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金座活佛》第3/39页


方丈茫然地摇摇头。
吉塘仓张开一个巴掌。
“五万?”
“五十万!”
方丈的脸一下涨大涨宽了,稀眉上的两根长寿眉立了起来,愕然半晌才张口:“五十万?哪里来这么多?化缘的?施主供养的?”
“方丈请慧眼一算,这方圆百八十里的草地山谷,坐落有几顶帐房、几个村寨?靠化缘,即使跑断腿也怕最终会饿死的。再说,这藏地除了牛羊,就是产不了二百斤的青稞地亩,教民连自己的肚皮都撑不圆,哪来银元供奉给你?方丈,这藏传佛教的教区哪像你们内地汉区那样,人口稠密,三里五里是一寨,百八十里就有繁华城镇,农工商样样齐全,地方富庶,缘有化头,也有可化的。”
方丈释然,连连点头,但眼神依然迷蒙如烟,放出疑惑。
“即便是部落教民乐于供养,这披着金色袈裟张嘴吃饭的就有三千六百多人,光吃喝一天得开销多少?还有二十八座佛殿的日常佛事活动的支出,六十四个佛邸每日的开销,谁能供养得起?东部藏区不像西藏腹地,寺院没有自己的庄园、牧场、农奴、牧奴,没有直接交纳的粮食、酥油钱租,可供驱使的仆人差役。全靠自己寺院来养活僧侣、维持寺院的开销,我不经商能行吗?不想办法积财招财,我和我的佛邸能生存下去吗?”吉塘仓侃侃讲道。
方丈陷于思忖,再不吭气。
吉塘仓继续滔滔不绝:“佛门讲究安贫乐道,六根清净,不沾尘俗,但这样能弘扬佛法吗?一般修行僧人可以苦行修持,但佛的化身活佛呢?它不但自己要觉悟,还要帮助他人觉悟,要利他利众,没有财富当后盾能成吗?一个活佛不广建寺院,不修筑佛塔佛殿,不到处讲经弘法,劝善止恶,不深入教区安慰病苦,必要时还参加社会救灾和慈善事业,促进众生今世的幸福,那教民信仰您这个活佛有啥用?您这个活佛的声望在哪里?谁还会信仰您?方丈,藏传佛教是活佛支撑寺院门户啊,而不像汉传佛教以供养的佛像来支撑寺院!”
方丈瞠然,下巴点得像鸡啄米:“活佛说得极是,说得极是,贫僧禅悟太肤浅,太肤浅。”
吉塘仓抓住方丈干瘦的手,用厚厚的掌面轻轻摩挲着:“不是那个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吉塘大佛塔全是靠商队赚的钱修的。真的花了五十万银元。它不是一般的佛塔,而是一座珍珠塔,是用金线银粉堆起的佛塔。您看那佛塔,扳开哪一片不是一件宝贝疙瘩?
“大佛塔花费去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五千两,绸缎三千余尺,镶嵌玛瑙五百四十颗。塔尖的日月辉映相照全是金皮包裹。说起来数字太多,我都记不清楚了。没钱能修得起来吗?修起来了,香客教民不是有了个更庄严、更神圣的膜拜朝所了吗?咱们佛教不是有了个更好的圣地圣迹吗?在其他宗教流派面前不是更神气昂然了吗?方丈,我是靠寺院养寺院,靠农牧商在闯条弘扬教法的道路啊!”
方丈大彻大悟似的,匆匆捻动佛珠,合掌冲吉塘仓喃喃:“南无阿弥陀佛,我们汉传佛教的寺庙也应仿效活佛的做法,活佛为佛门积下了一项无量功德啊!”
吉塘仓送方丈出门上马,望着远去的背影,他扭头深情地凝注着大佛塔,持下佛珠在手心轻轻拍打:佛珠啊佛珠,多亏您呀,我佛法无边的佛珠!不是您,我吉塘仓的商队差点全军覆没。如果那次商队被抢劫一空,那吉塘仓佛邸的流动资金也就如洪水入室,雷劈枯树,一去不返。那这大佛塔不就成了天上的彩虹,醉汉的美梦,何日才会成为现实?佛珠啊佛珠,我真得向您叩头致谢。他脑海里不由浮现起仁增述说的商队在鄂陵湖畔遇劫盗的那个曲折而富于传奇色彩故事。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1)

商队是在首曲草原渡口百花滩歇脚的。
九曲黄河第一湾的乔科三部草原,位于甘肃、青海、四川三省交界处。那儿才算真正的大草原,没有高山陡崖,也没有沙滩,广袤的绿野一望无际,极目数百里,一眼能望到的地方骑马却得走三四天。东岸和西岸是大片沼泽湿地,首曲草原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浸泡在浓浓的乳雾水汽之中,天地苍茫,水天一色,像位多情少女的眸子,时时闪烁着迷蒙憧憬的光芒。
黄河在这儿显得特别的柔情,像一条宽舒光滑的绸带飘曳抖展,又似一只开屏孔雀悠闲自得,迈着典雅的舞步巡视两岸花团锦簇的风光。在这块地方,黄河不像是流动,而是在雪地里自由滑动似的,又像公园里一对对恋人漫步,这儿一条小分支,那儿几条隐隐曲径,一个个步子轻柔得没有一丝沙沙声,只有细声低语在流动中偶而弄出的响声。
开春,河曲草原就一直雨水不断,浇得满滩的芳草一片青翠水绿,连空气里都饱和着光鲜湿润的芳草与鲜花混杂的特别香味。
百花滩是首曲草原最美丽、最醇香、最令人神魂颠倒的草原。
春天一到,百花滩便成了花的原野,绚丽灿烂耀得牧人中午时分睁不开眼皮。黄色的冰凌花、马奶子花,蓝的喇叭花、山丹花,雪里透红的狼毒花、紫蓝色的龙胆花,许多不知名的碎花、小花都不甘寂寞地呼啦啦冒出来,遮天散地地开满了绿色的原野,看去是一块巨大无比的绿底地毯上天工巧织的锦绣。特别是在藏历六月初,满滩金灿灿、亮晃晃、光闪闪的大小金莲花,扑鼻而来的是浓烈醉人的花香,绿草全部遮蔽在亭亭玉立又抱成锦簇的花团之下,整个草原成了鎏金的画廊,人们因而也把百花滩称作金莲滩。
百花滩的鲜花从初春第一场雨起便遍地冒出,一拨未谢一拨又绽露笑颜,就像大红的波涛一浪接一浪,一直延续到第一场冬雪降下,化成白皑皑的冰天世界。
鲜花是吉祥、圆满、芬芳、幸福的象征。佛祖释迦牟尼落地迈了七大步,步步生出莲花。佛祖传经弘法到每户人家,人们首先要献上一束鲜花,然后才是两盆清水,三炷香,点起长明灯。这也是佛教徒崇尚鲜花的缘故。不管是寺中大殿供养的佛像前,还是在自己家中的佛龛前,僧俗教民只要方便便要敬献一束鲜花。也许是这层意思左右着信徒们,都觉得百花滩是天赐佛予的吉祥滩。第一世坚贝央被请到东部藏区时,掌握着黄河南广大藏区生杀大权的青海和硕特前首旗蒙古族黄河南亲王,亲自在百花滩扎帐集众,举行隆重热烈的欢迎典礼。庆典活动持续了半月之久。
从那以后,百花滩就约定俗成地成了历世坚贝央去拉萨学经的欢送场地,学成获得学位荣誉返乡的欢迎场地。
吉塘仓的商队走到百花滩要歇脚三天。从吉祥右旋寺到达百花滩彼岸的松科渡口,他们约走了半个月。走西藏拉萨的香客都有一条不成文的习俗,驮队走一个礼拜得歇一天,让人畜有个恢复体力的时间,脚户们也得歇脚修缮缝补袋子鞍具。走到百花滩,则最少歇三天。在百花滩歇脚,不仅仅是休养生息,让驮牛增力添膘,还有图吉祥,求神佑的含义。
歇罢脚的第四天黎明,当晨曦微露,朝阳还未抹红山尖时,驮队要起程,先要举行隆重的祭神烟形式,请求保护神保护商队一路平安、顺利、发财。
仁增率领驮夫们赶到渡口时,属于吉祥右旋寺直辖“神部”部落的太阳部落的头人已经扎帐等候在渡口。挑选来的十六名水手,个个是彪形大汉,强壮如牛。黄河边长大的藏家牧人,经日晒,经水淋,皮肤黧黑泛亮,臂腕里的肌腱像小山般隆起。岸畔的花草上面,躺着两副羊皮筏子。拖羊皮筏子的四匹拖马也都挑选好了,在旁吃青草。对岸也扎了五六顶马鞍型、扣碗型的帐包,那是银角部落来接应的人伙。
旭日刚刚冒尖,一堆火便在帐篷中央燃起了。太阳部落的头人领着十六位水手绕烟台高声诵文祈祷,祈求战神、生命神、太阳神、地方保护神及各方神灵保佑渡河顺利,邪魔让道。十六位水手赤着上身,蓬散的长发在额头上用白绸哈达裹得紧紧,脖颈上系满了活佛加持馈赠的五色吉祥结,红蓝白绿黄绸条在飘飞跳动。随着一声声神灵战无不胜的“拉加罗”吼声扬起,他们把手中攥着的“风马符纸”使劲甩向天空,祝愿鸿运顺通,事业如风马行空。
个子高大得像匹种马的仁增,手中捻动着吉塘仓临行让他拿去的那串紫檀香佛珠,两只牛眼睛滴溜溜一刻不闲地转动着,睃过台又射向高空。鹰钩鼻样的鼻孔也没有闲着,不时地使劲抽动几下。他是在观察今天的祭祀仪式成功与否?吉兆如何?如果烟直冲蓝天,那是一帆风顺的兆头,渡河肯定顺利无障碍;如果烟歪歪扭扭,飘忽不定,升到半空就吹成絮花,那则是恶兆,今天就不能渡河,渡河肯定有损失。他还看“风马符纸”扬多高,飘得多远,那也是兆示。
他嗅烟是因为烟的味道也是他观察的内容之一。如果烟味道有焦糌粑掺和香柏味、奶汁味、酥油味,那是说火成功,保护神高兴了;如果只有呛人的烟味而嗅不到焦糌粑、糊酥油等味道,则说明保护神不高兴,不理睬你的供养,那说不定会有凶险发生,渡河潜存危险。虽说百花滩渡口是首曲黄河最放心的渡口,河水平滑,两岸浅水区砾石粘泥,不拦腿不挡路,渡口处宽阔平坦,驮牛乘骑都好上岸。但毕竟这是黄河啊,河水都是笑面虎,谁也猜不透河面下藏着什么可怕事。黄河河心在这一带最深处足有十五尺深,淹死牛卷走马只不过是抠个牙缝的事。还有,这一带河心水有三层,上面的流水平缓,中层的则急流湍奔,能冻僵人的手脚,最下面是深槽水――停滞不前一团死水。人泅游在河面上,一不小心就有被中层急流漩涡卷进去的危险,扑腾也无能为力,只有窒息而死。尸体沉入深深的槽沟里见不上日月。
作为吉塘仓的商务管家,仁增虽然不下二三十次涉过黄河去拉萨经商,但每次他都胆颤心惊、提心吊胆。活佛把如此重大的使命交付自己承办,自己得对的起活佛。再说,自己诵经学习业绩不佳,但搞好商队,也是跨向普度众生、解脱涅的一条途径。活佛亲口对他说过:“百鸟栖居在不同方向的树种上,但向往梧桐树是一致的;江河流动在不同地域的河道里,但奔腾注入大海大湖是一致的。持戒人们操守的活儿都不尽相同,但积累的善业是一致的,都有成佛的可能。”活佛强调道:“佛祖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有佛性者,皆得成佛。”
他牢牢记住了活佛的这番教诲,明白自己是为佛法弘扬砌基石、添茶水、浇酥油汁。从此他认真地负责起了商队的全部活计。
他把佛邸当成自己的家,还有一层原因,吉塘仓活佛给了他这样一个体面的岗位,把他这个脑子笨、学不进经文的留级生要到他的佛邸里当僧役,又提拔他当了商务管家,他要报恩。在这个世界上,父母生下了他的身子,活佛都却指引他懂得了如何有意义的生活,让他行驶在一条铺满阳光的大道上,全身点染了金光佛辉。他要拼尽全力干好,干下去,好早日得到解脱,跳出轮回之苦。
他十岁被阿爸阿妈送进吉祥右旋寺,拜一个远方堂叔为师傅授了沙弥戒。虽然拜的是堂叔,但进入佛门以后,就算割断了尘俗的亲缘关系,不存在叔侄这层前生因缘,而只有佛缘这一联系。他不能称呼师傅为叔叔,只能称老师,他也不是侄儿了,而是学习俱善知识的小学徒,两人都只能行驶在佛门学习的轨道上。藏传传教的师徒生活在一起,形影不离,构成了一个男性家庭,也是独立的伙食单位,吃、住、拉、撒都在一个屋檐下,徒弟实际上是师傅的服务生。叔叔是个严格又刻板的读书人,生活过得也很细致,一来就把他当成成年人使唤。天麻麻亮他就得起铺,卷好羊绒被子,清扫炕面,然后下炕去扫洒屋内屋外。芨芨草扎捆的条帚,又沉又硬,扫完累得他直不起腰,额头、脑门、脖颈都是汗珠子,嗓子眼里直冒干烟。赶师傅佛龛前的诵经结束,他得把茶熬滚出来。藏传佛教寺院的师徒之间,实际和世俗社会工匠艺人的师徒关系一模一样,徒弟是打杂的、是服侍师傅的,师傅有权打骂惩罚徒弟,僧徒受打受骂遭虐待,不受寺院法台和戒律监管夏傲的保护。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2)

仁增在家里没有生过灶火,早晨在家中还正酣睡在绵软的羊皮袍子里,等他睡醒揉动惺松眼泡时,阿妈早已经把炉火烧得旺旺的,茶也飘出奶香味,弥漫了整个牛毛帐篷的一碗热腾腾、软乎乎用酥油、奶酪、奶茶调和的糌粑粥,已经搁在他的枕头旁了,只等他开眼受用。但进了寺受了沙弥戒,剃去头上一小绺头发象征割断世俗烦恼之后,他也就与划入世俗世界的家庭割断了联系,成了佛门弟子,而不是父母的儿子了,也不再受父母的疼爱、服侍,而是成了服侍师傅的僧徒。僧徒和师傅都没有脱离世俗社会和俗人般一样地吃穿干活,僧徒一点也感受不到脱俗后有什么幸福、舒展。
吉祥右旋寺所有僧宅的灶台,都不是牧区那种三面敞口、牛羊粪燃料箱连接在一处的三角船形灶,而是连锅炕灶台。灶眼泥得小小的,只能塞进一只拳头。师傅告诫他,寺院比不得牧场,寺院的燃料奇缺,小镇上五驮羊粪得花一块银元,但五驮羊粪起码得用半年。他不会生这种灶火,师傅手把手教了一遍,他去引燃“苏鲁”柴枝,结果“苏鲁”柴枝燃完了,羊粪火却没有燃着。师傅就用挂连藏式钥匙的皮条子抽他的脖颈抽他的脸,说不用心力,脑子让羊油糊了,得让皮条抽打明白。师傅就这怪脾气,你的四肢、脑瓜、腹围,哪个部位未出上力使上劲,他就狠抽哪个部位,抽得你疼痛直跳,但又不留下伤痕。一看见师傅解腰带上的钥匙,他的头皮就发麻发涨,身上泛起冷气。
阿爸阿妈来寺院看望过他,带来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但他没兴趣,背着师傅哭过闹过,要回去放羊羔、护牛犊,但阿爸阿妈不答应。一次,师傅去大经堂诵经不在宅中,他又哭又闹,阿爸搂着他娓娓说道:“我的宝贝,我的心肝,阿爸阿妈知道你过得苦,也知道送你当僧徒,不是去享福,而是要受很多很多的苦,但这是你的命所注定。在你还未到世俗社会前,咱草原上曾发生过一场瘟疫,成家成家的人死去,尸体都没人收拾去天葬。牛羊也成群成群倒毙。正当全部落陷于灭顶之灾时,吉塘仓活佛赶来禳灾祛邪。他亲自召集僧侣,挂起佛祖、度母、各方护法神的卷轴像,日夜诵念平安经、祈祷经文,祛邪逐魔。他又分发从大寺医学院要来的各种丸药、粉药等藏药,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有份。有的让按时辰喝,有的拴在脖颈上的布包里,时不时嗅上几口。他还让部落头人就地消除人畜尸体、召集活着的青壮男人,用牛羊粪热火灰撒盖人畜尸体,画出圈圈,不让人随意进出接触,然后再用酥油、羊粪火焚烧。负责焚烧的,要口、鼻、耳都用麝香水蘸羊毛塞住,不让气味、灰烬扑入眼、耳、鼻、口中。真是神极了,未过半个月,瘟疫吓得逃走了,不见踪影了。孩子呀,至尊无价的佛祖、佛法、佛僧三宝,比恩重父母还恩重啊。活佛临走前对全部落教民训诫说:死去的是前世因缘注定了遭受这场劫难,活着的是佛度的众生,赐予的福寿。佛法无边,你们得好好报答,尽力供养,为后世消灾祛难才对。我和你阿妈商量,起愿再要生下一个男孩就供养给佛当僧侣,弘扬佛法。你在寺上当僧徒是替我们全家禳灾祛邪呀!孩子,你聪明懂道理,你要听话,进了佛门就不该再返回尘俗苦海。”
他不哭了,咬咬牙,给阿爸阿妈一个惨笑作为回答。
从那以后,他什么苦都能吃了。再大的苦再大的难,他头一埋,牙一咬就挺过去了,整日忙得团团转,小腿肚子变成了木棍棍。师傅喝罢早茶去经堂集会或是在自己的佛龛前诵经,他则上平顶屋檐去背诵经文,背诵得昏天黑地。快到中午时又下来烧茶,准备午饭。师傅吃午饭的空儿,他得去松曲河畔背回来一桶泉水,然后匆匆拌把糌粑,又在廊檐地上打坐学经。在黄昏时,他仍趴到屋顶使劲背诵经文。一有闲空就把灶灰倒出来,倒在厕所里,压住屎臭味、尿臊味,隔三五天再用背斗背到寺院规定的寺外垃圾场上去。师傅的经堂卧室每天得用油抹布趴地擦三遍,得擦出油气,泛出锃光,有一点垢污,师傅的钥匙皮条就抽在手背、胳膊、膝盖骨、小腿肚上了。夏天时,他不时上屋顶拔野草、踩实松土,夯实屋面,不能漏下一滴雨珠;冬天得扫房顶的积雪,扫院内、巷道里的积雪,堆成堆儿,再用柳条背篼背到寺外的河岸。一年四季总是手脚不闲,忙得晕头转向,连个想家的空儿都没有。这他不怕,怕就怕诵经背课文。
师傅每天给他教经两个小时,滚动式地第二天检查背诵,然后再教下文。他认识字母,也会拼音,但记不住长长的偈诗。这两小时对他来说是在地狱熬煎。那三十个字母四个元音拼成的经文,他不知背诵了多少遍,就是记不住、念不清楚,就像那一星星干蓬松弛的黄土粒,总是粘不到脑壁上、到不了脑瓜的沟槽里,又像尘埃般跳来跳去就是抓不住、瞅不稳,越背越糊涂。挨的皮条不计其数,尤其头上经常隆起疙瘩,这块刚消下去,那边又隆起了一块,新疮旧疮叠摞,他的头像患了癞疮一样花花点点,白处头皮青灰,黑处头发黑黄,同龄僧友们戏谑他,给他取绰号为“花皮癞头”。
头成了癞头,师傅的皮条梢头也抽出了花子,皮色褪成了酱黄色,但他还是背不完一篇完整的经文,什么《白伞盖经》《救度经》《祈祷度母经》都是只知一段半截。师傅又气又急,白头发呼啦啦漫上脑门顶,皱纹也像夏天的泼雨,在脸的各个部分溅漾开。
师傅在他十五六岁时,把他送进了大寺的闻思学院学习。
藏传佛教寺中主要学习的五种知识是:(1)声明,即声韵学和语言学;(2)工巧明,即工艺技术、历算学等;(3)医方明,即医药学;(4)因明,即逻辑学;(5)内明,即佛学。
像吉祥右旋寺这样僧侣云集、高僧荟萃的大寺,设有六个学院,分别是显宗闻思学院、密宗的五个学院。
闻思一词是依“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意义来取名的。凡入此学院学习的僧人,必先广闻经义,闻后思维,通过辩论,然后修持,这便是显宗佛学的宗旨和学习方式。通过师授、背诵和辩论的形式,达到通晓五大论,即《因明》《般若》《中观论》《俱舍》《律学》。这五部经典,分十三级学习,一般最少需十五年才能学完。
因明部全部学程五年,分为五年五级。所谓因明,即佛学的逻辑学和认识论。主要内容是,着重解释“正确认识”与“不正确认识”之间的区别和如何建立正确的见解,攻破错误的观点等。
他没有通过因明学考试,成了不合格的僧生,无望升入般若部班学习。
这次师傅没有生气也不烦燥了,叹了口气抽抽鼻,拍拍仁僧的肩头说:“有结子的线,穿不过针眼,看来你没有诵经学文成学者的命。命里没有的东西,不能强求,那是前生因缘啊!我看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去经堂打杂、背水、擦净水碗、擦长明灯、打扫卫生,这也是报效佛门的一条道儿;另一条是回到草原上,当一名持戒的居家僧人,可串帐走户给牧人念念禳灾祛邪的平安经、解脱经,也算是普度众生、大慈大悲。你选择吧!”
师傅指的两条道他却不乐意。去经堂打杂,他嫌在同龄僧人面前丢脸;回草原,他同样觉得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他沉吟着,脑中忽然闪过一道亮光,师傅刚才说的那句话浮上心头:“那是前生因缘啊!”是啊,既然有前生因缘,那自己剃度为僧不就是因缘于吉塘仓活佛吗?何不投奔于吉塘仓麾下,在活佛的佛邸里打杂下苦也是因缘,只要他认得下来也乐意。因缘因缘,命里注定,前世的报应。
他找来了一条上等的阿细哈达,又把平时施主供饭时供养给自己而节省下来的几块大洋拿来,裹在哈达里,然后向师傅叩了三个等身头:“至尊的师傅,学僧笨钝,不是学经的材料。我祈请师傅帮忙,去给吉塘仓活佛说一声,我愿在佛邸当一只看门的狗,驮驮子的牦牛,叫鸣报时的公鸡。”接着,他把剃度当僧人的原由说了一遍。
师傅点头,连说是缘分。二话未吭,就揣上哈达和裹着的银元,颤巍巍径直奔吉塘仓佛邸了。
活佛答应得很爽快,问他会干什么,喜欢干什么。
他说他能吃苦,不怕风吹雨淋,喜欢跑外面,啥方言都能说一点,汉话也能凑合两句。
活佛笑了笑,说:“那就去商队当伙计吧。”也是缘分啊。佛祖说过:若此有则彼有,若此生则彼生;若此无则彼无,若此灭则彼灭。愿我们风雨同舟,因缘不断。
他眼睚湿润,瞳仁模糊。
活佛又给他摩顶祝福,还赐了一条加持过的丝绸吉祥结,让系在脖子上保佑平安健康。从那一刻起,他就铁下心为活佛当牛做马,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吉塘仓活佛的事业。
缘分啊,要不是抓住了这条因缘之绳,仁增今日会是什么样子,真不敢思想!


第一部分第三章 佛珠与商队的故事(3)

……仁增的脸上渐渐漾开了笑容,躬下的身子也缓缓直了起来。今天的烟柱又粗直又浓白,直升长空;今天的“风马符纸”像天马奔驰,又似仙女翩翩起舞,在高高的白云下面翻飞飘悠,远看去像蝴蝶成群结队自由抖翅。火也从内透红,一切迹象都显示出顺利、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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