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金座活佛》第2/39页


吉塘仓之名是由于一世、二世曾长期驻锡于西藏吉塘地方而被信徒们尊称为吉塘仓,这种因地因家族而最早的冠名,很快演化为佛号,成了约定俗成的某一转世系统的名称,延续流传。
二世吉塘仓在关键时刻为稳定吉祥右旋寺局势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使吉祥右旋寺度过了面临分裂的危机,成了大寺的基石,僧俗教民的导引灵魂,实质上一直起到并公认为首席金座活佛。
吉塘觉得胸口有点发闷,便从炕上下来,蹬上长统羊毛毡腰子的千层底僧靴,顺手挠了几下干燥得脱屑皮的小腿肚。小腿肚松松塌塌像个马尾松树皮,没有一点弹性,肤色也白里透出暗淡色,上面还挂有星星点点分布不规则的小血泡,搔痒时,一不小心,不是血泡破了,就是划出了几道鲜红的指印。
搔痒罢,他系紧蓝、白、红、绿、黄五色细呢靴带。作为活佛,他最爱系的靴带就是这五色细呢。省府来的汉、回官员和社会名流来府邸做客,看见他靴,儿上搭着的这五色彩带,眼里都流露出一种诧异,一种疑惑。那神色分明在说,吉塘仓活佛啊,你是一个活佛,又是一个上了年纪德高望重的活佛,怎么还启用这种花里胡哨的彩绳当靴带呢,不庄重嘛。每当这时,他就含笑庄重地解释说:这靴带的五色啊,可不是为了图好看漂亮,它是佛家弟子的象征,也是佛祖对整个宇宙世界自然现象、内在运转规律的揭示。瞧,这蓝色象征蓝天长空,这白色说的是白云,由水汽蒸腾成雾化作的白云。而红色呢?红色象征着火焰。红色下面的绿带,则表示绿水,最下的黄条带,是指土地。五种颜色排列是宇宙自然界的排列顺序。佛门尊崇它就是尊崇大自然,承认宇宙万物有缘分,承认宇宙的形成是客观的,有其不可逆转的轨迹。
系好靴带,站稳身子,他朝板柜上镶的长条镜子望去。镜子里是一个老态龙钟、略显发胖的黑矮僧人。虽然眼角、额头、鼻翼、鼻梁、嘴唇两边都分布着粗细不匀称、长短不规则、纵横交错的皱纹,但脸上却光净净的,没有一根杂毛和胡须,黧黑的皮肤下透出一层血红色。再看看身上,右手腕上缠着紫檀木雕琢的佛珠,这是他佛邸的商队从印度加尔各答佛器专卖店里买来的。正儿八经的印度洋暖风薰浴过的,圣河恒河浇灌过的印度紫檀树的料,雨淋不透,虫子蛀不了,还透出淡淡的檀香味,让人头脑清新,胸口轻松,忘却了一切烦恼。
佛珠是在印度加工好了的,一共一百零八颗,口诵密宗金刚六字真经,拨动这一百零八颗佛珠,就能清心节欲,洗涤杂念,断除人世间一百零八种烦恼,也能记住了一百零八个主尊。
它还能提醒你和帮助你思绪镇定,既不昏昏迷迷打瞌睡,又不纷驰想入非非,让你身心远离爱欲乐触等等,逐步得到轻松安定、定稳和宁静,思想集中到一种纯洁、高尚的境界之中。
拿到这串佛珠后,他又精心拾掇了一下。用一个铜脸盆把佛珠串泡在熬炼过的热腾腾的黄酥油汁中,轻轻用文火煮,不断搅动,让酥油汁均匀渗入佛珠中。等佛珠个个发黄锃亮,再捞出来,搁在铁盆子里,下面用牛粪火燃过后存有的火心反复烘烤。牛粪火心火劲不大,温融融的,烘上个三五天,佛珠就烘干了,表皮上黄灿灿的,泛着亮铮铮的釉光。他精心装饰了这串佛珠,每隔十颗插进一片绿翡翠或是一个蓝宝石,一颗红玛瑙,一枚镂有万福“”的银戒指,一柱晶莹的松耳石等宝贝。最值钱最令人钦羡的是九颗九眼珠。每隔十二颗檀香珠便有一颗九眼珠镶嵌其中。九眼珠是稀世之宝,是雪域特有的珍宝,也叫喜玛拉雅九眼珠,九眼珠的纹路有三种:一种叫虎纹逆狮,一种叫长脚,一种叫小孔。
吉塘仓他听人聊过,说九眼珠是雪域和绿地接合地缘的一种爬行动物,特别稀少,肤色鲜艳但胆子奇小,警觉性很高,一有风吹草动便遁藏得无影无踪。有人想获得它,大都十有九空。若幸运碰见,绝对不能拿手去抓,因为它的爬行速度快,而且身子滑腻,你休想揪住它。惟一的办法就是赶紧脱下你脚蹬的臭靴(越臭越好),扣在它身上。世上万物也真怪,想像不到它会千变万化的。臭靴一扣它,它一下从爬行动物变成了化石,成了坚硬无比的小石条,但花纹却依旧鲜亮。说它是宝贝,是说把它系在脖颈上,能降血压,能防治心脏病、脑溢血及毒气入口,这也就帮你延年益寿了。他的这九颗龙眼珠,有的是教民供养奉献的,有的是仁增经商时在藏北草原、果洛、玉树等地留意收购的。也可能是这九颗九眼珠的原因,吉塘仓的佛珠便扬名全安多藏区。
这串佛珠华丽而又不失庄重,实用中又含有高雅,琳琅而紧凑,成为吉祥右旋寺一件人人喜欢的法器。他爱不释手,晚上入眠也要缠在手腕上。但佛珠也给他惹来了麻烦……


第一部分第二章 坚贝央与吉塘仓佛珠(1)

那是五年前的事,坚贝央派人请他去做客,见面开口就指着他的手腕:“你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观赏一下你手腕上的如意珍宝般的佛珠?”
他忙不迭地摘下手腕上的佛珠,双手捧着送呈上去:“至尊上师的佛眼瞥一下我的佛珠,那是加持了佛珠,是我梦寐以求的愿望。”
坚贝央接过佛珠,一颗颗摩挲,尤其把夹在中间的玛瑙、宝石九眼珠轻轻摸拭,眼里罩满欢喜的异彩,瞳仁熠熠放光。
吉塘仓原以为坚贝央欣赏之后会还给他,未想到坚贝央熟练轻捷地把佛珠套在他自己的左手腕上,就像是己家的物件,缠了几圈缠得紧绷绷,然后伸出胳膊炫耀地笑说:“这佛珠配不配我的手腕?”
“配,就像蓝天白云在一起,溪流和金眼鱼同流动一样般配。”他随和地应声说。
坚贝央说:“是啊,孔雀翎毛应该插进净水瓶,珍珠玛瑙装饰金身佛像最恰当。”
他一愕,觉得坚贝央话里有一层潜伏话意,但他一下子还没有悟出什么,讪笑着只是应和:“圣人之言啊,最绵柔的阿细哈达只能献给尊重的上师,最珍贵的海底珊瑚只配空行仙女佩戴。”
坚贝央哈哈一笑,扯起了别的话题,还吩咐管家准备晚饭,邀请他共进晚餐。
他自然受宠若惊,与坚贝央聊了半天,两人谈得很投机,从古到今,从佛祖谈到达赖、班禅,亲乎得像个亲兄弟,无话不说,有时还争得耳朵涨红。
吃过藏餐的最后佳肴酸奶,他准备告辞离去,但又迟疑地未抬屁股,有所心事的目光不由己地在坚贝央左手腕的佛珠上瞟来瞟去。但坚贝央却毫无感觉,依然谈笑风生,看天色暗了,便站起身送客,亲自把他送到了楼梯口。到这时候了,吉塘仓心头才咯噔一沉,暗暗嘀咕:寺主看来喜欢上九眼珠佛珠了,当作平时下面活佛的供养物,也以为吉塘仓供养给他的。理所当然地接受下来,缠在自己手腕上不持下来。自然,按常规来说,坚贝央这样想这样做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更是一般僧俗求之不得的结果。寺主能看上你的随身物品,那是你教民的大幸、宠幸。因为那不是随便馈赠给什么凡夫俗子,或者朋友佳宾的,而是供养给活佛的。
供养给活佛就是奉献给佛了,佛就会领情惠及你。在世间佛会保佑你平安无灾,幸福顺通;在阴间你进入轮回时,佛则会指引关照你的灵魂走向后世该去的世界,而不致沉溺苦海,进入迷途,成为游魂野鬼没有着落,从此断了轮回之途,无法进入天界极乐生活。普通教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肯定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但他吉塘仓不!
吉塘仓就是吉塘仓,吉塘仓已经受了坚贝央家族不少的闲气。
吉塘仓的声誉、影响已经成了春天的酥油花,浓缩小了。虽然没有听说坚贝央大师在其中干过啥、说过啥,但佛父佛兄肯定在他耳畔吹过风,灌过话的。说不定他是默认的,甚至暗示过什么。凭坚贝央他的心气,和家人的脾气,他不会保持中立或反对佛父佛兄的。惟因如此,他不愿把自己喜爱的佛珠供养给坚贝央。他没法咽下这口气。他得把这串佛珠要回来,过了此时此刻,再要登门开口就很难了。他已经盘算好了,在他圆寂后,如果火化,就让这串佛珠随着他的骨灰装进骨灰塔,到另一世界去。如果佛邸要搞它的法体灵塔,他留下遗嘱让他们把这串佛珠随之藏进灵塔中。
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从坚贝央手腕上捋下心爱的佛珠。硬要,会伤了坚贝央的面子,以后双方更不好交往,就像心头浇了一勺凉水,结下的冰层更厚了。只能绕着弯子设法要到手。他蹙了蹙了眉头,笑嘻嘻地把坚贝央拦在木楼楼梯口,谦恭地说道:“刚才忘了请教寺主至尊上师,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的道歌中,有这样一首,我很弄不明白大师话中蕴含的另一层意思,诗中说道:‘在金黄蜂儿的心上/不知他是怎样忆想/我青苗的心意/却是盼着雨露甘霖’。上师,您能不能开导开导我?”
坚贝央一愣,眉梢往上耸了耸,眼珠儿凝注在吉塘仓脸上,一时没有回答。
吉塘仓笑嘻嘻地又续上话尾:“还有一首也不大清楚,是这样写的,”他押着韵,平仄有声,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太阳照耀四大部洲/绕着须弥山转过来了/我心爱的情人/却是一去不再回头”。诵罢,他装作不经意地瞟了眼坚贝央的左手腕。
这一说一瞟,坚贝央眼里掠过释然,脸上迅即闪过一丝不悦,但马上绽开笑脸:“啊呀,真是对不起。我记得六世仓央嘉措达赖还有这样一首道歌:‘从东面山上来时/原以为是一头麋鹿/来到西山一看/却是一只跛脚的黄羊’。哈哈哈,不说了,这佛珠是你的,我怎么忘了摘下来还给你。人上了年纪,就爱犯糊涂。”他抓住吉塘仓的左手,顺势把佛珠捋下套在吉塘仓手腕。吉塘仓明显地感觉到坚贝央的手背丰满厚实,软乎乎地透出暖意,在捏住你手腕的一刹间,一股热浪直直扑进心窝,自己倒有点尴尬了。
“今天时辰不早了,仓央嘉措的道歌,我得细细咀嚼,其味无穷。哪天有闲暇,咱俩好好琢磨交谈如何?”他点点头,告辞返回自己的佛邸。但他再也没有接到坚贝央的邀请。
他品味出了坚贝央那首歌的真正含义。好吧,我不是麋鹿,而是不知好歹的跛脚黄羊。虽然每一个佛门高僧得努力实施“六度”,其中第一度就是布施或奉献,把身外财物和自身的头目手足,甚至生命都布施给大众或者奉献给普度众生的上师。但佛珠是佛器,是自己的心爱之手,我吉塘仓拿着用着也是为了普度众生,圆满功德,为何一定要奉献给寺主您呢?不同样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吗?
吉塘仓知道又惹了坚贝央。心想:惹就惹吧,惹一次和惹千次也不过是一回事。何况,他坚贝央变着花样夺人之爱也不符合佛教的戒律呀。佛门“律部”指的很清楚,凡是献身佛业的高僧大法者,都应该过着清净而俭约的生活,不能涂香装饰;不自歌舞也不观听歌舞;不坐卧高广床位;不接受金银象马等财宝。除必需用品外不留私财,不做买卖不算命看相等等。而他坚贝央呢?哼!……我吉塘仓就是不服气!不过,也悲哀啊,今天的佛门有几个人像佛祖那样恪守上面的戒律?一个受圆满戒的“格龙”高僧,他得遵守二百五十三条戒律,但真正全部做到的,全寺怕数不上几个,包括像我这样大大小小的活佛们。
未过多久,他的随从僧人便往他耳根小心翼翼地灌进一串闲话:“活佛,寺里传言说你不尊重寺主坚贝央,把坚贝央不瞧在眼里,还说……”侍从欲言又止,谨慎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一声未吭,满脸肃穆,只是把头偏向侍从,意思是他在等待后面的话。


第一部分第二章 坚贝央与吉塘仓佛珠(2)

“他们说你与马步芳有联系,想借马步芳的势力,把吉祥右旋寺控制起来。”
他心口沉了沉,但马上坦然笑了笑,未应答随从的话,只是心底忿忿诅咒道:鬼话!真是佛未想过的,鬼却认作了必然。我都快七十的人,上午不知下午的归途,今天不知明天的阴晴,我控制吉祥右旋寺对自己有何裨益,能积何种功德。佛门之人,阖上眼带不走一根针、一条线,身后面又没有一男半女,赤裸裸而来赤裸裸而去,化成一条虹光一堆白灰,连个尘埃都留不下来,我争夺寺主之权干什么?我去勾结马步芳干什么?哼,真是歹毒阴险!谁都知道,马步芳是吉祥右旋寺的大敌,也是残暴的地方军阀!我堂堂金座活佛吉塘仓怎会与蛇蝎恶狼为伍呢?当然,没有云彩天上不会下雨,没有腐尸秃鹫不会盘旋。他和马步芳还真有往来,但马步芳贼心不死,想重新控制吉祥,你能咽下这口气吗?吃亏的最终是吉祥右旋寺。让人去说吧,他吉塘仓才不怕人说呢!俗话不是说嘛:人不说人等于你是死人,牛不抵牛则那牛是孬牛。活着就得让人说闲话泼脏水,哪怕你是一位活佛。活佛世界也是一个不安宁的世界啊,它毕竟是活人组成的世界,割不断的物欲、爱好、风尚。只要吉祥右旋寺平安兴旺,哪怕头扣臭屎盆也无所谓,我吉塘仓就是为吉祥右旋寺而生而死的。为了一串佛珠而大动肝火,还算什么活佛?
有人说吉塘仓的福气是佛珠带来的,吉塘仓听了一笑,从来不做任何解释。但他心里还是悲哀地叹息,佛教靠的是教义、佛法去征服世界,而不是一两件宝贝灵物,要是那样,活佛不就成了巫士、卦师、星相者了吗?可话说回来,这串佛珠还真有灵性,它救过他的商队。
荒诞的故事经过一波又一波的加工传说,佛珠便成了无所不能的魔权。
那年他的商业管家仁增去拉萨经商,一百头驮牛中一半驮子是内地产的精细瓷碗。藏人不喜欢无图案的白瓷碗,爱好有吉祥绘画的白瓷碗。他们的生活中不能没有憧憬,不能没有希望。所以,一切用具都追求象征意义,瓷碗更是如此。这次买来的茶瓷是他画好图、写明各类的数目,专门派管家仁增去景德镇订做烧烤的。这些内胎细白的茶碗中有三道蓝的龙碗。三道蓝条条蓝格莹莹像大海的波涛,又似湛蓝的长空;有金边环绕的金碗,金丝富丽堂皇,像金子迸射出异彩;吉祥八宝图案的中档白瓷碗占了大半。
轮、螺、伞、盖、花、罐、鱼、花八吉祥各是各的象征,各有各的风姿。轮是指八辐轮,八根辐条象征佛祖释迦牟尼一生的八大伟业,也象征车轮似的佛法滚动向前,所向无敌;白海螺则表示法音无障,四海皆及,但绘的海螺其螺纹必须是自左向右旋,按顺时针方向,太阳升落的轨迹,这种海螺才称法螺;白伞盖也有讲究,它本是远古印度贵族、皇家出行时的仪仗器具,后来佛教取其形式,象征遮蔽魔障,守护佛法,成为佛教的法器之一;至于盖,也叫尊胜幢,它原是古代印度的军旗,佛教用来作为解脱烦恼、得到觉悟、获取胜利的象征。花是特定的,指莲花。佛经五种莲花中白莲花最为高贵,把莲花搁在八宝中,是莲花“出五浊世,无所污染”之意,作为高尚纯洁的象征。罐呢?罐象征瓶装净水,以四海之水灌顶,象征着佛教徒们的吉祥清净和财运亨通。八宝中有鱼,鱼是万物中最活跃的生物之一。它自由游泳,自在生长,使佛教徒把它认定为解脱、坚固、活泼的象征。最后一宝是吉祥结,也是俗话所说的“万字不断”。它实际上是佛教象征符号“”的变型图案,把“”字织成了盘曲的、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图案,意寓着佛法回环贯彻、求无障碍。
还有书写着长命百岁、万寿无疆等字样的瓷碗。它们的碗面外胎釉或是全绿,或是全桃红,或是全海蓝,或是全土黄。字和图案却是镂空或是镶嵌状,煞是好看。碗的样式也有好多样,有敬佛净水或是斟饮美酒,畅怀酥油茶的高脚杯盏型;有敞口、矮身、富态的拌糌粑胖墩墩碗;还有喜庆节日款待来客嘉宾的稍高且圆满的各种碗型。碗式琳琅多姿,但藏区碗中却没有内地那种敞口开怀的大海碗,或是光光净净的本色胎碗盏。藏民不喜欢没有色彩、没有装饰价值的碗具,尤其讨厌大海碗,他们认为只有永远吃不饱的饿鬼才用那种碗。
每只碗在内地一般购价半个银元,顶多一个银元,但运到巴颜喀拉山中段的结古寺,运到阿尼玛沁雪山脚的果洛草原,就至少能卖五六个银元。如果再远一点,到藏北、到拉萨、到日喀则以西,那卖个八、九、十元不成问题。一只普通小碗换一只羯羊,二只换一头牦牛。那是约定俗成的交易筹码,还有一坨坨的牛肚子、羊肚子(胃囊)装的酥油。算下来,一块钱的货变成了八块钱的财富,商队就大发财了。
另一半驮子也是内地货,有绸缎、布料、水獭皮、茶叶、红糖、冰糖、火柴、针头线脑等等。只要送进草地就能挣一大笔钱。快到拉萨时,驮队货物也卖得差不多了。除去银元、麝香、熊胆、鹿茸等轻便硬货,商队把变换的大批牦牛、绵羊赶到拉萨东南部的上巴林,交给克什米尔人,付给屠宰钱,他们就按伊斯兰教的规矩宰杀分割成块块了。但他们大多不要工钱,你要么送给一个牛头,要么送给他们牛下水,就算是清了劳务费。新鲜的牛羊肉再拉到巴廓街南侧的冲赛康市场,一斤牛肉十五两藏银,羊肉七两藏银,一斤酥油能卖到二十两藏银,这又赚了四五倍。
仁僧还要走下去,下一步路线是雇人骡走后藏,到日喀则,经亚东到印度噶伦堡,再到加尔各答、孟买。在拉萨置办的是西藏土特产,从加尔各答把英国产的各种轻工化工产品,还有手表、塑料,化妆品、化纤衣料、英国金银器具等等运回到拉萨再一倒腾,又是赚了一笔大钱。从拉萨回返吉祥右旋寺也不空手光背,驮回来的有卫藏的各种细呢氆氇、彩色线织、毛织的花褐子、卡垫、江孜的地毯、马鞯、拉萨的四耳水獭帽,还有印度进口的英国手表、香水、脂粉、尼龙布、白轻绸等等,甚至二十粒驳壳枪、左轮子、加拿大俄国的“卜拉”长枪、美国的“七六”步枪,成箱的子弹。不过这些得保密,不然危险太大,随时有可能被强盗、官家打劫。驮队一个个像酒鬼赌棍,嗜枪如命,转往东藏各地和内地推销,更能赚回高出本钱几倍的银元。商队一趟回来,少说也赚三五万银洋,不过周转时期有点漫长,一个来回得两三年光阴.但由于利润肥厚,吉塘仓后来组织了三个商队,一队专门走兰州、北京、江西;一队走吉祥右旋寺至拉萨的来回;另一队则是从拉萨到印度的往来。三个商队既是流水线,各有其责,又相互联系,环环相扣,单独核算,按所得取报酬。
吉塘仓佛邸的商队在吉祥右旋寺是出了名的,在整个东部藏区的各个草原部落、山寨村落也是出了名的,即使在拉萨巴廓街的各个货栈旅舍也无人不晓。提起吉塘仓佛邸的商队,都会翘起大拇指,眼中流溢出钦佩仰慕的喜光,会连声赞叹:“好样的!”每次商队去拉萨,他都会让仁增代表他吉塘仓去大昭寺、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供养千盏酥油长明灯,以纪念佛祖、格鲁巴始祖宗喀巴以及历世达赖、班禅,还要适当布施各个寺庙僧人,同时给噶厦政府各级官员都打点礼品。拉萨地方穷,货物缺,上上下下都很容易满足。拉萨街巷有这样一首歌谣:“货物全不全/问问是否是安多吉塘仓商队就知道/姑娘好不好/问问是否是琼结血统就清楚。”


第一部分第二章 坚贝央与吉塘仓佛珠(3)

吉塘仓初次听到这歌谣,还亢奋了好一阵,但后来却有了一丝酸楚。他晚上诵经祈祷时,面对墙上挂着的佛祖唐卡喃喃表白道:“佛、法、僧三宝,至尊佛祖在上,我明白我的做法违背佛门的戒律,持戒僧人是不能拥有必需用品之外大宗财富的。我也明白,财产本身就是烦恼,就是不明白一切法缘生缘灭,无常无我的原故,是贪欲的必然,由此产生莫名其妙的嗔恨,不知无常无我的痴述,以财富权势审人的对众生之傲慢,对人世诸多判断的犹豫,各种偏见邪说。但没有财富,没有银元,我吉塘仓如何普度众生?如何体现大慈大悲?如何实施“六度”第一度“布施之首”?如何弘扬佛法,修建佛塔佛殿?如何为大寺和众寺院僧侣供经供饭,保障他们安心诵经念佛,实现觉悟圆满?不积攒财富,如何买得奇珍异宝装饰佛像,用金箔来装饰佛身佛面,用鎏金来装饰佛殿的尾脊,使金瓦金碧辉煌、光射数百里。说实在,要实施佛教的“六度”,财富是很重要的一面呀!佛祖不是要求信徒们切勿空泛地普度众生,而要实实在在拿出具体行动来,这就得拿财富的多寡厚薄来说话。这是真谛啊!佛门展示世间诸种苦难现象和苦难的原因,不就是为了消灭苦难,寻求灭苦的方法吗?没有财富如何消灭苦难?财富是削除苦难的前提和基础,教义和财富是佛门的两只翅膀,我们不能清高地只谈教义、只讲超俗。没有财富,佛门是撑不起腰杆、迈不开脚步的,我们还是现实一点好。
“至尊佛祖啊,作为你的弟子,除了北方极乐香巴拉圣地有人间幸福境界以外,我觉得在其他地方也应出现幸福天地。就是佛经《增一阿念经》中佛祖描绘过的理想世界:在印度转轮王统治时期,那时候世界上土地平整,如镜清明;谷物丰饶,遍地皆生甘美果树;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康乐,少病少恼;富足如意,食不患苦;欲大小便时,地自然开,事已复合;金银珠宝,散在各地,与瓦石同流;人民大小平等,皆同一意,相见欢欣,善言相向;言辞一类,而无差别。佛祖指的这个时期不就是人间极乐世界的楷模吗?这人间极乐世界的大半不就说的是物质生活吗?不就是丰衣足食、人身康乐、富足如意、少病少恼吗?有了足够的财富,人间才会大小平等、意见一致、相见欢欣,善言相向。看来,佛祖也是很现实的,说话也实话实说,他期望人间能达到转轮王统治时期的情景。”
想开了,他的手脚也放开了,他毫不愧疚,理直气壮,对驮商抓得很紧。商队返回佛邸后便马上召集内管家、库银员、商队管家当面算账审核,晚上通宵点起汽灯,一项买卖一项买卖地核算,不让一分钱从指缝间漏走。为了学会算账,他专门请了小镇上一位汉人老学究教他打算盘,翻译出口诀背诵下来。现在,他吉塘仓商队上至管家下至伙计都能拔弄几下算盘。
大前年,吉塘大佛塔竣工,他举行了盛大的开光典礼,邀请了东部藏区各大中寺院的主持活佛、总法台、各大部落联盟的千百户及头人。一时吉祥右旋寺来宾如云,香客如织,连金鹏镇街巷里也人挤人,像装满羊粪的毛口袋般膨胀起来了。庆典活动的隆重、豪华震动了整个东部藏区,一时成为佳话,人们整整谈论了一个年头才停了这个话题。
他邀请的客人中有一位内地很有名气的汉传佛教老方丈。老方丈辞别离开他佛邸的早晨,他和老方丈共进早餐,老方丈只呷口茶便合掌问道:“贫僧有一烦恼,不知吉塘仓活佛能否解度?”
他见方丈脸色认真严肃,便痛快地点点头,示意方丈但讲无妨。
“听说活佛的商队很活跃,去东上西,走南闯北,买卖还做到了圣地印度,不知可有否?”
他坦然点点头。
“听说活佛的佛邸是全吉祥右旋寺最富的佛邸,可否是真的?”
他踌躇满怀地又点了点头。
“我不懂藏传佛教的规矩,请原谅我的唐突鲁莽,但不管是藏传佛教还是汉传佛教,都信仰的是佛祖释迦牟尼,都以三藏为宗旨为准则,豪华奢侈、广积钱财应该是佛门禁戒的,尤其持戒僧侣必须遵守具足戒。请允许我坦言相陈,活佛如此大事庆典,是否超出了佛祖规定的节俭、不浪费财物、不聚敛财富的教诲?贫僧想领教领教。”
这阵他才明白了老方丈满脸肃气的意思。他笑了笑,斟酌了一下,合掌致礼:“方丈坦诚真言,是我佛门的大幸。在方丈之前,也有不少高僧大德者或当面或捎话来问过这一疑问。我明白,都是为了佛门正名,佛法弘扬。”
老方丈矜持地合掌还礼:“活佛所言,正是贫僧的心愿。”
他话锋一转,突兀地问道:“方丈,您看这大佛塔修得如何?”方丈脸上瞬时涌满幸福、满足的神彩,枯核般的眼珠子蒙上了一层水花,颤抖着声嗓说道:“好,好!中国无双,亚洲第一。佛法大弘扬,佛门天大喜事啊!功德无量,功德无量,活佛一生圆满啊!”
吉塘仓没有笑,却一字一眼慢腾腾问道:“老方丈,你知道吉塘大佛塔花了多少银元吗?”

当前:第2/3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