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第39/58页


  午后
  西间卧房。
  潘熙谨只穿一件单衣,坐在窗前的长塌上,与一名女子下着围棋,那位女子身着金黄色的百花云烟衫,手挽碧霞牡丹薄雾纱,云髻峨峨,面容姣好,气质雍容。只是此时,她似是有些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总是下错路子,夹着棋子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对面的潘熙谨不时微笑,并出言提点。
  “九公子棋艺精湛,本宫输了。”那女子悠悠地开了口,像松了一口气般,拢了拢袖子,悄悄抬起头,望了一眼对面的男子,面颊微红。
  “棋者,边不如角,角不如腹。约轻于捺,捺轻于山辟。夹有虚实,打有情伪。大眼可赢小眼,斜行不如正行。有无之相生,远近之相成,强弱之相形,利害之相倾,不可不察也……”潘熙谨随意地摆着棋子,抬头一笑温言道,“公主心不在棋中。”
  女子看向他,一怔,微微偏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绞着手中绢帕,欲言又止。
  这位霞帔锦衣的女子正是当朝宣慈公主,也是太师府的常客。三年前在皇后寿宴上得遇抚琴献曲的潘熙谨,从此惊为天人,恋念不舍。多方打听之下方知其非但不是宫中乐师,而且身份尊贵,乃是潘太师的九公子,因体弱多病,鲜少出门。此次筵席中的一曲临渊也是皇后钦点的。从此以后,这位宣慈公主便常以各种各样的理由过府拜访,一待便是一整日,有时潘熙谨身体不好不欲见客,她便在偏厅慢慢等着,自顾自喝茶,也不回宫。
  她虽贵为公主,却为人敦厚和善,温柔娴淑,观之可亲,日子久了,下人们倒也欢喜,私底下便口无遮拦起来,偷传这公主殷勤如此,日日上门,定是看上了九少爷。只是看情况,大家心知肚明,多半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单相思罢了,不然男未婚女未嫁,太师一早便请旨,求皇上赐婚了。
  半晌,宣慈公主微绽一笑,转头望向窗外,看着树枝上交颈啼鸣的鸟雀,喃喃道:“我的心……我的心早就……”
  “公主……”潘熙谨轻声打断了宣慈的话,“时日不早了,公主再不回宫,只怕宫门要闭了。”
  “谨……”宣慈抬起头来,脸色有些苍白,“你难道不明白我对你……”
  潘熙谨静静地着她,眸中没有丝毫的波澜,他的声音轻轻柔柔地,犹如三月烂漫的桃花:“我知道。”
  宣慈面上一喜,倏地站了起来,想要拉过潘熙谨的手:“真的?我,我……这就去向父皇请旨。”
  “不……”潘熙谨不着痕迹地避过宣慈的手,面色依旧恬淡温和,拢起滑落的衣领,缓声道,“多谢公主厚爱,只是我还不想成家……”
  “你……可是……讨厌我?”半晌过后,宣慈双目通红,低声道,“所以才对我冷淡,才不愿娶我?”
  潘熙谨摇摇头,笑得依旧温柔,看着眼前女子,却不回答。
  “我不逼你……不逼你……”宣慈的眼眸含泪慢慢看向潘熙谨的眼睛,说不上是带着恳求或凄然,“我可以等,等你不讨厌我,等你愿意娶我的那一天。”
  潘熙谨幽深的眼眸突然浮上了一层悲悯之色,口齿动了一下,轻轻地开了口“没有……那一天……”
  宣慈的眼色在激动之中变得恍惚,眼角有泪,缓缓顺着脸颊落下,“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无情……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便那样,那样喜欢你。每个夜里期待黎明,念想着宫门一开,我便可以出了皇城……就算你对我避而不见,就算你对我温漠疏远……我都不在乎,若是能忘,早在三年前我便忘了,几百个昼夜,我也不必如此……如此……生不如死……”她扶了一把身后的椅子,决然地看了一眼眼前的男子,便转身飞奔而去。
  潘熙谨缓缓坐下,看着棋盘上黑白分明的棋子,沉思不语。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公子,此人留下是个祸害,可要我将之除去。”
  “啪”地一声,潘熙谨落下一子,淡淡道,“不必伤她性命,你下去吧。”
  “是”窗户呼啦一开关,那人影便不见了。
  就在宣慈公主流着泪急匆匆地转过回廊之时,眼前一花,“砰”地撞上了一个人,那人“哇”地一声,跳开来,连忙扶着手中摇摇欲坠的物件,嘴里念念有词,“我的药药药药……”。
  见有人,宣慈连忙擦了眼泪,整了整衣襟,端了公主的架子等来人参拜。一炷香过后,却不见那人下跪,不仅如此,只觉那人连声也没出一个。她定了定神,抬眼望去,面前一个女子,身着莲花蔓纹的灰白长衫,长的十分清秀文雅。白衣女子直直地看着她,见她抬了头,微微一笑,很是亲善,“姑娘可有撞伤了?”
  宣慈愣了愣,只觉得那种笑容有些熟悉。恍惚中好像点了点头,反映过来又摇了摇头。见她如此,那人似是十分安慰,又说道,“那便是无事了,在下告退,姑娘走好。”不等她回过神来,那个女子便消失了。宣慈忽的想起来,那样温和却又流于表面的笑容――潘熙谨也有。
  叶长生端着大大小小瓶瓶罐罐站在潘熙谨的房门前,腾出一只手,十分礼貌地敲了敲门:“有人在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潘熙谨当门而立,面容温和,对叶长生微微一笑,“大夫,我可等你多时了。”
  叶长生报以十分歉然的微笑,颠了颠手里的东西。潘熙谨侧过身,让了一条路。
  叶长生放下手中的东西,四处望了望,指了指塌上的棋盘,了然道:“九公子爱下棋?”
  潘熙谨缓缓坐下,撩起左手的袖子,温柔地说道:“小时候便不爱出门,一人呆久了,便会找些事做。”
  “想来九公子童年孤寂,好静恶动,如今身子弱了些也是自然的,只要调理得当,是万万不会三个月便一命呜呼了的。”长生一脸诚恳劝慰道,拉过潘熙谨的手,有模有样地搭起脉来。
  “那……大夫可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潘熙谨说得极轻柔,可话里却透着一股子阴冷。
  “呀……”叶长生拍了拍胸口,满脸惊恐道,“九公子莫是得罪了皇上?”
  潘熙谨一笑:“我骗你的。”
  “啊……”叶长生恍然大悟般点点头,复又开始把起脉来。
  “潘南霜!潘南霜!潘南霜!……”寂静寥落的院子突然响起了一阵怨气冲冲,撕心裂肺的声音,一个人先冲进南苑的书房再从后门出来又冲进隔间的偏厅再绕过小花园从潘南霜卧房的窗户跳了出来,一把抓住正在小院里练鞭的潘南霜,大吼道:“死丫头!”
  潘南霜皱眉甩了甩手,嫌恶地看着眼前满面怒气的潘仁忠,有些不明所以,她本就因为昨日落水之事心中郁结,如此一来更加暴躁难抑。这个潘仁忠乃是她的同父异母的二哥,与他的小妾母亲一样为人木讷愚笨,不讨父亲欢心。今日却不知为何情绪如此激动,还特来找上了她潘南霜的麻烦。就冲他方才对自己出言不逊,今日之事就不能轻易了结了――至少也要让他记得,得罪了她潘大小姐是什么后果。
  “你做什么?”潘南霜狠一抽手,冷冷道。
  “你……你说,是不是你将我母亲推倒了?”潘仁忠指着对面的女子,颤抖着问。
  潘南霜皱了皱眉,她于此事实在没什么印象,无缘无故被人责骂,心中很是不甘,反言讥笑道:“本小姐忙得很,哪来的闲情去那杂草横生的偏院,哼,说我推了你母亲,难道是你亲眼所见?让她与我到父亲面前对质啊!”
  潘仁忠已气得说不出话来,捶着胸口,厉声道:“昨日母亲难得想逛一回花园,我陪着她一路游赏,就在我回头拿披风的间隙,她就落水了。丫头们都说,都说是你推的!你平日里目无尊长,对我们不理不睬也就算了,如今你将我母亲推落池塘,还,还不承认!如今她病卧在床,还不令我告诉别人,好啊,对质……你不是要对质吗……咱们这就去父亲面前对质去!”
  潘南霜听着二哥的指责,心里却隐隐有一根弦一震――她昨日被那黄衣小子戏弄了一番,心中抑郁难平,路上见阻便推,难道混乱之中将苏姨娘推落了池塘?正在潘南霜心中盘算的时候,手上忽然大力一袭,引得她一个踉跄,惊愣之中,手中长鞭已脱手而出,“唰”地一声,朝着潘仁忠甩去。
  潘仁忠虽是庶出不得宠,却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少爷,手上没有半分力,被潘南霜一鞭子抽来,只觉面上一辣,手上一松,不由大退三步,突然,脚后一空一头栽倒下去,脑门狠狠地磕在了假山石上。几个翻滚便一动不动。
  “二哥……”潘南霜咽了口口水,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她发誓虽然她很不喜欢这位二哥,但方才也不是故意要抽他一鞭子的。顿了一顿,还是决定走上前去,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推了推地上的人,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在他鼻尖一探――“啊……”
  寂静的庭院中,回荡起一阵凄厉的惨叫声。
  潘仲询的房中
  “啪”地一声,书案震动,潘仲询颤声道,“你看看你的好女儿做了什么!”
  “父亲请息怒,我一定回去好好教训霜儿……只是……只是她也是无心之过,那孩子现在,现在也吓着了……她,她定不是有意要害死仁忠的……”
  “无心之过?昨日将庶母推下池塘,今日直接害死了长兄?好一个无心之过啊……南霜是你的女儿,仁忠便不是你儿子啦?你偏颇至此,实叫老夫寒心呐……世人还道我潘某人徇私枉法,包庇罪犯。你去……去将南霜捆了,这就押往应天府。”
  “小姐……小姐你不能进去。”门外突然传来丫头的高呼与一阵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爷爷……爷爷……哎呀,贱婢,让我进去!”
  一个银红色的人影哗地闪至二人眼前。
  “霜儿……”潘惟清的眉头深蹙,心中焦急,这个不听话的丫头没怎么偏生这个是时候闯了进来。
  “爷爷爷爷……”只见潘南霜从门口闯了进来,看了潘仲询一眼,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朗声道,“爷爷为孙儿做主!二哥明明是自己撞上的假山,与我无关啊!”
  潘仲询浑身一震,骇然变色,竟是气极而笑:“你!你……好啊好啊……不会认错反而迫不及待地来推卸责任了是吧!若不是你!你二哥的脸上那道三寸长的鞭痕是哪来的!难不成是他临死前自己抽上去的?不为别的,就为了嫁祸给你? ”
  “我……我是抽了他一鞭子,但,但那是因为他突然来拉我,我一甩手……我……我真的是无心的!爷爷,你要相信我啊!”潘南霜没见过潘仲询发这么大的火,心中有些害怕,泫然欲泣道。
  “你下去……”潘仲询深吸了一口气,紧闭了双眼,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你们都不知道家的好,为什么一定要惹事,月蓉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仁忠虽与你不亲,可他是你的二哥啊……”
  潘仲询有些疲惫,扶着椅子,背对众人缓缓坐下,半晌,挥了挥手,“下去……”
  “父亲!”潘惟清上前一步,还欲开口――“下去!”潘仲询加重了口气,厉声道。
  “是――”潘惟清无奈之下只得忍住,拉起潘南霜走出门去。
  潘仲询愣愣地看着墙上一幅不起眼的字画,两行清泪滑下脸庞,他轻轻呢喃道,“月蓉啊……你过得可好,二十六年了,你为何就不愿回家呢……”

  往事无寻处

  潘南霜被拽着一路走过回廊,她平日里哪受过此等怨气,心中自是十分不甘,再者方才被潘仲询说得自己仿佛除了心狠手辣,骄纵蛮横之外一无是处,委屈之下只恨不得将潘仁忠起死回生,要他将那日辱她之言再说一遍,好叫世人来评评理。
  “父亲……”
  “闭嘴!”潘惟清不理会女儿的挣扎别扭,面色沉沉,疾步而走。虽说平日里疼爱这孩子,此时心中也是十分恼怒,想起平日里安分守己的仁忠,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对不起苏氏母子――仁忠与南霜,横竖都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本不当偏颇,只是一个已经没了,剩下一个――无论如何都要保住。骨肉相残?他怎会想到如此荒唐的事会发生在他潘惟清的头上,在他看来,若是父亲铁了心要将南霜送去应天府,作为儿子也只能照办。可衙门是什么地方?潘南霜从小娇生惯养,连顿板子也没挨过,衙门的人自是不敢动刑,但是自己女儿这性子,他最了解,就是在牢狱之中呆上片刻,南霜也受不了啊。
  潘南霜自是不知潘惟清心中思量,只道平日里疼爱她的父亲,与爷爷一般想要将自己推出家门,情急之下便一路哭喊开来,无奈之中潘惟清只得唤人将其关进卧房,还把房门上了锁,没有允许不得出门,也不许有人入内。
  潘惟清望着房中哭哭啼啼,捶门砸壁的潘南霜,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烦躁,“嚯”地一甩衣袖,吩咐了旁边的下人几句,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面上吹来凉飕飕的西风,潘惟清看着萧瑟的庭院,半晌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也是时候去偏院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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