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开的春天(出书版)》第43/72页


  但她又一次得救了,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妈妈。
  不过半年,林红仿佛苍老了数十岁,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她听到妈妈说:“小喜,小喜,都是妈妈不好,你吃苦了。”
  闻喜在手术后的虚弱里接受久违的母亲的怀抱与安慰,但那熟悉的声音如同带着锯齿的手术刀,反复地割裂她的心。
  闻其山也在病房里,不忍多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大女儿。
  失去消息半年以后,他们终于找到她。医生说得很简单,病人怀孕了,但在他们来之前突然大出血,医院进行了抢救性手术,孩子已经没了,手术对病人今后的受孕有一定影响,简单点说,就是她以后多半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医生离开,闻其山与林红在医院走廊里对坐沉默。
  抱头痛哭吗?不,这地狱一般的半年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悲恸起伏,苦难是会让人麻木的,更何况这是个已经被他们放弃的孩子。
  但正因为他们曾有过的放弃,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惨痛结局才更加猛烈地冲击了他们的心防。
  他们不敢问那个流掉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甚至暗暗庆幸,闻喜说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只有他们的小女儿反应激烈,那姐妹情深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到让他们不敢直视。
  林红说:“也不是没有一点机会了,医生说还是有可能再怀上孩子的。”
  闻喜只说:“不要让乐乐知道这些。”
  闻其山立刻回答:“当然。”
  闻喜看他们,父母的脸是熟悉又陌生的,他们也没有错,人都该有取舍,天下太平的时候,如何行善都是可以的,兼济天下都没问题。可危难关头,谁不先顾惜自己的亲生血肉。那是他们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
  她比任何时候都理解他们,她永远记得自己躺在血泊中,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救救她的孩子的那一刻,她曾经那么渴望生下他,他是她生命延续的意义,只要孩子可以活下来,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但老天再次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然后又失去他。
  一次又一次。
  她认输了,不再反抗。她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命运的巨轮面前是一个如此渺小的存在,无论怎样反抗都逃脱不了被无情地碾过。
  然后闻乐回来了,妹妹瘦了,也黑了,澳洲的阳光仿佛令她变成另一个人,但闻喜又是另一种模样,闻喜在短短的半年里被扒皮去骨。
  闻乐难过得在病房里连哭了两天。
  还要闻喜安慰她。
  她珍而重之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只有她知道,这是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从没有放弃过她的亲人了。
  她被父母在舍与留的天平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那根本是个生与死的天平,但她仍感谢他们在情况稍微好转以后寻找了她,至于那个关乎血缘的秘密,既然他们不说,她也决定永远沉默下去。
  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说出来的,她宁愿相信他们的隐瞒是善意的,带着愧疚的,为了她好的。
  她仍想要一个家,在失去那么多以后。
  她没有了方远,没有了孩子,怀着不可触碰的秘密,她需要他们,需要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让她可以自欺欺人。
  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都是好的,无论它们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好起来了,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入芭蕾舞团,还遇到了袁振东。
  她清楚记得他与她初见时的样子。
  高大、结实、大笑的时候胸腔仿佛能够产生共鸣,到处都有回声。
  她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从不知道烦恼那样,他看着她,双目发亮,谁都知道他爱上她。
  父母对此事百分之三百地乐见其成,袁振东出手大方,在他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他已经与他父亲谈好了入股协议。
  这样豪爽,说一掷千金都不过分。
  她已经不可能再与方远在一起,不是方远,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没有不喜欢袁振东的理由,他满含诚意,又把自己的快乐表达得那么明显,好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他令她的生活充满阳光。而且他爱她,答应求婚的时候,她清楚看到他突然湿润的眼睛。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闻喜觉得不能不说的事情,在闻其山与林红眼里就是绝对不能说的,非但不能说,连记得都是一种错误。
  林红说:“又不是百分之一百,多少医院是误诊的。”
  闻其山说:“我们与袁家的合作才开了一个头,要是再突然生变怎么了得?小喜,你忘了那时候家里的困难?”
  她怎么忘得了?说困难真是太轻巧了,她差一点就活不过来了。
  闻喜嫁给袁振东,怀着一颗抱歉的心。
  抱歉自己不能回报他百分之一百的爱情,抱歉自己充满罪恶感的隐瞒。
  他们十年无子。
  她知道妈妈在她婚后第三年的时候偷偷去找过袁振东,说她受孕的确是有些困难。她做好了夫家勃然大怒的准备,她甚至想过离开袁振东以后该如何生活。
  但袁振东对她一如既往。
  单凭这一点,闻喜就感念自己的丈夫。
  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闻喜开门上车。
  司机回过头来,问她去哪里。
  闻喜报了家里的地址,车子起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一片片掠过脸上的斑驳树影里突然开口。
  “等一下师傅,还是先去一次华山路上的妇产科医院吧。”
  闻喜坐在医生面前,无法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妊娠?”
  医生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奇怪地反问:“是啊,有问题吗?”
  闻喜喘了口气,她仍旧没有真实感。
  “确定吗?我是说,要不要再复查一次?”
  电脑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候诊号码让医生的口气充满了不耐烦。
  “你自己不知道吗?这要是没一点心理准备,你跑到妇产科医院来检查什么?”
  闻喜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不,我有过一次流产,当时医生说会影响受孕,我以为,我还以为……”
  “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情?避孕套还有百分之二的怀孕几率呢。你就直接说要不要吧?要的话回去准备户口本来建档,不要就再出去挂个号。”
  “……”
  “还是你要再考虑考虑?我提醒你啊,你年龄偏大了,又有过流产史,各项指标都不太好,要的话自己注意点。”
  “……”
  “喂?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让下一个病人进来了啊。”
  闻喜“啊”了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她转身,离开候诊室。妇产科医院,走廊里贴满了孩子的照片,许多抱着新生儿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医院门口停满了等客的出租车,她拉开其中一辆的车门坐了上去,机械地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出租车里挥之不去的汽油味与人的味道冲鼻而来,她把车窗开到底,仍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发闷,阵阵作呕,眼前间歇地模糊发黑。
  她在那反反复复的黑暗片段里看到许多人的脸,仍然亲密或者久已逝去的,失而复得或者永不再来的,她看到海潮,郑回,小武,李栋,看到爸妈,闻乐,方远,最后是袁振东。
  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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