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第37/58页


  “老爷,你看这……”下人们也有些急了,这为少爷平日里虽不大爱说话,却性情温和,十分爱笑,那笑容就仿佛能舒展三月的杨柳,令人如沐春风。
  “你们下去吧……”潘仲询挥退了下人,站在房里呆呆地看着书案上的字画,这些字画大多出自熙谨之手,数量不多,就那么零零散散地摊着。眼中渐渐湿润,叹了一口气,起身出了房间。
  房中又恢复寂静。
  他们都不曾看见,在厚重的帷幔之后,塌上之人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一抹点尘不惊的淡然笑意。
  宝篆门前东华门外。
  说起汴梁,人们就不得不叹上一句,“东华门外市井最盛”!
  诸如白樊醉仙之酒楼客栈,“必有厅院,廊庑掩映,排列小阁子,吊窗花竹,各垂帘幕,命妓歌笑,各得稳便”。商人顾客,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闻之未闻,见之未见;凡美食琼酿、时新花果、金玉珍玩、锦衣华服,无非天下之奇。更有瓦子勾栏,熙熙攘攘,夜市兴盛,直到三更方散。
  时候正是午后三刻。
  东华门街的青石路上人来人往,小姐俏丽,公子多情。就连肉铺满脸胡子的屠夫,也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
  “啪”地一声,折扇在手,贾绫心下感叹,京城果真是京城,集四海珍奇,五湖繁茂。就拿方才经过的樊楼来说,珠帘绣额,豪华气派,单单那“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的高度,便足以令座上之客有高耸入天之感。
  短短半条街下来,贾大少怀抱王楼梅花包子、曹家从食点心、李和家的板栗……一边吃着一边漫无目的地晃荡,在街上东张西望,哪里人多就过去凑上一凑,逢有卖艺变戏法的还会丢下几个钱。虽说贾绫从小便是娇生惯养,锦衣玉食,也算见过世面,却也被眼前的景致一路晃的眼花缭乱。
  贾大少为何突然出现在这汴梁城?那得从三个月前说起。那日在奉平镇云锦客栈偶遇叶君山后,贾绫本想一路尾随,看个究竟。却不想待他收拾完东西——别说叶君山,就连那个吭哧报信的小子也不见了。当即他一溜风冲了下楼,纠出铺子里头数着钱的掌柜,劈头就问叶君山一行人离开的方向。那掌柜吞吞吐吐,唧歪了半日胡子一抖,方指了指前路,笑眯眯道:“那位老爷朝着那个方向去了。”——于是乎,贾绫雇了辆马车,沿着那条不宽敞也倒还平缓的官道,一路就到了襄邑。
  刚下马车的贾大少,望着城门上那笔力遒劲的“襄邑城”三个大字,有那么一阵子愣神。叶君山是不是在这里他不知道,但落阳楼不会在这里那是显而易见的。
  马夫收了钱,鞭子一挥,马蹄得得渐渐远去。贾大少扇了扇风,决定随遇而安,先找个地方落脚。这一呆便呆了三日,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一个令他十分震惊的消息——那三千攻上落阳楼的武林英豪只剩下了三十九人。叶君山深感责任重大,引咎辞去武陵盟主之位。
  贾绫对这江湖纷争并不十分关心,只是不明白为何三千人都杀不了李凰音,灭不成落阳楼。事已至此,之后的日子,他沿着京畿道一路北上,兜兜转转游山玩水,两个月后方到了东京汴梁。
  前方人流涌动。
  贾绫乌木折扇一挥,“嘿”有热闹瞧!只见街旁拐角处,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人,简直是滴水不漏。贾大少见状,左右探了探,眼珠子一溜转,用扇背敲了敲前面一个阔背浑臀的大婶。
  那位大婶凶巴巴地回过头来,一脸横肉观之可怖。贾绫不由倒退了一步,抽了抽嘴角,却仍是对着她甜甜一笑,二话没说,伸出手“哗”地就朝地上撒了一大把钱。
  那位大婶倏地双目放光,拱开周围的人,急急蹲下捡起钱来。那些被撞得几个踉跄的路人正要破口大骂,低头一看,却见满地的铜子儿,于是都偃旗息鼓,“唰”地蹲下身,眼快手快地抢起钱来。
  前方视线一下子明朗起来,贾大少十分满意地走上前去,细细一看——原来大家围观的正是一张告示,一张太师府招医的告示。
  上头写着潘府的九公子潘熙谨宿疾又犯,连太医也束手无策。于是悬赏纹银千两。向民间寻访神医,以救潘熙谨的性命。
  贾绫用扇子支楞着下巴——不是为那千两纹银,而是由于这“神医”二字令他想起了一些过往。就在他对着那张告示发愣的时候,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慢慢吞吞地揭下了那张纸。
  贾绫的视线顺着那只手,缓缓移了上去。当他见到那张熟悉的脸时,一时间竟然觉得原本他口中某个不像女人,整日只知骗吃骗喝的蒙古大夫,竟是那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明眸皓齿、云容月貌……
  贾大少不由瞪大了眼睛飞扑上去,手脚并用缠得那人死死地,也不管这是在大街上,哇啦啦地叫唤起来:“碍……死骗子!终于找到你了!

  重檐飞峻王侯家

  话说当日叶长生离开落阳崖后,便一路去了桑山,彼时她身上一粒药也无,脉象虚浮,血气不足。简直就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没有倒下。仲老头开门见了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急急将其扔到了药桶里头,蒸了三天三夜的药浴。
  在桑山待了一个月,叶长生每日听着仲老痛心疾首的教诲,心中愧疚万分,仿佛她的命不是自己的,而是眼前这位老神医的。
  七月十九的一个清晨,叶长生收好仲老头配的一小瓶丹药,带上几件家什,吭哧吭哧下了山,还十分舍得地花了一两纹银买了一匹骡子,独自一人慢慢吞吞地上了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兜兜转转便来到了汴梁。按她的话就是,如今天下太平,江湖安定,实在应该到处走走,欣赏这大好河山。而不是偏于一隅,与仲老一般终年呆在深山里。
  叶长生在这繁花似锦的汴梁城内晃荡了半个月,从刚开始的每日两餐,两碗阳春面到后来的每日一顿只一个馒头——饥肠辘辘的她方意识到自己囊中羞涩,再过几日怕是连馒头也吃不上了。正当她为生计苦恼时,赶巧路过一个街口,恰从前头滚来几个铜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脚下——正所谓天无绝人之路,可不待她弯下腰捡,便被循迹而来的人群拱到了一边。叶长生抖了抖她灰白的衣袖,十分温和有礼地退在了一旁,以自己免妨碍了这满地捡钱的乡亲们。
  前方似是有一张布告,泛着金纹的红纸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叶长生脸带微笑,对着那张描金告示张望了几眼,过了许久,她似乎明了地点了点头,伸出手正要揭下,不料“碰”地一声,眼前一花,一个鹅黄色的影子就撞了上来,二话不说手脚并用,死死地扒在她身上。叶长生只觉脖子就要被勒断,来人终于松了下来,她拍了拍胸口,此时方见了那人的脸,她保持着平静温和的微笑,慢慢道:“啊……真是人生何处不……”
  “不你个头!”贾绫折扇一挥,“啪啪”地敲了几下叶长生的脑袋,“亏得我九死一生逃出江陵,又绞尽脑汁摆脱百棠宫的黛老妖,到处找你,现在好不容易撞上了,你就不能再高兴点?”
  叶长生凝视着贾绫,看了好一阵子,倏然喜上眉梢,笑得很是愉悦:“我当真是很高兴的。”
  贾绫叹了一口气,早知她的话不可信,当初撇下自己一个人不见了,之后几个月更是音讯全无,若不是今日偶遇,不知该等到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着。
  小半年不见,眼前的人似乎一点也没有变,面色仍是不太好,身子也还那么瘦弱,穿着她灰白色的半旧衣裳笑得温和平静。
  “唉……”贾绫叹了一口气,拍拍叶长生的肩膀,“本少不知道你拿了人家什么东西,使得武林盟主恨你入骨,一路追着你到了客栈,还牵连了本少,不过,万幸的是他如今下了台,你也不必东躲西藏了。”
  叶长生笑得很是和善,十分耐心地解释道:“事实上正是由于我治好了盟主夫人的宿疾,叶盟主感激不尽,定要予我黄金白银,那日便是遣了叶府护院,特来相赠的。所以说……我于盟主有恩,这以怨报德之事,叶盟主是万万不会做的,你尽可放心。”
  贾绫心知这叶长生的话是万万不能信的,那些日子她潜伏叶府,分明端的就不是好主意,又怎可能改头换面成了人家恩人,分明是在胡扯,可是细细一想又觉得她见盟主夫人有宿疾,顺手医治了人家,也未尝不可。但是一想到他的医术……贾大少便坚定地鄙夷了叶长生一番,傻子才由得她糊弄。
  叶长生在贾绫炯炯的目光下一点也没不自在,施施然上前,伸手揭下了那张告示——贾大少方意识到叶长生想要干什么,探了探头问道:“你……又要去……给人治病?”
  “啊。”叶长生老实地点点头。
  “什么?这回可是个太师公子啊!你要是又把人医死了!那可怎么办?”重逢的温情,仿佛只存在了一下下,贾绫便瞪大了眼嚷嚷起来。
  “朱老爷不是我医死的……”叶长生无奈地摊了摊手,那明明是有人嫁祸。
  “人死了才是最重要的,这回你若是将这潘九公子也给治死了,普天之下你往哪里逃?”贾绫扇了几下风,连连摇头,此番若不是被他撞见,这叶长生一定又为那千两白银断送了性命。不得不说这是天意,自己出现得实在及时。
  周围的人不知道叶长生揭了榜,见告示牌上一片空白,皆有些错楞,议论了一番不时便散了。
  “呃……那个……”叶长生打断了贾绫,露出她温文尔雅的笑容,“我饿了,咱们是不是去附近的面摊,吃碗混沌、面条什么的?”
  贾绫一愣,瞧了瞧叶长生,又看了看自己怀里几大袋的零食,十分大方地全都塞给了她,而后又拖着她去了附近最有名的和家面馆。汤面、炒面、素面、肉面轮番上了一桌。
  傍晚时分,暮色西沉。
  叶长生敲了敲潘府那金钉红漆的大门,过了许久,门“吱哑”一声打开,却不是有人开门,而是从内走出一个青纹绸衣,高雅矜贵的白衣公子。
  贾绫的眼神“唰”地移到了那位公子手中的折扇上,十分不满地嘀咕道:“都是深秋了,居然还带着扇子……故作风流。”
  叶长生看了看贾大少别在腰间乌木金边的折扇,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
  那位公子不经意地朝着这边瞥了一眼,似是也注意到了贾绫与叶长生,眼中略有些疑惑,挑了挑眉毛柔,低声问道:“二位是……”
  叶长生走上前,从怀中摸出那张告示,十分礼貌地笑了笑,拱手道:“这位公子,不知可否通报一声?啊……那个……我们是来给潘九公子治病的。”
  那位稠衣公子微眯了双眼,折扇一挥,笑得风流倜傥,轻声道:“你是来给他治病的?呵呵,这位姑娘,给你提个醒,虽说那小子本就快死了,但老爷子宠他,若出了什么差错……也还是要掉脑袋的。”
  “啊……多谢公子警言。”长生一笑,不予置否,“不知现在……我们可能进去了?”
  那公子冷哼一声,甩了衣袖抬步便走,正在下人错楞之间,前方飘来了他不咸不淡的声音;“带他们去见爷爷。”
  贾绫看着那人跨马离去的背影,“哈”地一声,翻了翻白眼,十分不能相信居然有人在他风流倜傥、相貌堂堂、衣冠楚楚、眉清目秀、玉树临风、貌比潘安、英俊潇洒的贾大少面前如此自视甚高,目中无人,不由忿忿地瞪了叶长生一眼:“那人是太师的孙子?看来你的病人也不会是个好脾气的人。” 叶长生连连称是,直叹道世上诸如他贾大少这般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实在不多。
  二人随着家丁,穿廊过桥一直走到了一个偏厅模样的地方,路上颇见太师府的奢华富贵,壁上皆砖石间甃,琉璃碧瓦,曲尺朵楼,纹山雕花。叶长生微笑,这潘太师乃是当年与太祖皇帝一同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能有现在的地位倒也不难想象。她十分有兴致地一路张望,绕了几个圈便到了一个偏厅。
  只等了片刻,门外便走来一个身着家常布衣满面威仪的花髯老者。他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贾绫与叶长生身上,沉声道:“是哪位揭了榜?”
  叶长生微笑,一整衣襟缓步上前,规规矩矩答道:“回太师,是我。”
  潘仲询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眉头微蹙,不想这女子竟能一眼辨出自己,他缓缓开了口:“姑娘如何称呼?”
  “啊……”长生作了个揖,“在下叶长生。”
  潘仲询只略点了点头,示意二人坐下,神色不惊,眼中未起一丝波澜——贾绫不由对这老太师十分佩服,心中感叹,毕竟是朝廷重臣,不像那些江湖小角色们,一听叶长生的名号便对之奉若神明,只恨相见太晚。
  这位看着有些严肃的太师,吩咐下人安顿好他们,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深夜。
  当晚叶长生与潘府上下吃了晚饭,便被老管家领着到了西间。
  烛火莹莹中,叶长生坐在榻旁,有模有样地搭着病榻上昏迷男子的脉搏,贾绫没有来,他吃完饭一头栽倒在床上,睡觉去了。
  “大夫?如何?”潘仲询立在一旁,神情略有些焦急。
  叶长生在这老太师炯炯的目光下丝毫没有心虚,头也不抬缓声道:“太师可否先行离开……呃……这个,在下向师傅发过毒誓,不得将本门医术外露。”
  潘仲询闻言瞥了一眼叶长生,复又十分关切地看了看塌上之人,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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