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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间坐标一刀斩断阴阳,从此公公只能出现在众人的回忆中了。
  眼泪成了横行天下的殖民者,唯一没受侵略的是赛亮,他按慧欣留下的号码联系了殡葬公司,配合医生办理后续手续,秀明由他去操持,守在床前陪伴父亲,不浪费所剩无几的相聚。
  医护人员前脚出门,慧欣在淑贞搀扶下匆匆进来,额头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也肿了一圈。
  “老赛已经走了吗?”
  两个老太太又惊又悲,欲问详情,秀明先向慧欣询问她的伤情。
  原来她昨晚回家取多喜过身的衣物,从凳子上摔下来晕死过去,额角也磕破了,幸好伤口自行止血。她昏迷一整夜,上午才醒过来,挣扎爬出门去,被路过的淑贞撞见,连忙叫人送她去镇医院。她惦记多喜,简单包扎后也不肯做细致检查,带着衣物慌忙赶来,仍然错过了最后的送别。
  淑贞刚知道多喜患癌症的事就直接目睹他的死状,走到遗体旁伤心哭喊:“老赛啊,你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好歹再跟我们这些老邻居见个面啊。”
  慧欣强忍悲痛上前劝阻:“你别哭了,别吵着他。”,又问佳音:“你爸走的时候没受罪吧?”
  佳音不住擦泪:“一直没醒,就这么睡过去了。”
  慧欣用手掌抹去泪痕,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待会儿殡葬公司的人来了,就给他把衣服换上吧,你们别动手,要是亲人的眼泪沾到他身上,他在下面会不安生的。”
  她拿出多喜的衣物,一整套很齐全,内衣裤、衬衣、长裤、袜子、绑腿都是新的,质量也不错,外套最高级,是一件羊毛绒的格子夹克。
  千金看了爆发出新一轮痛不欲生的哭声。
  “这外套是我给爸爸买的啊,以前爸爸从不肯穿三百块以上的衣服,我买给他的衣服他都拿去送人了,上个月逛街看到这件夹克,我让他试了试,然后说买给他,他竟然答应了。我还以为他终于舍得对自己好了,真没想到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寿衣。”
  殡仪馆今天很忙,快四点了才派车来,一具窄窄的不锈钢棺材收走了多喜,员工们轻捷矫健地完成搬运,挥挥手向家属们道别,像一伙轻松的搬家工人。这场面对他们司空见惯,但秀明等人却很难咽下新鲜的悲恸,车上装着他们尸骨未寒的至亲,怎忍心离去。
  车刚开走,贵和拖着行李箱飞奔而来,满身大汗,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行李箱的滑轮已跑飞一个,箱子底端倾斜,一角悬空,好似一个断腿的溜冰运动员。
  “大哥!大嫂!爸呢!”
  看到全家人站在医院大门口,他已经明白大致情形了,家人们不约而同指着殡仪车开走的方向叫嚷:“爸刚走!在那辆车上!”
  贵和扔下行李箱和外套全力冲刺,跑得比田径选手还快,奈何殡仪车依然渐行渐远。
  惶恐仿佛匕首顶住他的后背,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上街,他淘气耍性子,父亲恼怒地扔下他转身就走,他也像现在这样惊恐地追在后头,高声哭喊着:“爸爸,我错了。”,可是不管哭得多惨,父亲都不会回头。
  父亲应该也记得那些事吧,前天上飞机前他发短信来说以前的事是他不对,大概就包括这个,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一定会回头给哭泣的儿子一个温暖的拥抱。
  可惜人只能活在当下,如今父亲不可能回头了,他只能拼命追赶,后悔那天为什么不回父亲短信,他们都曾伤害过对方,父亲已经向他道歉了,他还没向父亲道歉。
  “爸,我错了!”
  他在奔跑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喊声惊动所有行人,却跨不过生死边界。父亲不久就消失在车水马龙里,他的双腿也逐渐上了铅,终于跪倒在熙攘的十字路口,喉咙被风磨得沙哑,仍在重复哭喊着。
  “爸,我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的重头戏是父亲离世后几个子女一起合住一年中的经历,多喜虽然去世了,但他对赛家人的影响将贯穿全文


第29章 愁绪
  无论身陷何种变故, 责任心都不允许人们沉溺于悲痛,很快会推着他们回归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环境中。多喜的遗体离开医院, 家人们就开始紧锣密鼓置办丧事, 大事项有殡葬公司张罗,家里要做的就是通知亲友, 招待宾客。
  多喜断气前美帆已在咖啡店向父母通报此事,借着和他们聊天稳定心神。
  杨家父母正在新加坡的亲戚家度假,听到多喜的死讯, 本想即刻赶回来帮女儿应对,秀明怕麻烦亲家,让赛亮回绝岳父岳母的好意,赛亮也不愿让二老来,他天不怕地不怕, 唯独见了丈母娘有些发憷, 想尽可能地远离她。
  几家人默契地隔绝了私人交际网, 只通知赛家的亲戚和多喜生前的好友。多喜人缘好,交道广,消息传出, 长乐镇一半的老住户都出动了,连镇长也亲自前来吊唁, 赛家门庭若市, 一层和前后院都人来人往,空着的二楼也被摆上桌椅待客,秀明等人跑前跑后应酬。家里制作不出那么多伙食, 丧礼期间的饭菜全靠镇上的餐馆供应,一顿下来空饭盒就有几十斤重。
  美帆心想她没能在公公生前尽什么孝道,得把握住最后的机会,因而积极投入到这种她最不喜欢的人际事务中,对客人们彬彬有礼笑脸相迎,接待、添茶、寒暄、传饭、布菜、送客,不厌其烦做着每一件事,即便如此仍招来非议。
  源头出自她的衣着。
  她不喜欢黑色系的服饰,从不购买,多喜去世后一时不知该穿什么,时间仓促现买肯定来不及,家里唯一一件合适的就是去年表弟妹送她的香奈儿的黑色秋季连衣裙,只好拿出来对付。那裙子是圆领的,露出锁骨,她觉得脖子太空,便戴上一条款式简单的珍珠项链,盘了个高贵的法式发髻,照镜子看很像那么回事,就以这身装扮亮相了。
  多喜的亲朋大部分是乡镇上的小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中间不乏乡气粗俗者,很多人还穿红着绿来吊唁。美帆同他们比较,就像一位大制作电影里的明星站在一群不合要求的龙套当中,怎么看怎么扎眼。
  几个人生失败,生活无聊,内分泌失调的三姑六婆就躲在阴暗角落里议论开了。
  “赛老二那媳妇长得真漂亮,打扮得跟演电影似的,她那么有钱,那身衣服肯定不便宜。”
  “我认识,那是个国际大牌,少说上万呢,脖子上那珍珠项链也很值钱。”
  “她打扮得也太夸张了,跟老大媳妇一比纯粹像个作秀的,公公死了还又化妆又戴珠宝,哪有伤心的样子。”
  “这媳妇跟老赛本来就不亲,一年难得回来几次,现在就是来充充样子。”
  “听说还有不孕症,看了十几年的病也没能生出孩子,赛老二挣那么多钱,以后留给谁啊,还不如离了重新再娶,家里摆着个空花瓶有什么意思?”
  她们自认是正义路人,没发觉自己的眼睛已经红成了兔子。
  赛亮好巧不巧听到这帮红眼病的议论,爱面子的他脸上立时火辣辣的,也不管这些差评是不是中伤,只想立刻修补破损的颜面,将妻子叫到四楼胜利的房间。
  “你,马上回家把这身衣服换掉,脸洗干净,项链也摘下来。”
  美帆上楼时就从丈夫的黑脸里看到找茬信号,不过没料到他会对她的着装发难。
  “为什么?”
  “今天是什么日子?谁让你穿成这样过来的,该你长脸的时候你打扮得像个迎宾小姐,这会儿却跑到我爸的丧礼上来出风头,你安的什么心啊?”
  这真是三百六十度地挑毛病,美帆觉得丈夫的审美就像变化多端的月亮,一会儿一个标准,教人摸不着头脑,气恼诘问:“我怎么出风头了?我这身打扮还不够低调肃穆?”
  赛亮也认为她的穿衣风格总不合情势,甚至称得上哗众取宠。
  “低调?你都低调得上天了,没发现亲朋好友都盯着你看吗?你现在的身份是赛家的儿媳,不是明星,别在这儿显摆优越感!”
  “我什么时候显摆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黑色,从没买过一件黑色的衣服,又没准备专门的丧服,突然遇上爸的丧事我都不知道该穿什么好,只有这条裙子稍微合适,难道你想让我像旧社会的妇女披麻戴孝?”
  “谁说一定要穿专门的丧服?素净就行了,外面不是有很多人穿着便装吗?”
  “那是因为你们家的亲友层次都太低,我受的教育是参加长辈的丧礼一定要穿得正式庄重,这样才能显出对死者的尊敬。何况我还是这个家的儿媳妇,想尽量表现得大方体面一点,免得那些亲朋好友认为爸没福气,娶的媳妇都拿不出手!”
  “是啊,你是够体面了,都快把我爸的灵堂搞成摄影棚了,要不要再请几个记者来采访你啊?”
  他俩的脑电波不在一个频率上,说着同一种语言,却不能向对方准确传达本意,当彼此恼羞成怒挑动唇枪舌剑,杀伤力倒是不差分毫地作用到了目标身上。
  美帆没挨耳光,却像被打肿了脸,天旋地转,耳鸣眼花,忘形地尖叫:“你这人真不可理喻,我算明白了,挤不进的世界就别勉强自己去进入,不然为难了别人,更作践了自己。”
  赛亮见窗户关得很严,也无所顾忌地露出凶相。
  “你什么意思?说我们家的亲戚朋友都是小市民?”
  “我以前没这么想过,现在你让我突然有了这种感受,把得体说成炫耀,把尊重说成显摆,不是小市民思想是什么?”
  “是你自己脑子太笨,入乡随俗你懂吗?怎么就不能跟大嫂学学?大嫂那种才叫真正的得体!”
  赛亮没意识到他在频繁挑拨妻子和大嫂的关系,好在佳音够宽厚,美帆够善良,否则双方的交情早被他野蛮的拉踩毁得尸骨无存。
  饶是如此,美帆也冲动地说出了气话。
  “我和你的大嫂不是一个产地的,商标不同,成分也不一样,你想让我学她就先破产变成穷光蛋,那些我就能一式一样学习做穷人的老婆。每天穿着几十块的雪纺裙子提着菜篮去市场上捡便宜货,为了几毛钱和小贩们大吵大闹,到了晚上再堵在厕所门口,昂着蜡黄的脸追着你要明天的生活费,等到那时你就能对我满意了!”
  “你这女人哪儿来那么多歪理?”
  房门忽然张开,拉踩对象出现在门外,佳音其实在外面站了有一阵了,起初犹豫该不该出面劝架,两口子的事外人最好少掺和,若不是受了池鱼之殃,她可能会悄悄走掉。
  “你们怎么吵起来了?”
  故作惊奇的询问立刻扑灭赛亮的气焰,脸上迅速堆起夹生的笑容。
  “没什么,大嫂你去忙吧,我们马上就下去。”
  他想向外界掩饰内部矛盾,美帆却不肯合作,转眼捂着脸哀哀抽泣:“真不明白为什么要发生这么多无谓的争斗,我们还剩多少寿命啊,其中又有多少时间能在一起?要是像爸那样突然出意外,连从容的离别都做不到。为什么已经亲眼目睹了这样惨痛的教训,还不懂得珍惜,非要让对方伤心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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