探了探,确定无人后弯下腰低声道:“其实啊,二荣死的前天晚上,我还见过他哩……那天晚上,我刚给老爷送完茶,拐弯的地方撞上了,看他的样子,急匆匆的,手上还拿着什么东西。我还骂了他一句呢。可谁知第二天就死了,都说是鬼害的,我看不一定,现在连郭掌柜都死了……”
长生心下有些疑惑,这么说来程二荣死前曾在府中出现,甚至是一直都在呆在府里。他回来做什么,他发现了什么?可为什么除了白鸢,甚至是李继先都说很久没见他了呢? 随口问了声程二荣最近在干什么。白鸢思量片刻说:“我只是一个端茶的小丫鬟,府里的事也不清楚。只是听老爷提到过,说这程二荣平日里十分好学,一有时间就会问他借书看,假以时日定能出师。”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一阵脚步声,白鸢赶忙闭了嘴。收起盘子退到一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进了来,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老爷请二位客人移步偏厅。”长生有些呆愣,仍是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想些什么。贺兰起身轻轻地拉起她的手,朝那人点了点头。
那灰衣家丁在前头带路,二人宽大的衣袖下,贺兰就这么拉着叶长生的手默默走着,突然前方传来他温润的声音:“想离开吗?”
叶长生摇了摇头,复又想起自己在他后头,出声道:“这儿的伙食不错。”
偏过头去,廊桥外莲叶田田,清风缓缓,这儿确实是个赏心悦目的好地方。离开了,去哪儿呢?这个问题实在令叶长生头疼得很。
行至偏厅,李继先早已在一旁等候,此人嗜茶如命,每回见着他都是一杯茶在手,仿佛那杯中之物从来没有浅下去过。
正这么想着,那李继先便开了口:“茶与佛、道密不可分,借于潜修心性,藉饮茶时之恬淡心境,做到‘出世’和‘入世’的冥思,‘用茶破睡’以期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老夫品茶多年,虽不能达到天人合一,也不难说是抵‘坐忘’之境了。”说完还不忘抚上一把山羊胡。
叶长生连连点头,顿时觉得这李继先如此超脱于尘世,只消添个拂尘便可得道飞升了。
李继先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今晚镇上会有场庙会,就在桥神庙上桥旁,二位初来乍到,闲来无事可去逛上一番,”
长生心中一动,早先便听白鸢说到,长桥镇的桥神庙会方圆百里仅此一处,那日晚上,各种摊铺,花灯,烟火都会纷纷摆出,唱戏的,念经的,作诗的比比皆是,都是前去拜谢桥神的。摸摸袖子,顿时心神前往。
桥神庙位于东西街道的交叉口处,凉河从旁穿过,既处于全镇中心,又是交通要口,到了晚间,更是热闹非凡,彼时桥上已有大伞蔑棚的摊贩,灯火明亮,煎炒、熬炖、蒸煮、凉拌等食物香气扑鼻,还有球杖、弋射、鞍髻、衔勒等游戏。小镇上男男女女更是蜂拥而至。敲锣打鼓,或歌或舞,前来神庙恭送祭品。
长生抱着几大包炸鸡皮,旋煎羊肉、砂糖冰雪冷丸子,依旧两眼放光地望着小摊上吆喝叫卖的水晶皂儿、梅子姜、香糖果子、荔枝膏、金丝党梅以及香橙元。贺兰容华替长生拎着她拿不下的零食,安静地立在人流中。那几大纸袋的零食安在他身上却不突兀。
路旁的精心打扮少女们与心上人牵着手,亦不避讳,在灯火阑珊处耳鬓厮磨相映成趣。
叶长生眉毛一跳,如此良辰美景实在有趣的很……
“砰”地一声,天边一朵烟花斑斓绽放,在一刹那绚烂了整个夜空——
“长生……”身后传来贺兰不急不缓的声音。
“嗯?”叶长生闻言转过头。
蓦地……伴着拂面的夜风,与菡萏的清香,一个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的左眼。手上一颤,东西落了一地……长生惊愕地看着那个谪仙般的师傅,如墨的眉眼有着微微的笑意,抱着几大袋零食,在斑斓的苍穹下,温柔地说:“让我照顾你吧……”

  廊桥生樁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清雅悠远,朦胧中,叶长生觉得一刹那时光回溯,又到了从前。
  夜风轻拂发丝,烟花绚烂的天空下,鞭炮声消尽了一切杂音,只余鼓膜被焰火震得“轰轰”作响。身旁的人纷纷捂住耳朵,对着天空欢呼雀跃。
  长生觉得自己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手上的东西掉了,也没有要去捡,抓着腰带的右手渐渐收紧,微微低着头,忽闪忽暗的火光打在她的侧脸——没有表情。
  他的眼眸里有着焰火明暗的碎影,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的姿态宁静而耐心……
  长生动了动唇,没有声音,过了许久,她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我过得还不错,不劳师傅照顾了。”
  贺兰没有说话,空气一下子沉寂下来,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
  周围的人流渐渐多了起来,焰火放完了……
  他们就默立在州桥当中,白衣身立,如诗如画。来来往往的行人皆好奇地瞥了几眼。

当前:第21/58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