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6/17页


  我正犹豫该不该去敲门,教导主任来了,砰砰砰敲了一阵,见无人搭理,就来到窗口,冲里面吼:"唐楚金!你出来!"--唐楚金是这个班的班长。
  里头的哭声骤然停止了,教室外看热闹的交头接耳的声音顿时被放大了几个分贝,把说话的人自己都吓了一跳。大家也顿时噤了声。一时间整个教学区安静地像放了假。
  唐楚金开了门,教导主任进了门,我也跟了进去,日光灯下看到一群眼泪汪汪的大学生。
  唐楚金说他们正在举行大哭比赛。
  教导主任问,唐楚金,谁出的主意,谁带的头,你?
  唐楚金答道:"不知道是谁,有人一说出来,大家就响应了......。"
  我看到我的学生还趴在窗口看,就出门将他们撵走了,自己也回了宿舍,教导主任如何教导或者开导,我不得而知。几天后,校方就在"学生十不守则"里加了一条:"不在校园内举行不健康的比赛。"为了仍然凑成"十不守则,"就把原来的第十条"不戴首饰不化妆"拿掉了。
  武老师听了我的讲述,又是长吁短叹。
  我告诉武老师:"其实'大哭比赛'的点子就是唐楚金出的。那天晚会开到中间,高校长应邀到场讲了几句话,坐了五分钟,还唱了一曲《我的太阳》,'噢,多么辉煌......。'等高校长走了人,大家一致认为高校长唱得比哭得还难听,但听到高校长唱歌,也算开天辟地头一次。于是大家学着高校长的调门,东一声西一声地唱,'噢,噢,噢,多么......。'唐楚金灵机一动,说干脆咱们来个大哭比赛得了。
  "唐楚金这人的确有点与众不同......我和崔威经常光顾他家的小杂货店,跟唐楚金一来二去就熟了,有时还顺便坐店门口的茶摊上喝杯茶,跟小唐或老唐聊天。我刚来高桥镇的时候唐楚金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在家补习了半年,坐不住,就跟几个同学下广东去了。干了几个月,几个人又陆陆续续回来了,赶上九三年高考,还是没上线,就读了你们的自费班。
  "唐楚金是第一个从广东回来的,变得垂头丧气,比崔威还愤世嫉俗。他在一玩具工厂里找了份工,老板像只猫天天在四周转悠。有一次厂里丢了东西,老板叫人将厂房门关了,挨个搜身,搜到他这里,他不肯,老板就呵他下跪,不下跪就打。后来东西在另一个人身上找到了,老板不但没道歉,还把他开除了。
  "他说当时连想死的念头都有。"
  "更觉得他们可怜了,"武老师说。
  "武老师,小流氓闹事那次,据说当时唐楚金抱住那人胳膊,冲同学喊'上!'结果三十几个男生没一个敢动的,真这样么?"
  "真这样。"
  到后半夜,招待所一楼传来的麻将声和喧哗声渐次稀落最后消失,服务员们一定是去睡觉了。窗外寂静得很,抬头已看不到月亮。武老师和我都喝了很多的茶,半点睡意都没有。
  "小赵,你跟雅文是怎么认识的?"
  7
  1991年的元旦前,我们系也操办过元旦晚会。那时我们大专入学不到半年,是我们的第一个元旦。彼时雅文是"文体委员,"到处撺掇大家出节目。她也不能自外,提出要和一男生跳"双人舞。"
  我们班的艺术细胞本来就不多,就是有也多半发育不良。要搞什么双人舞更是没门儿,要一个理科男生在众目睽睽下翩翩起舞扭腰送臀,这心理压力重于泰山--我们周末在校食堂改成的舞厅的昏暗灯光下还不敢请女同学跳舞呐。
  那天雅文来男生宿舍收集节目,起初大家还挺合作。雅文身穿粉红连衣服裙端坐一间寝室中央;我们东一个西一个或坐或站将她团团围住,挨个向她表白,说自己的艺术细胞不够上台表演,只够丢人现眼。有时也互相揭发,说谁谁爱在厕所里吼两嗓子,谁谁谁会变魔术,谁谁学马三立像着呢。
  后来雅文问大家谁愿意跟她跳"双人舞,"我们就嘻嘻哈哈起来。雅文用直勾勾的目光朝每个男生脸上扫射一遍,大家就四散奔逃了。
  班长刘雄也跟大家一起往外逃,不幸被雅文喊住了;大家灵机一动,又纷纷凑拢过来,七嘴八舌地把刘雄描绘成我们班最好的"搬运夫。"
  "搬运夫"是我们给经常出没于各大学的周末舞会、并且经常更换女朋友的男生起的雅号。
  一般来说大学生到了两年级才开始吊二郎当,可是刘雄才念几个月的大专,就成了搬运夫,进步未免过于迅速。刘雄有一次透了底,说当年读高中的时候他就开始搬运啦;他们A省的少数民族人口多,高考分数线低,他成天搬运还差点儿考上本科。大家听了都羡慕得要死。
  我们还有一个跟"搬运夫"类似的词,叫"码头工人。""码头工人"的特征是:他们动不动就跑到公交车站台上去等女朋友,风雨无阻。
  刘雄嘟嘟囔囔推辞,最后还是答应了。"跳就跳,咳,谁让俺是搬运夫呢!"大家都一脸坏笑,心里却嫉妒着呢--雅文长的不难看,真便宜了这小子。
  元旦临近,雅文天天跑到我们男生寝室来跟刘雄练舞,还带来个双卡录音机。这双人舞是雅文自己编的,雅文录了一首歌,是谭咏麟的《爱在深秋》。
  雅文和刘雄练舞,我们就围成一圈幸灾乐祸地看。当谭咏麟开始唱"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面对面站着的雅文和刘雄就抬起手向对方伸过去,同时各自朝后退去,手指对着手指,姿势仿佛米开郎基罗《亚当的诞生》(TheCreationofAdam)里的上帝和亚当。接着,两人停步,谭咏麟唱"无须,为我假意挽留,"刘雄便朝前走上一步拉住雅文的手腕,而雅文假装挣脱。接着,两人将手收回,捂住胸口,转体三百六十度,这时谭咏麟刚好唱到"如果,情是永恒不朽"......。
  他们两个一遍又一遍地练,磁带也一遍又一遍地放,那几天大家满脑子都是《爱在深秋》《爱在深秋》。一天下午,我在水房洗衣服,洗着洗着就哼起这首歌来了。"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水房是几个寝室合用的,有两间寝室那么大,除了几个水笼头,空无一物,音响效果特好,天生它才必有用,大家洗衣服的时候都禁不住要喊几嗓子。
  等我唱到"回忆,在记忆中的你,"雅文正好经过--练舞来了。她说,赵,你没跑了,你伴唱。不成,我半心半意地推脱。
  你,雅文朝我走过来说,给个面子吧。在说"给个面子"的时候,她握住我的拳头,摇了两下。当时,大冬天的,我的拳头已经被冷水冻得像两只铁做的门把手,被她刚从衣兜掏出来的暖手一握,"咯噔"一声,一扇门就打开了--我同意了--尽管我对那肉麻的"双人舞"反感得要死。
  后来演出的时候我有好几次看着雅文跟刘雄的动作忍不住要笑,歌也差点儿唱跑了调。再后来,1992年元旦,雅文依旧是如法炮制,搞她的双人舞。这次雅文要我伴唱的是当时最流行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还是雅文和刘雄面对面朝对方伸出手去,然后朝相反的地方后退、后退,还是《亚当的诞生》--"爱到尽头,覆水难收。"
  两个人各摸着自己的胸口转体一百八十度--"爱悠悠、恨悠悠;"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抓住手腕子--挣脱。
  "才又想起你的温柔"--右手按住额头表示"想起"......。
  "......"......
  "付出~我,所~~有~~~~"--刘雄双手捧向前,做乞讨状
  元旦过后是春天,春天过了是夏天。91年的暑假是我离家念书的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在暑假里,雅文要我教她学游泳。我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N城的,我是不想回家。世界上有两个地方最难过,一个是车站的侯车室,另一个是家。在车站,倘若你早到了两个小时,你就得等两个小时,你一点办法也没有,你不能指望车会早开半分钟;在家里,如果你跟父母话不投机,你也只能忍着,无可奈何,你不能指望像在学校一样跟谁打一架,或者扭头就走。家、候车室,这两个地方都让你彻头彻尾地受制与人,无法解脱。
  我和雅文在N城西郊公园内的湖里游泳,那是个大湖,浅水的部分用一串栏杆拦住就成了一个游泳池。我要求雅文抓住栏杆,将自己浮起来,学着用双腿蹬水--我认为这是学游泳的第一步。雅文蹬了一会儿水,觉得无聊,就套上游泳圈在水上扑腾。我看雅文并不像块学游泳的料,就一个人攀过栏杆,朝湖中心游过去了。
  跟雅文在一起,我老是觉得无话可说,她的世界属于明星绯闻、名牌衣饰、托福考试、健美操和外企工资。我的世界却是模糊不清、无所谓、漫无目的;上了大专之后,我几乎从来不想两年以后、甚至一年之后我将做什么。
  打小以来,我的每一个目标都成了一次失败: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想做个三好学生什么的,我的成绩那时很不错,最后一关--同学们的举手投票我也通过了,但是班主任把我拿掉了,她并没有向我们解释,也许她有足够的理由,可是我觉得她挺卑鄙,装模作样搞"民主"。后来我不在乎"三好学生"什么的了,我渴望考上重点中学,但我没考上,这是我的错,那时我已经开始东想西想,不误正业了。初中时我企望考上重点高中,高考时我想去读电子工程,所有这些都不曾实现,我从来没有好好听过一堂课,但凡老师一进教室,我的脑袋就开始跑马。整个高中,一个想法经常缠着我:宇宙是有限的吗?如果是有限的,那有限之外又是什么?如果宇宙是无限的--想到这一点都觉得痛苦;有无限多个"宇宙,"有无限多个星球,或者无限大的空间,这是什么意思?无限本身是无法理解的。可是,有限,不也是叫人琢磨不透吗?有人说在大爆炸之前"宇宙"只是一个点,这个说法更让我受不了,这个"点"在无穷无尽的虚无中?什么是无穷无尽的虚无?"无"不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吗?那么由"无"中生出的"有"也变得不可思议了;我们的世界,为什么要是这个样子的呢?为什么不是别的样子呢?一想起这些问题,就搞得我心神不宁。存在与不存在都令人生畏。
  "得到"使人幼稚,"未得"使人成长,我的每一个目标都失去了,但是我却长得很大--也许只是我自己这么认为。现在回想当年要当三好学生之类的念头,就觉得十分可笑,十分肉麻,可是当年那追求着实是一本正经的。人生每经过一个阶段,回头一看,从前看得最重的东西往往变成最可笑最让你脸红,犹如文人的悔其少作。这个经验本身就很泄气,你会慢慢变得老于世故不轻易对任何来自内在的或外界的看似美好的目标所打动。
  很多年后我知道,早在这个世纪二十年代,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就探讨过有限与无限的问题,他认为无限在任何意义上都是不存在的,对无限的任何涉及都是不可靠的。由此,数学可以区分成只包含有限的成分的真实数学以及包含非有限成分的理想数学。希尔伯特认为包含非有限成分的理想数学中的所有理论都是纯形式的系统。他试图证明这些纯形式的系统既是相容的又是完备的,从而将数学从悖论的威胁中一劳永逸地解脱出来。然而十年后,奥地利的哥德尔就证明,形式系统不可能既是相容的又是完备的。
  关于有限与无限的思考能引出如此众多精彩丰富深刻的东西,这些是我成长的那个环境不可指望的。假如我拿无限和有限这类东西去麻烦我的老师,他们会先问"你是优秀生吗?"如果你不是,那就是你的脑袋有毛病。如果你是,他们会模棱两可,不着边际地说上一通,最后劝你好好读书,考上清华什么的,别东想西想,别成绩一好就傲气实足,钻牛角尖。总之,他们总认为你拿这类问题来,是在冒傻气或者不怀好意,你的神经系统或者道德系统大有问题。最后你就干脆怀疑自己的道德或者神经了。直到有一天,你在图书馆或在一个旧书摊上翻到一页,赫然发现那个你一直思考的问题早就有很多人琢磨过,并且已经走出百步千步开外,顿时觉得五味杂陈百感交集。那些琢磨过这些问题,并写下弘深巨著的人说不定早就作古,而你却还在怀疑自己的神经是否正常。
  就我成长的那个环境而言,真正的学问有如"丁香一样的"姑娘。那姑娘在高山上,在神秘的山洞里。你要经过一道道关口,过每一道关口的代价是阉割你一次,最后你终于来到洞口,芝麻开门,可你已经被净了身,去了势,你"干干净净"了。
  游到湖中心,我听到雅文的呼喊,就折了回来。雅文远远地埋怨,说我不该违反公共规定,越过栏杆朝深水处游。
  我返回栏杆以内,站在齐胸深的水里发愣。这时一股冷流从水下涌来,绕着双腿打转,上升,将周身包裹在酒精里;过了一会儿,是一阵暖流--如此平静的湖面下居然也有冷暖变幻。那股冷流把雅文撵上了岸。她站在鹅卵石铺就的岸上,背对着我,也背对着下午明亮的阳光,伸手理弄一头秀发,柳腰微微扭向左边,站成一个"K"字形。湿露露的黑发粘在她的脸上,使脸蛋儿看起来更为小巧妩媚;举起的右臂,腋窝下露出一小丛细软的东西,阳光透过它们,被折射得五彩缤纷;淡紫色泳衣和光洁润滑的四肢浑然一体,看上去柔泽如玉。
  我就这样爱上了雅文,爱上了她的背影,心甘情愿做了她的码头工人。
  8
  一九八一年,武老师从省城的一所大学毕业,那时她二十二岁,她哥哥二十八岁,她的男朋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当时是二十四岁。那个暑假他们三个人结伴乘汽车回R市。他们都是R市考进省城的。武老师毕业了,被分回R市,她的男朋友也毕业了,留了校。而她的哥哥却刚读完二年级(是妹妹先考上大学。)
  回家路上,只抢到一个座位,自然是武老师坐。哥哥一路护着武老师,挡住了她的男友。后来她的丈夫抱怨:"那时候令兄把我当个贼似的,动不动就挡在你我之间。"
  武老师没告诉他,实际上直到现在,她哥哥仍把他当作一个贼。一个把他妹妹用花言巧语骗走了的贼。
  她毫不怀疑,那时他委实爱她。他为她写诗:如果你是洁白沙滩/我要用爱/将您浸润/如果你是一汪秋水/我愿做你岸边蒿莱/伴您整整一生/如果你是瞬息万变的天空/我会凝望着您/直到/目不转睛。
  这样的感情你抗拒不了,武老师说,况且,一个女人要是拒绝这些,那她到底要找什么呢?
  看了这诗,哥哥撇着嘴说,别信这个,一时冲动,假的,男人都这样。
  她当然不相信这是假的,她现在也不相信,尽管现在他已不再目不转睛--任何一个打他身边走过的漂亮的陌生女人所获得的注意,都比她一个月所得加起来还要多。再没有激情,再没有战栗狂乱的性,再没有滚烫的诗--那些诗,即便是平庸之作,却篇篇将纸页烧透,唤起武老师猩红热一般的激情。如今这激情耗尽,只剩了灰一般的冷淡。
  但她承认那是短暂的,她说她的错是把短暂当成永恒,甚至都不能算是错,难道还有其他的路可走吗?没有。倘若回头再来,恐怕还是一样。她有时认为是上大学时看得那些电影和小说向她兜售了太多的幻想,那一桩又一桩的爱情故事,喜剧也好,悲剧也好,总是那么轰轰烈烈荡气回肠。可真实的生活,每一桩感情左不过是一盆水,被突然地或着缓缓地烧到沸腾,然后便釜底抽薪,不可逆转地冷下去。
  但是她照旧喜欢那些电影、小说、幻想。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到哪儿都在提包里揣上一只随身听,一打磁带,张学友、刘德华、郭富城......。
  我跟武老师一直聊到凌晨。凌晨之后天色开始放亮,但是亮得拖泥带水。窗外雾蒙蒙的,湿气飘进窗内,在荧光灯照耀下冉冉浮动,像细小的灰尘。当朝雾慢慢褪去,我们发现外面的景致居然十分优美:远处有几座秀丽的山峰,它们渐次清晰;霞光洒在上面,使它们朝阳的一面裸现羞怯的橙红色;背阴的部分则是略显寒冷的暗绿色。从最靠近我们的山峰上,我们可以辨认毛绒绒的树和灌木,它们由散去的雾气中凸显出来,仿佛伸手可及。在旅馆和最近的山峰之间,有一道深涧;初涨起来的春水在涧底悄悄流淌,偶尔从两岸密茬茬的树丛和灌木丛中探出些许,像细碎的玻璃片一般反射闪烁着锐利而纷乱的光芒。
  我和武老师都趴在窗前,傻乎乎地瞧着那些群山,呼吸着清冷的晨空气。忽而我听见武老师极轻微的喟叹,弄得我也惆怅起来。
  结帐的时候,那个看起来像个老妈子的、该有五十多岁的女职员竟然问武老师,昨晚你是睡自己的房里吗?武老师很客气地答道,你们太吵了,我们一夜都没睡着。那个老妈子迷起一双老眼,喜滋滋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便像窗外初升的太阳一般偷偷热了起来。我们走出门外,武老师跟我抱怨说,真莫名其妙,关她什么事!
  我们离开旅店,却没有立刻回高桥镇,而是沿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下到旅馆后的那个山涧里。涧水莹澈清冷,像一汪流动的玻璃,我们不能不把鞋脱下来,把光脚丫子浸在水里。武老师坐在上游,用一只白生生脚丫子拍打着涧水,仿佛一头白鲢时时越出水面,把水弄得很混浊。混浊的涧水像一片云朝我悠悠飘来,漫过我的脚面;我也用脚击水,把它搅得更混。涧水的寒冷沿着小腿向上悄然蔓延,而日光蛮横地贯顶而下,笼罩全身,也笼罩涧水。我看见武老师停住脚的拍打,等涧水恢复澄净,便伏身用双手掬水洗脸,而后将衬衫的袖子挽得更高,用水浇洗双臂;她说那使她凉爽,可以抵御阳光热辣的袭击。太阳朝中天一寸一寸地移过去,涧水也一点一点地温暖起来。
  我们回到高桥镇中学已是晚上,武老师的学生们的教室里黑灯瞎火的,武老师的宿舍里也黑灯瞎火的。武老师打开她的门;我抱着大大小小的纸盒子进了门,摸黑把它们搁在桌子上。过后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屋子里摸索桌上的台灯,碰翻了茶杯、碰倒了一摞书也没有摸着,最后却摸着了武老师温暖的胳膊。只一瞬间,我们就拥在一起了。
  9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于人体而言,似乎没有一个器官,是专为性而设的。性,附着在最基本的新陈代谢器官之上,它的存在依违两可,仿佛只是造物拾遗补缺,临时搭凑出来的。在这一点上,人和一头牛、一匹马、一只北美火鸡并没有太大区别。这种处境,使性一方面备受一种低劣自卑的情绪所累;另一方面它也确乎不可救药地朝着颟顸鄙俗的方向挺进。前一种情绪我们称之为古典。读小说,你会发现一个古典作家,碰到性的问题,或者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或者笔锋一转,思绪飞到月光、海浪、和花朵上去了。而后一方面,我们称之为现代、后现代,这我们知道的已经很多,我们就生活在这时代,无论生活还是文学,性都跟吃喝拉撒混同一处自暴自弃。无论如何,我们至今也未找到一个理直气壮的解决办法。这个问题,当和衰老、忘却、厌倦一样,是无法轻易解决的千古难题。性的处境好比文人的处境,从来就有,无处不在,却不曾有个真正的居所,它只有"精神家园,"在现实中却只是飘蓬断梗。
  有谁在惊鸿一瞥的一瞬,会逆料到将来,在时间和空间的某处,一个断层将要出现,一场雪崩将要发生,暴雨过后的一切将坠入虚空,一场美梦会突然醒来,你会闻到黄粱刺鼻的焦味?突然的改变你不能适应。
  自然界的风雨雷电,尽管它们也带来突然的改变,却更容易被我们接受。你在黄昏雨后的泥泞村路上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围困在一大片麦田之中,你未必觉到特别的不安与焦虑。突然到来的秋天,未曾预料的冰雹,返回冬去的春天,这些都没有把我们拖入像遭遇一场性事之后那样的尴尬和虚无。甚至一场大火之后的废墟都比这更为充实。一个真正的佛教徒,对性甚至比对死亡还要惧怕,着实不是无缘无故。
  性,也使道德家和小说家成了一对冤家对头,让人们两头为难,站在哪一边都觉别扭。性与非性这两个反向力,将世界这张大弓满满地拉开,把人类的想象力嗖嗖嗖嗖射向月球,就算组织一百次登月计划也不能破除这些神话。道德家与小说家有某种相似之处。这相似之处就是如醉如痴,陶醉。但是一种陶醉总是跟另一种陶醉水火不容。它们是从同一个井里汲水,在同一个乳头上吸取营养,天生的冤家对头有你没我。陶醉有孩子的性情,固执,虚妄。可是除了陶醉,什么能让我们从现实的平庸与无聊中暂时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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