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7/17页


  以道德家的身份出现的小说家更像是一些魔鬼,像刽子手进化成的慈善家,两个脑袋的婴儿。读《罪与罚》,觉得那结尾十分突兀,那救赎过于廉价,典型的俄罗斯式的败笔,有如千针万孔的补丁,补在屁股上。
  我不知道陶醉与神圣是否有某种关联;如果有,它们又是如何暗通心曲的?小时候在梅村,看到人们在一张高桌上放上一只碗,里面放上一个馒头,再点上一柱香,一种神圣感就油然而生。于是那块诱人的馒头突然拥有了魔力,我不敢擅动,它成了一块神圣的馒头。神圣,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它会瞬间改变人对一种外物的感受,只要一柱香,一张高高的桌子,一只碗,那馒头就成了神圣的馒头,一缕光辉朝它射去,大幕拉开了,音乐在空中飘渺,它使你彻头彻尾地感到寒冷。人的头脑中,一定有一种原生状态的神圣,与生俱来,就像恐惧。这原生态的神圣,我曾经将它投射在人和物上,投射在老师、父母、成功者、名人、旗帜、旋律、和一块馒头上,可是现在他们都黯淡无光。世间万物,渐渐地都在我的头脑中黯淡无光,都在褪色。我主动地将这些光抹去了;我津津有味地做着这件事,像个肆无忌惮的汪达尔人。但是我也由此扫清了头脑中的黑暗。我看到了一个灰色的世界,亮灰色,而不是崔威的那种灰黑色。世界本无色,但你却不能不在头脑中为它选择一个底色。我的世界是亮灰色的,有时甚至也会闪闪发光,但那是嘲讽的光芒,是打着灯笼四处游荡、漫无目的的萤火虫。如果我必须做一条虫,我愿做一条萤火虫,死在露水上,死在粪堆上也好,千万不要被人捉了去,装在瓶子里照亮他们昏黄的典籍。
  10
  墓地
  在高桥镇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去南山的东南坡,那里有一片坟地,面朝一泓碧绿的湖水。
  提起坟地,有人认为那是令人惊惧不安的地方,教人想起干瘪的尸首,腐烂的木板,破旧的祭器,和老态龙钟的鬼魂。但是南山的那片坟对我来说就一点儿也不阴森可怕。
  前面说过,涂河在高桥镇转弯向南,不过十几公里便汇入长江。在半个世纪前的抗日战争中,长江两岸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战斗,埋在南山东南坡的都是在这些战役中牺牲的中国军人,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忠勇之士。
  那是一座烈士陵园,一个阳气十足的地方。花岗岩的墓碑耸立着,像一些精壮的,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汉子。他们和我年纪相仿,但是永远停留在一个个断层上,永远是年轻的十八九岁二十出头,而我正逐个越过他们老去。当年日本军队所向披靡,像一根巨大的阳具,深入中国腹地;而这些人不断袭击他们,反过来插入这巨大的征服者。他们是阳中之阳,是太阳。我头脑中惟一一块神话的位置是留给他们的。
  在一座半个多世纪前的墓地里,在石头和墓碑之下,除了白骨和泥土,别无其他。纵然掘地三尺,怕也找不到半点历史。而我坐在墓碑的一侧默默抽烟,历史却不请自来。坟茔和墓碑,这些生了锈的符号,它们与心内的某种东西神秘地暗合了,我屏息默坐,感到一股巨大浑厚的力量充盈在空气里。
  说起历史,我们不免想到发黄的纸页、褪了色的照片、黑白记录电影、失真的录音和有头有尾的故事,好像过去的人都生活在苦难、破败、苍白、宿命的世界,跟我们这个世界全然不同。可是这个"历史"只是旁观者眼中的历史,是形而上的历史,是一只只安在木头架子上的鸟类标本。没有人能回到过去,你不能通过几张纸,几块瓦片,几幅斑驳的壁画去体验过去人的动机。你只能用自己去体验历史,用所有的胆怯、勇气、绝望、爱憎、彷徨去体验历史。你就是历史。
  我透过墓碑所虚构的太阳的神话,或许比墓碑本身的阴暗更为可信。用逻辑伪造出来的历史,用破衣烂衫勾唤出的"历史感,"多像一座故居,斯人已逝,斯人的锅碗瓢勺烟斗夜壶都插上了神圣的翅膀。这翅膀黑暗、破旧、呆滞、平庸,但却是神圣的,神圣的乌鸦。我想拥有一种鲜活的历史感,亮灰色的历史感,让过去像现在一样栩栩如生,让我像过去的人一样无辜。我要借着墓碑,回到没有墓碑的时代。一切尚在开始,大地上百草丰茂,石头尚未获得一个命名,铁矿尚未被开采,错误还不曾被纠正,人们用眼神说话,自由地移动身体,想奔跑随时就可以奔跑,什么歌都可以唱,可以随时唱......。
  在那个陵园,我经常坐在石阶上或靠在墓碑上抽烟,消磨掉半个下午。那里是南山最为幽静的地方,谁也不会打扰你,连捡拾野果的孩子们也不会跑这里来。
  我抽烟,看着淡淡的青烟在空气中极缓慢地袅袅上升、弯曲、分叉、纠缠,消失。扩散开来的宁静将我完全占据,就像一缕晨光透过铁窗缝隙占据了整整一间牢房。我灵台清明、了无牵挂。
  如果在那里呆得晚一些,如果月亮升起来,这种宁静里又掺合着莫可名状的神秘。月光洒在墓碑上,你可以听到细雨般的沙沙声扯天扯地。你踏着石阶走下山去,会感到它被月光润湿后的光滑;你必须将脚步落在草、树和灌木的阴影上以免被月光滑倒。你路过那一小片湖水,水是一面镜子,你几乎要走上去,坐在上面举头望月。一阵冲动你近乎相信:走上去,你不会下沉,你会平安无事地踏在一块厚厚的玻璃上;你缺少的只是信心。
  好几次,我路过湖边,几乎就要抬脚走上湖去,却在举步的一瞬停住了,似乎有一只手在拉着你,这只手很陌生。
  有时在雨后到这片墓地来,在树下找一块湿漉漉的石头,铺上几片衬了锡纸的烟壳坐下,点上一只烟,你可以默听叶梢上的雨点不期而落,敲打草丛、灌木、山石、黑土、墓碑、坟头、水洼、石阶,发出千变万化的声音。偶尔你抬头发现一只灰喜鹊,或乌鸦,或者你根本不认识的鸟儿,被雨水淋透,在枝桠间悄无声息地梳理羽毛,狼狈中透出令人嫉妒的自信和了无牵挂。山泉朝山下汇聚,有几股顺势跌入不远处的湖中,仔细听去,颇有几分激越喧嚣。这喧嚣驱走你的寂寞,却不消弱你的宁静。
  这时你对生的看法也会暂时改变。那些树,固然都是你争我夺不可开交,可它们没有大叫大嚷,没有哭天抢地,没有一唱三叹。争夺、扭曲、挣扎和死亡在公开和无声中进行。平心静气、楚楚有致,这是它们的风度。
  维特根斯坦死前曾说: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此话尽管矫情,但总算从容不迫无怨无悔;在生命的终结点面对死亡,有此态度也差强人意了。而战死者生命的终结点与死亡合二为一,他们大概没有时间去想是否度过了美好的一生。这个问题他们也无需作答,只有不得不在生命的终结处面对死亡的人,才可能被它困扰,有如站在桥上的人被自己对高度的恐惧所困扰。
  谁也无法知道,张老师,可曾面对这个问题。从突发脑溢血到死亡,只有二十几个小时;这二十几个小时,据说他全是在昏迷中度过。
  张老师的坟在另一个地方。那天早上开完追悼会,我们分乘几辆从各处凑借来的杂七杂八的汽车,编成一路不伦不类的纵队,护送张老师的骨灰从火葬场回高桥镇,穿过高桥,来到涂河南岸的大柳村,把张老师的骨灰葬在他父母的坟头旁边。
  张老师没有儿女,是他的一个侄儿,站在一辆堆满花圈的解放牌卡车的后斗里,趴在车头上,扶着他的遗像,一路开去。我们坐的是一辆大巴,高桥镇的教师和张老师的亲戚朋友塞了满满一车。我和张老师的一个表弟、一个也姓赵的老头儿挤在一个位子上;他说他从北方的一个城市刚刚赶来。
  车过中心街,好几个店铺和住家在门口燃起成串的爆竹。窜动的火舌、幽蓝的烟雾、急如骤雨的爆炸声,此景此声毫不留情地印在你脑子里。姓赵的老头儿对我感慨:"看来,在高桥镇,张老师挺受人尊敬的嘛。"我说,是啊。
  我没有告诉他,这是追魂爆竹,是这里的旧俗,人们在灵车经过时燃放它们,目的是驱赶鬼魂,迫使它随着骨灰去往墓地,以免那魂儿眷恋尘世,呆在他们的周围徘徊不去,给他们带来灾难。
  从大柳村往坟地这一段乡间小路不能开车,大家下车步行,队伍长长地走了一串。操办葬礼的是张老师的堂妹,一个板板六十四的高桥镇人,沿用了很多旧俗:七八个人打起招魂幡走在最前头;张老师的侄儿抱着骨灰盒紧跟其后;人们也按亲疏被安排在据骨灰盒远近不等的位置上;压阵的几个人,走一段路就放一通鞭炮,郑重其事地驱赶着鬼魂。所幸的是,吹吹打打被省掉了--那些由铜器时代遗传下来的乐器听起来总是不伦不类,会把一场严肃的丧事搞得滑稽不堪。
  我们走过一家村人的院门前,猛然从院中冲出一个老太婆,拦住队首,又嫌恶又急切地说:"赶紧放[鞭]炮!赶紧放[鞭]炮!"张老师的堂妹过去与她争执,说适才已经放过,需再走些步数才可以,不能乱了规矩。而那老太婆坚决不答应,拉住一根招魂幡,一定要等我们放了炮才肯放行。后来不知是谁擅自点燃了一串爆竹,扔在院门口,火舌嗖嗖窜进院子,将院内的一条狗吓了出来,在原野上狂奔。
  张老师的坟是用水泥和红砖砌成,高高的,形状像扣着的窝头,表面涂了一层灰色水泥,看起来还算浑圆平整。坟的前端开着枕头大小的方口;人们将裹着红布的骨灰盒送进去,而后放入一只瓷碗,搁了几只红枣、还有其他的干果--现在我已经记不清那些是什么,满满一碗。放了这些,里面还有荡荡的大空间,那是为张师母将来预备的。口被砖封上,抹了水泥,一个浑圆的坟便做成了。有人在坟前烧纸,我们鞠躬,张老师的亲戚们磕头,张师母又是长长的一阵痛哭。
  坟前一块方桌大小的土地被修得平平整整,并且抹上了水泥。在这块水泥平台上,正对着墓门,有一只用水泥浮雕出来的五角星,有脸盆那么大。这是张老师的坟与附近其他的坟最为不同的地方。那片坟地,光秃秃没有半棵树,只有几株芒草,稀疏疏散布坟间,高举着黄白的穗状花絮。艳阳高照,没有一丝风。
  整个程序并不复杂,到了中午,这些都结束了,大家把张老师的魂留在那片光秃秃的墓地,留给明晃晃的八月大太阳。接下来是回到学校食堂里聚餐。这顿饭是必不可少的。
  在张老师的家里,张师母做了红糖和鸡蛋,象征张老师的血和肉,拿出来与众亲戚们分食......。

第三章崔威、什月
  1
  九四年春天崔威成了个大忙人。他开始做起了生意。这全然出乎我的意料。在此之前崔威并没有显露半点投笔从商的迹象,而是埋头苦写小说,并且鼓动我一起写。我的作家梦,想来一定与崔威的怂恿有关。不过我并没和崔威一块儿写--写作又不是作案,没法一块儿干。
  崔威来高桥镇最初的一年半时间写了三部小说,据他号称统共有二百万字。小说大多写在空白试卷的背面,堆在一起足有半尺厚。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谁这么能写的。崔威有时一夜下来能写洋洋数万言,把空白试卷耗尽,将卫生手纸用了。好几个早上我醒过来准备去上课时,发现头晚写的备课讲义的背面密密麻麻写着小说。崔威说自己写小说如同上茅房,一泻千里,在酣畅淋漓的节骨眼上抓你的讲义救急实在是万般无奈迫不得已。
  为了对付崔威的这个恶习,我去镇上买了瓶香水,晚上睡觉前就滴些在讲义上。如此一来,崔威便不敢染指。他曾说,一闻见女人的香水味儿,脑子里就翻江倒海,什么灵感都没有了。他说他对那种东西过敏,闻到了就心虚气短。我起初以为这"心虚气短"是性欲亢进什么的,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过敏,症状类似涕泗横流的花粉病人。不过涕泗横流跟性欲亢奋什么的也难保毫无瓜葛,人欲本来就有如倏忽的泥鳅,从空谷幽兰青石小溪一个猛子扎下去,蛙声十里出山泉,说不定在一潭死水枯枝败叶中探出身来。我不是精神分析师,何况连自己脑袋里的那个泥鳅尚且见首不见尾,关于崔威的涕泗横流我就不废话多说了。
  我拿了香气四溢的讲义去上课,学生们下课的时候闻到了,男生们的脸上全挂了嘲讽之色,女生都鬼鬼祟祟地笑。真是丢人现眼,我只好另想办法。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备课的时候在讲义纸的两面全写上字,倘若剩有空白,就随便写画点什么,这样一来,崔威就无处下笔了。我怎么早没想到呢?
  后来崔威在夜里写完了试卷纸,在我的讲义夹子里找,找不着就在墙上写。鬼屋的墙在我们入住之前被粉刷过,虽然很白,用手摸摸却往下掉粉,一般的钢笔圆珠笔没法在上头写,崔威用的是那种大舌头的蘸水钢笔。
  崔威写东西本来就不肯修改,更谈不上重誊了,所以写在墙上的就留在墙上,写在讲义背后的就留在讲义背后。你读完第一章,第二章可能就要到墙上去找,而第三章说不定就在我的讲义夹子里,第四章也许就写在桌面上。有的文字写在一堆烂糟糟的手纸、包装纸上,用木头夹子夹在一处,塞了满满一抽屉,像小饭馆夜半结帐时的一大堆发票收据和欠条。
  崔威的最初两部小说都是拉拉杂杂、东扯葫芦西扯瓢,通篇都是自造的佶屈聱牙的词汇,读了常令你怒不可遏,想找谁打一架--我不是开玩笑,记得在念大专的时候我读了半本《尤利西斯》,就跟人打了两架。
  崔威对他的小说从来都不作修改--除了标点符号。我往往跟他争得几乎打架,他也决不肯撤换一个字,哪怕那是个错别字,仿佛那些字全是跟他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铁哥儿们。崔威的第一部小说是这么开头的:"大乌朝西天漾下去了,涂河的杨柳耸动在黄昏的盈洁的暮气中,鸟声卓绝,黑即将来,......。"我读到"大乌、""漾下去、""耸动、""卓绝,"脑袋里就开始嗡嗡作响。崔威当然不至于连"太阳朝西天落下去了"这样的句子都写不出来,他要的不是通畅的语句,而是与众不同。
  崔威跟我争辩说,他眼中的太阳,就是一漾一漾地落下去的,暮气中的杨柳,也是一耸一耸,像一些在河边行走的人。
  我嘲讽道,那一定是醉鬼眼中的太阳和柳。
  你不懂!你琢磨过凡高的《柏树》吗?你知道什么是表现主义吗?你不懂!
  "你不懂"三个字是崔威最后的防线。我们之间的大部分争论都以他的一句"你不懂"告终。一个人对你说"你不懂,"你多半会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这样的争论发生多了,我也见怪不怪,在他说"你不懂"之前我就主动投降了。
  是啊,杨柳为什么不能在暮色中耸动呢?太阳为什么不能朝西天漾下去呢?鸟声为什么不能卓绝呢?崔威的小说我硬着头皮翻几回,其中的怪词呓语倒让我嚼出滋味来了。你想想,"大乌朝西天漾下去了"这样的句子你每天念它几遍,坚持半个月,你一定能念成顺顺溜溜,并且慢慢感到它们还挺有诗意呢。至于"鸟声卓绝,"你甚至只消念上两遍它就变得诗意盎然。
  崔威还没出名,却过早地有了大师风范;他的小说找不到读者是肯定的了。我挖苦崔威,说他该去学佛,用他的手笔写经文,善男信女们准能念出微言大义。而崔威一本正经地回道:"所谓思潮,不过是新谎言战胜老谎言的过程,别无其他。"这个似乎文不对题的回应弄得我摸不着头脑,当时他或许心不在焉,正想着别的什么。或者确实是在针对我的嘲讽进行回应,只是不屑于对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进行言语上的加工罢了。既然崔威不是名人大家,我把他的这种特征权当作一种与人交流的困难;故弄玄虚也好,心不在焉也好,用"障碍"两个字一言以蔽之;倘若崔威出了名,我再改口也不迟。
  崔威的头两部小说我翻了几遍,也不知写的什么。虽然"大乌......"之类的句子咂摸久了有点儿滋味,可是通篇都是这些东西,读起来叫人心惊胆战,犹如进了八路军的地雷阵。这种小说对自主神经系统是巨大的挑战,非常有助于让身体健康精神正常的人患上偏头痛咽喉炎食欲不振胃溃疡,有助于加速这些症状朝癌症升华。
  崔威的第三部小说名为《夜》,是个准自传的东西。夜是主人公的名字。在这部小说里崔威一改往日风格,叙述平淡冷峻。他在第一章《蛊》的开篇写道:"我长到八岁的时候,父亲把我叫去,要我去劝妈:跟爸离了吧,这么拖着......。"
  "父亲又在吼,在摔碗;妈又在哭,在骂......这是世界末日,我只望这一切快块毁灭,希望爸冲进我的屋子,砸碎我的脑袋......。
  "等我长到十二岁,天天想的是:砸碎父亲的脑袋。斧头准备好了,就藏在门背后,枣木的柄,黑铁的头,亮如白昼的刃。有时我把它拿在手里,下定决心;可是我却知道,全是假的,我下决心的决心是假的......。
  "继母很漂亮,对我很好,我不恨她。我应该恨她,可我并不恨;我恨自己的不恨......。
  "因为继母,父亲丢了官,也毁了我的前程......我长到十八岁,父亲又要离婚--跟继母,他看上了更年轻的......我拿出斧头--它已在门后生锈六年--父亲一见,便朝我跪下了。他是个胆小鬼,孬种!我也是--假如他呵斥,先跪下来的就是我。那是我此生为数不多的胜利,这胜利,建立在他的错觉之上,一个懦夫的错觉......。
  "在个别春风得意的时刻,父亲会热皮热脸地对我说,你是我的独子,我们该像朋友一样啊,连上帝和他的独子,不也是平等的吗?--多教人感动。起初,我诚惶诚恐,简直要下跪--万岁!
  "可当我提出要离开他,离开力新县,去和母亲生活,这平等马上漏了馅,他大吼起来--这是狼和羊的平等游戏,这游戏源于狼的寂寞、无聊、和无耻......。
  "这游戏最终也玩成无聊,狼便要重整朝纲,老故事也重新上演......。
  "我的失败他甘之如饴,我的成功是他的酸葡萄,我必须对他俯首称臣......我是他战胜死亡的一个替身,只能在他死后出现......我是他的尸......在他眼前,我是他的眼中钉,他的一个对手......。
  "所谓无罪,乃是犯了无法判罪的罪;所谓有罪,不过是犯了便于判罪的罪。所谓判罪,只是针对一桩便于取证的罪行。父亲有罪,却无人来判;父亲有大罪,无人能管......。"
  崔威写到第二章《家庭》,感性的成份慢慢淡化,他的文字滑向思辩和说理:
  "人世所有的罪恶都来自家庭这个渊薮。先有家庭,而后有了皇朝,接踵而来的便是兴衰之交替,周期性地堕入人造的灾难。如果说这个灾难至今尚未停止的话,那是因为,一方面,家庭这最后的罪恶堡垒至今尚且没有被攻克,而另一方面,整个世界也正迅速堕落成一个大家庭......。
  "当我们朝家庭这最后的堡垒进攻之时,这个行动本身又促使一个无所不在,涵盖一切的巨大家庭的形成;或者说,我们打着红旗反红旗......但这是不可避免的,这个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托尔斯泰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胡扯!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吗?老托当真见过幸福的家庭吗?--反正我没见过。
  "就算咱们把条件放宽,把'幸福'二字放进浑水里好好泡上两三个月,然后--有些家庭总算可以浪得"幸福"之名了。即便如此,'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吗?不!既然咱们不能不把条件放宽,不得不给'幸福'这概念灌足水份以确保其存在,这本身就说明,'幸福的家庭'并不是一样的,而是各种各样的虚张声势。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老生常谈!中国人早说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托要表达的不过如此而已,却偏用'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这屁话来与之烘托对称,一如用'好人不长寿'来对仗'祸害一千年,'[1]幼稚的对称思维!老托就是幼稚的对称思维大师,他的书,厚厚的文字垃圾,就是善与恶,好与坏,堕落与救赎,战争与和平的苍白虚假对称......。"注[1]:涂门一带有"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的谚语,"祸害"在这里是名词,作"坏人"解,意思是好人都不长寿,坏蛋却能长命百岁,一直祸害下去。
  等崔威的小说写到第三章《迟迟吾行》,"大乌......"之类的辞句又在文中神出鬼没地出现了。崔威也变得沉不住气,心急火燎的,像个国事垂危的君王。鬼屋里的啤酒瓶子又堆成一座山。
  要想从《迟迟吾行》这一章里读出点意思来,必须压住不耐烦的情绪,在字里行间寻找,就像在一片被大火毁掉的秋田里捡拾几束烧焦的麦穗。
  "......十八岁我识尼采,我被封酒神......我站在我的峰上,看我脚下旋转的国......大鹰如夜,天籁复生......漫淼红尘,一个幽灵,一个古老的幽灵在深渊绯徊......水音凋落,激越的,穿透一切生命极限的回声......混沌初开,跳跃着一句来自永恒的呼喊:'人世间只有唯一公理:剥夺剥夺者!'......"
  从这一章你明白崔威十八岁已成了个酒徒,那句"永恒的呼喊"是一个长期被剥夺,最后变成酒徒的人的癔语。整整一章,都是癔语,适于让心理分析大师去读。
  我说崔威"像个国事垂危的君王,"这是从我的角度去看崔威写作--我认为他控制不了局面,难以保持细腻流畅的风格甚至思维的完整,是在走下坡路。但崔威有自己的另一套解释。
  "颠覆胜过创造,创造胜过建设,建设胜过完善,"崔威说,"颠覆最令人心醉神迷。我们虽然嘴里赞颂着创造者和建设者,可骨子里恨不得来个底朝天。当我压住性子,低眉顺眼地写第一章,你在旁边叫好,就像农夫在夸一头老实耕作的牛,可我知道那时我正堕落成一个创造者。当我按捺不住颠覆的欲望,你硬说我是'国事垂危的君王。'不错,我是个君王,但我是乐观罗马城燃起大火的君王。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谴词就怎么谴词,才是真正的写。甚至,故弄玄虚、煞有介事、坑蒙拐骗,在我这里都不是贬义。效用解释手段,结果解释原因。人们就好这一口,越是闹不明白,就越是按捺不住,扔掉又捡起来,一定要琢磨出奥义深言,生怕错过了'好东西,'担心落伍。而流畅好懂的文字,尽管也会赢得他们一时的青睐,甚至让他们受益良多,可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弃之如敝屣,像一个承人恩惠的婆娘最终把感恩之情酿造成忘恩负义的流言蜚语。正如肉包子多了毫不稀罕,空骨头却让一条狗视若珍宝。人们需要被欺骗,需要冲着他们完全搞不明白的东西顶礼膜拜。面对偏见傲慢、居高临下、喋喋说教、高声恫喝、低声规劝,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奔过去磕头。"

当前:第7/17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