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13/17页


  从茶馆出来,武老师提议去街对面的商厦看看。我欣然从命。在商厦,武老师径直领着我乘电梯上了五楼,那儿全是男士时装。许多英俊健硕的塑料模特儿站在最惹眼的位置,个个气宇轩昂、人模狗样、让人无由地感到自卑。我说,武老师,这可不是俺该来的地儿啊!
  武老师在一大群模特儿之间却如鱼得水,揪揪这个模特的领子,翻翻另一个模特的衣袖,卖弄风骚似的。
  我从商厦里走出来时,身上穿了一套蓝黑色西装。那是武老师给我买的。武老师说,果然人是衣裳马是鞍,你平时吊儿郎当的人,穿了西装,也蛮精明强干呢。
  我辞别了武老师,回了学院宿舍,站在盥洗室的玻璃窗子前--那扇玻璃窗朝外的一面由于常年不曾擦洗,攒了层灰,便有了镜子的功能--我想瞧瞧自己是不是真的精明强干。结果发现自镜中灰头土脸的样子很是不妙,于是让那套西服压了箱底。西服这鬼东西是为猴子发明的。
  我在省城和武老师不常见面。我们第二次碰面是在两个星期之后。那天我去一家商场三楼买了只电池充电器,来到电梯门口等着乘电梯下楼。电梯门打开时,真是鬼使神差,武老师和女儿赫然站在里面。武老师的女儿我是第一次见到,可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们两个长得可真够像的,犹如一朵红玫瑰旁边盛开一小朵红蔷薇。
  武老师和她的女儿宁宁是从六楼的儿童商场下来的。我走进电梯,我们一起降到满是珠宝柜台的底楼,武老师的女儿便吵着要去商场隔壁的麦当劳。武老师说,小赵,一块儿去吧。
  那天麦当劳的生意极好,我们排了几乎半个钟头的队。这期间有好几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插到我们前头去。就在我们排到柜台前,张口要对服务生说话时,一个女孩子又倏然冒出来,挤到我们前头,径直找服务生点"巨无霸"、"可乐",仿佛理所当然,仿佛我们是几把可以随便推开的椅子,丝毫不见羞惭之色,这惊得我目瞪口呆--在高桥镇,除非有男孩子们相邀,女孩子们是决不会如此脸厚的。
  惊异继之以愤怒,我强压着火气,本想伸手把洋插队的女孩子挡开(假如她是个男孩子,我可能早叫他滚出去了),又不知道这一招会有什么后果。彼时我又体验了一回当年在高桥镇对付小流氓时的尴尬心情。武老师倒见怪不怪,她说现在就这样。
  武老师的六岁的女儿饿杀鬼一般扫荡着炸薯条和牛肉汉堡;武老师却什么也不吃。武老师说,这些洋玩意儿,吃不来。我对武老师说,去年我送我奶奶几块巧克力,她也这么说。
  "你是说我老了?"
  我本没有这层意思,武老师这么一提醒,我倒觉得我委实有这意思了。
  "没有,"我说,"没有!"
  真的老了,武老师说,现在我看到女学生来上课还敢穿那么短的裙子,跟男生眉来眼去,就气不打一处来。
  "呵呵呵,"我听了一阵傻乐。
  "你别笑--当年我做学生,穿花长裙,班主任都看不惯呢;在她眼里,只有穿裤子的才是正经人。那时候我想,将来我要是当了班主任,决不像她。可是现在才知道这有多难。我倒是看得惯花长裙了,可人家偏要穿短裙,故意气你似的。一代人就是另一代人的冤家。"
  "是啊,裙子老这么短上去也不是办法嘛。"
  "又挖苦我。"
  "开玩笑,武老师,其实,假如她们能老实排队,不欺负男人,就算都光着身子又有什么关系?"
  "小赵!"
  武老师的女儿扫荡完了麦当劳,拿着她的饮料蹦蹦跳跳离开座位,跑到玻璃墙前看外头的街景。我和武老师面对面坐着,忽然无话可说,尴尬的气氛雾一般弥漫开来,我们的目光如同对驶的车辆交错而过,停在一些自己并不留意的地方。
  这时候我听见宁宁朝我们喊:"瞧!漂亮吗?"
  我回头一望,脸马上就红了一块。宁宁把她裙子的一只背带从肩膀上取下来了,露着光溜溜的胳膊和一部分脊背,正对着玻璃墙左看右看。
  "难看!难看死了!"武老师风风火火冲过去,把那背带又挂上了,顺带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现在的孩子,"武老师摇头说,"都是电视上学的。"
  2
  崔威也离开了高桥镇,那是我来省城不到一个月的时候。他走得很突然;当什月把崔威的辞职信交到高校长手里时,崔威已经乘着火车抵达东南方的一个城市。高校长彼时想必又是一阵忙乱--崔威的学生已是初三年级。我在省城接到高桥镇中学总务处的一纸通知,要求我回鬼屋取走留在那里的东西,并帮助清理崔威的物品。真是人走茶凉,我才不过离开一个月啊。
  我是在十月中旬回到高桥镇的。当时整个高桥镇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中。我推开鬼屋的门,一股潮湿腐败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崔威差不多把他所有的书籍都留在了鬼屋。铺盖和枕头还好端端地搁在床上。我们共用的煤炉、铁锅、盛井水用的大铝锅等等落落寡合地散布在各角落。一堆酒瓶子,脖颈上攒着灰尘,依然雄赳赳地立在崔威的桌子上,令你联想起一群黄昏聚拢的家鸽;其中一只还残留大半瓶透明的液体,你心头一热,头脑里冒出"心若止水"一类的词儿。一只蜘蛛正在两只铁床之间幸福地忙碌着;它已经将两只铁床用纤细的丝线连接起来,并张开了锅盖大小的网;新生活的轮廓业已完成,只待细枝末节的完善了。谁说离开了人,一切都会混沌衰败?诸葛先生[1]已率先解构了我和崔威的生活,让鬼屋按照它的方式有序下去了。
  我掀开铁锅,马上掩着鼻子盖上了--里面似乎有一只荷包蛋,而霉苔正在锅内壁茁壮成长。真是无孔不入。可喜可贺,什么都没耽误。[1]涂门儿歌:小小诸葛亮,支开八卦帐;枯卧乾坤中,单等飞来将。
  那天我没来得及回省城,又在鬼屋住了一夜。夜里千奇百怪的虫子从蜇伏的角落里纷纷爬出,把鬼屋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两只耗子,先蹲在屋子中央自命不凡地吱吱聊天,后来奔到窗前认认真真啃咬桌腿;完了又奔回屋中央,好不得意地跳起华尔兹。"来段《蓝色多瑙河》吧"--我刚一出声,它们便"突"地一声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第二天早上我挑选了一些崔威的书籍,其余的东西原封不动丢在鬼屋里。我收拾崔威的书籍时,发现了一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它的大部分纸页已被撕去,剩下的全是空白纸张。我又仔细地翻了一遍,找到了两张遗漏的文字,有一张的正反面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字,这张纸我保存至今,内容如下:
  整体与美
  人世所有的问题皆归诸整体与个体的问题,然后才派生一切其他问题
  --如阴阳,二律背反......。然而整体与个体又是互相定义的;只有
  被看成个体之和的整体才有必要冠之以"整体"之名;也只有属于整
  体的个体才有必要称之为"个体"。整体与个体,只不过是意识所感
  知的世界之不同层次的表象,真正的世界存于"整体"和"个体"
  这类概念之外,不被表述。
  一个一个的,单靠"抽象"这个浆糊连接,除此互不相干的个体,仅
  在我们的头脑中存在--只有此种个体才可谈整体与个体的问题,否
  则,整体的还原就成了枉费心机--不过是我们"头脑"这牢笼的囚
  徒罢了,是修道院的处子、镜中之花,它们甚至都不能离开我们头脑
  这层薄墙而在。既然这些个体尚不能与我河井无犯,又何谈互不相干?
  它们不是因着我而为一体吗?没有什么个体!个体是纯粹的幻象,是
  简约,因为我们力不从心。
  整体是另一个层次的幻象,当你不将它还原时,它就切切实实以个体
  的方式存在,但因其层次之高,易陷于变动与崩溃,担惊于"个体"
  们的颠覆,在一阵恐惧之中开了对"个体"的探究及规训。
  美就是一个整体。看到一朵美花,就只是看到了它,谁能还原成局部、
  个体去探究它的美?你甚至也无法通过探究局部去"再现"它的美。
  你可以再现一朵花,却不能再现美。谁能两次爱上同一朵花?那美并
  非仅仅与"它"有关,甚至也不是"它"与"我"的相加。时间。空
  间。瞬间。所有这些,构成了--缘。缘是瞬间的永决,在瞬间,你
  们得以相见,同时走向异途再不能重逢。
  追求美岂不是大堕落?精心设计的局面,跃跃欲试的心态,诡诈的
  理性埋伏在四周:他们等待着,准备着一次突击、一次绑架。他们要
  用绳索和皮鞭去劫持[美],然后,勒索赎金。
  这美的绑架勒索者尚不过第一层堕落,接下去,便是将"求之不得"
  转化为憎恨,并浇灌这憎恨开花。"这憎恨之花才弥足珍贵!"憎恨
  者如是说。越来越多的憎恨者,聚集在这花的周围。我们都成了憎
  恨者,赶这憎恨之时髦。
  可是,拒绝此种堕落之后,为什么还是惧怕?将和什么融为一体呢?
  难道我不是一片沼泽地的主人吗?
  回到美的问题上来;人的本质是存在,而对美的追求使人远离这本
  [质?](后面的纸页缺失。)
  崔威的很多文章都是以"人世所有的"开头,仿佛要一揽子解决生老病死的诸多难题。可是这些文章在我读起来只是一片扑朔迷离、自相矛盾的沼泽--正如他自己所说。崔威是这片沼泽的主人。从扑朔迷离这个特点来看,崔威的确有成为大家的潜力,那些哲人圣人诗人,大多不是因着几句没头没脑的话而遗臭万年的吗?
  我不是说崔威的东西一无是处,有时候它们还真值得琢磨一番,比如上面的整体与美什么的。虽然什么也没有解决,可至少能让你屏气凝神读上一回儿。人的生活有时就需要被这种气氛笼罩一会儿,比如去听一小时的牧师讲道,或者读一段《汉姆雷特》:"......此时正是黑夜,一片漆黑......'是谁在那儿?''不,你先回答我!站住,请亮相!'......'那东西有没有再出现?'......。"然后手脚冰凉地回到现实中。
  另一张纸上是一首没完成的诗,是崔威用他粗钝的黑色蘸水钢笔潦草写下的:
  高高的十月
  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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