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长生》第40/58页


  潘惟清寻了道,朝着偏院走去,只觉一路上冷冷清清,半个下人的影子也不见。当他跨进苏氏的卧房陈旧的大门时,扑面一阵腥臭的腐败之气,前方一个妇人,发髻散乱,背朝门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一般——这番情景勾起了他心中一丝怜惜,想着平日里对苏氏母子的亏待,一时心中有些歉疚。
  “莹玉……”他缓缓走了上去,伸出手搭住苏莹玉的肩膀,低声道,“仁忠之死,你也莫要太过悲伤了。”
  前方之人半晌没有出声,就在他以为苏莹玉心中悲戚话不成句——于是转身就要离开的时候,一个沙哑破碎的声音低低地传了过来:“老爷,我与忠儿什么都不曾争过,一直恪守本分,呆在这冷冷清清的偏院……忠儿是个好孩子,孝顺母亲,恭敬父亲……他,他真的是个好孩子……这次,这次若不是我……他定不会去找南霜的……定不会的……”苏莹玉仍旧喃喃自语,仿佛已经陷入了回忆。
  潘惟清顿了一顿,突然萌生了将其揽入怀中的欲望,缓缓伸出手,却又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哭嚷的南霜,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走出了房门。
  时候并不太晚,绕过别院的时候,第一件杂货屋的正门外,第二间房屋的门槛上跨过一个人来,此人稠衣别扇,样貌英俊潇洒——正是潘惟清的第三子潘仁漫。也是潘南霜同胞的三哥。平日最喜呼朋引伴,酒醉樊楼——乃是全汴梁城的贵族公子小姐们都欲结交的风流人物。
  只是此时这位武陵公子似是有些焦虑,得见潘惟清,眼中飞快掠过一丝欣喜,上前行礼道,“父亲。”
  潘惟清略一点头,提步便走。潘仁漫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心下一着急,便追了上去:“父亲大人……我听下人说南霜出了事,不知……她现在何处?”
  潘惟清闻言停了下来,冷哼一声道:“出事的不是她,而是仁忠,你的二哥!”
  “二哥……”潘仁漫长眉微皱,“二哥怎么了?”
  “你二哥他……他……死了。”潘惟清负手看着潘仁漫,一字一字道。
  “什么?”潘仁漫心中一震,语调中充满惊诧,“难道……难道……是南霜?”
  潘惟清骤然沉默,眉头深蹙,顿了一顿,他缓缓道:“漫儿,有空去陪陪你苏姨娘吧……就当是替南霜……”
  “是,父亲……”
  潘仁漫向来知道他的那个同胞妹妹不是个消停的人,只是此番却是不同往日,这事情闹得委实有些大了。潘仁忠居然死了——那个终日沉闷不语,唯唯诺诺的潘仁忠居然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自己妹妹的手中。虽说平日里他们也不亲厚,但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却徒然而起一丝悲戚,即使父亲一直疼爱南霜,今日一事也定不能不了了之。辗转想起偏院的苏姨娘,潘仁漫面色微变,折扇轻合,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的母亲乃是礼部侍郎方如恭之女方筝,不仅出身书香世家,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美人,更以与父亲乃是青梅竹马,故二人成亲之后,可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唯一不足的便是母亲自从生了大哥后,身子便一直不太好,于是祖母便做主为父亲纳了一房小妾。这便有了二哥潘仁忠。虽有言曰母凭子贵,只是这母亲不得宠,儿子也自然不招潘惟清欢心,虽也不见得亏待了衣食住行,只是从此将他们母子二人搁在偏院不闻不问,潘惟清自己也鲜少踏入二人居处。
  若要打个比方,潘熙谨与潘仁忠便是这太师府的天与地—— 一个备受潘仲询宠爱,就连掉了一根头发也得连累潘府上下紧张半日,一个偏于一隅,就算卧病在床,也是鲜少有人问津。望着潘惟清离去的背影,潘仁漫折扇一挥,转身朝着偏院走去。
  给潘九公子看完病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叶长生提着她的药箱子,正待回去与贾绫吃晚饭,虽是夕阳西下暮色沉沉,她的心情却是很愉快,这潘九公子虽然“体弱多病”,但真真是个名副其实的雅人,言谈举止从容不迫,眉目雅逸,俊秀出尘;音律书画,棋术诗文无一不通。再者温和亲善,彬彬有礼,令人顿生亲近之心。
  但在叶长生眼里,这位九公子是个非常奇异的人——他对谁都温柔,言辞不多,却句句切中心肺,令人无所遁形。笑得虽然温和恬淡,却又飘渺空濛,令人捉摸不透——还有他的所言所语……他为什么说自己活不过三月,为什么要自己帮他隐瞒?难道他就这么相信自己,笃定她不会将他的秘密捅破?
  叶长生面对着池塘外的大假山,打了个哈欠,念头转到今天的晚饭上——也不知贾绫上哪儿去了,平日里虽总见他四处蹦跶,但一到饭点还不见人影的情况还真不多见,想来待会儿还得去找找的。正在她望着假山上惊起的一只飞鸟,抬步欲走的时候,突然看见池塘边的小亭子里似是有个熟人,亮晃晃地显眼得很。叶长生探了探脑袋——那不是别人,正是今早匆忙之中撞了她满怀的奇怪女子。
  此时这女子呆坐玄廊,目光幽幽地看着池中翻滚的鲤鱼,半晌连动也不曾动过,出身不由心中忐忑,难道说是自己将这女子撞傻了?
  犹豫片刻,叶长生缓步走了过去,清了清嗓子,出言问道:“姑娘可好?”
  “大胆,此乃当朝宣慈公主,你是何人?”
  那女子身旁“噌”地冒了出个臂厚膀圆的妇人来,指着叶长生的鼻子大声喝道,生生将之吓了一跳。叶长生指了指自己,又瞥了一眼那女子,没想到自己撞上的居然是个公主。
  “我?”叶长生拍拍胸口,诺诺道,“我是个大夫……刚来不久。”
  那位宣慈公主幽幽转过了头,闻言直直地看着叶长生的双眼:“你就是为熙谨治病的大夫?”
  “啊……”叶长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那……”这为公主似是有些迷惑,又有些着急,喃喃自语道,“你可知……熙谨他得了什么病?他……他,定是由于身有旧疾,才不愿……才不愿……对,一定是的……”
  叶长生的眉毛一跳,看来这宣慈公主与潘熙谨乃是熟人,看样子交情还不一般,如此心心念念对潘九公子关怀备至,实在令她这个大夫惭愧——只是此刻这公主似乎有些魔障了,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些什么。
  这时有个褐衣下人快步走来,报说宫里派人传话,要公主尽早回宫。宣慈摇了摇头,片刻之后又忽然紧拽绢帕,眼神闪烁轻声道,“你们先走,我还有事,一会儿便回去。”
  宫人似是还有些犹豫,诧异道,“公主……”
  宣慈像是铁了心,面色一沉,厉声道,“回去!”
  “是……”那宫人见状,也不好再劝,面色不善地吩咐了几句留下侍奉的宫女,自己带着一行人先行离开了。一旁的叶长生见没了她的事,一早便没了踪影,只是心中疑惑这宣慈公主实在有些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天都快黑了还不回宫,莫不是她要夜宿在这太师府?长生望着渐渐迷离的夜色,缓缓闭眼,温柔地微微一笑。 活着是件辛苦的事,要活得有声有色更不容易,人人都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也不排除有人会为了它,不惜铤而走险,不择手段。
  年光正似花梢露。弹指春还暮。翠眉仙子望归来,倚遍玉城珠树。岂知别后,好风良月,往事无寻处。
  那日晚间,叶长生与潘家上下正在用饭——潘熙谨由于“身子不好”,向来都是叫下人将饭端去房中的,而潘南霜据说是犯了事,被关了起来——自然,遇害的潘仁忠也不在了。叶长生眼观满桌佳肴,鼻尖阵阵菜香,除了一大家人面色沉沉,眉头紧锁之外,她对这潘府的晚膳还是很满意的。
  就在刚她伸出筷子,夹了一个鸡腿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就在众人呆愣之中,一个双髻的小丫头踉踉跄跄地跑了进来,才一进门便“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姐她……小姐她死了……”
  “哐啷”一声,潘惟清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瞪大了双眼,尚有些迟疑,“你说谁死了?”
  “南……南霜小姐……她,她……”那丫头面色苍白,似是被吓得不轻,牙齿打颤,语不成声。
  就在潘惟清瞠目结舌,不明之所以之际,潘仲询拍案而起,面色阴沉提声大喝道:“快,还不带路!”
  那丫头跐溜地爬了起来,战战巍巍地走了前去。众人仿佛才回过神来,纷纷跟了出去,叶长生随着人流一路向东,走了两柱香的路程,行至一处不起眼的花园偏角,众人左顾右盼,四下里都不见有潘南霜的影子——不待潘仲询发问,只听有人“啊——”地一声尖叫,指着一旁的小池塘厉声道,“在那里!”
  叶长生探过头去,只见一个鹅黄衣裳的女子漂在水面上,沉沉浮浮,周围还纷纷环绕着一群鲤鱼,那场景就像是鱼群簇拥着她跳舞一般——十分之诡异。
  “南霜啊……”潘惟清待到看清池中人腰间的红玉佩饰,这才反映过来水中那具尸体切切实实是他女儿,猛一抬头疾步上前,作势就要跳下水去。众人一看连忙拉住,一旁的下人们早已跳下水去,将尸体捞了上来。
  潘仁漫看着池塘中妹妹的尸体,一时间有些错楞,不是说出事的是仁忠吗?怎的好端端地连南霜也死了,她不是被关起来了吗……怎么又会淹死在池塘里……
  尸体终于被捞了上来,看样子似乎没有泡多久,潘仲询走上前正待细看,忽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传了过来,众人让开一条道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华服夫人扶着丫头,疾步走来,噗通一声跪下,趴在潘南霜的身上放声大哭起来——正是潘南霜与潘仁漫的生母方筝。
  潘仁漫见状上前,就要扶起母亲,却不料被一人一把拉开。他抬眸一看,只见身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爷爷十分倚重的蜀中鬼道钟师傅——他看了自己一眼,幽幽道:“让你母亲哭吧。”
  此时众人已经完全反应过来——潘家的大小姐潘南霜溺水死了。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老天爷呦……大小姐怎的淹死在池塘里了。”
  “昨日二公子也死了,听闻那会儿南霜小姐也在……难道这是……畏罪自杀?”
  “我看这潘大小姐死得蹊跷,不是说被禁足了?什么时候又出来了?”
  昏黄的夕光照着潘南霜泛着冷冷寒意的肌肤,众人只觉阴风阵阵,七嘴八舌后,不多久便散了。潘仲询下了令,将潘南霜的尸体暂且搁置,待应天府的人来了再议。

  真假之辩,局中有局

  午夜。
  潘府后院
  潘熙谨是以“想要了解真相”的名义跟着叶长生半夜来验尸的,此时那位眉若远山,风雅闲适的矜贵公子正站在叶长生身后,举着烛台很有兴致地看着她——叶长生弯着腰,极是其仔细地对着棺材里的潘南霜看了许久,手持一把小刀,在她的尸体上,上下左右地游离,半个时辰了,既没有剜肉削骨,也没有验伤试毒。
  “如何?”潘九公子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微微偏过头,温声问道——潘南霜的尸体与普通的溺死者无二,面色略有些浮肿,皮肤泛白。至少他想知道,叶长生看了这么久,可曾瞧出些端倪。
  “嗳……”叶长生这才直起身子,这棺中女子虽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却是给她留下了着实深刻的印象,这原本呼风唤雨,左冲右撞的潘家大小姐,此时正裹着一身湿漉漉的锦黄缎服,狼狈地躺在她面前,再不复之前的骄纵蛮横,而是成了一具尸体——人生无常,福祸相依,叶长生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只怕潘小姐原本是待翻墙出逃的……然而……”
  “然而?”见叶长生终于开口,潘熙谨眨眨眼,顺势接道。
  叶长生“啊”了一声,突然记起那日案发现场,潘熙谨并没有出现,便耐心解释道,“白日发现潘南霜小姐之时,尸首仆卧于池中,周身还有大群鲤鱼相拥……真真是奇妙得很……”
  “那大夫的意思——事有不妥?”潘熙谨挑了挑眉毛,看着棺中虽不及狰狞可怖也绝谈不上安详的尸首,连神情都没变,声音如碎玉一般。
  叶长生点点头,翻开了潘南霜的衣裳,在她怀中拿出了一个蓝色的小布包裹,慢吞吞地将其掀开,东西虽然湿了——昏黄的烛光下也不难看出那是一包莲蓉点心。“这是……点心?”潘熙谨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夹了一块,认真地看了起来。
  叶长生放下手中那包点心,微微一笑,“这应该就是那群鲤鱼所求之物——我想不明白,潘南霜既是畏罪自杀,何以会带着一包点心,据我所知,这位潘大小姐由于错杀兄长,被他父亲锁在了卧房,不予茶水……那么这包点心,是不是可以猜测是潘大小姐逃出卧房之后,觉得饥肠辘辘便随手抄了某处一包点心?可既是决心赴死之人——怀中又怎会带着此等分量的食物?这不可情理。”叶长生顿了一顿,右手顺手一带,倏地就在尸体右胸上划了个大口子,“再者……九公子请看。”
  叶长生就那么一边侃侃而谈一边在潘南霜水肿的尸体上划了个口子,潘熙谨心头微震,却仍旧从容地看着叶长生拿着小刀,在潘南霜的胸口捣腾着什么,半晌过后,见她挑着什么东西,“那是什么?” 叶长生微微一笑:“什么也没有——无肚腹涨、无脚底皱、无甲缝泥沙。”
  正是因为潘南霜的肺中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积水,也没有泥沙或是水草。
  那答案只有一个——就是她在落水之前就已经死了。
  “那就是他杀。”潘九公子含笑温言道,似乎还为叶长生发现这个问题十分欣慰,语气清淡得丝毫没有侄女无故被杀的悲伤与愤怒,仿佛躺在这棺材之中的不过是个与他全然不相干的人。
  “这位潘小姐与那位死了的二少爷可是芥蒂颇深?水火不容?”叶长生拿出各种针具,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玉秋霜的尸体……忽的抬头好奇地问道。
  “我常年不出西院,自是不清楚家事……”潘熙谨报以一个十分抱歉的微笑,“大夫或许可以去问问仁漫……若我没记错,他应该是南霜同母一胞的亲兄弟。”
  “诶——”叶长生弯下腰,就着烛光细细打量起潘南霜的鼻子,这里似乎多了什么——事实上她看见潘南霜的鼻子里突然流出了两道浓稠的涕状之物。“这是什么?”潘熙谨也有些好奇,持灯凑近,方才他有印象,这潘南霜的的脸上不曾有这些。
  窗外漆黑一片,浓云闭月,只余夜风呜咽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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