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非高高的十月》第8/17页


  这一通话说得我目瞪口呆。我搞不清他想否定什么,想肯定什么,正在跟谁过不去,打算跟谁一伙。但是从崔威的讲述中,我至少可以察觉,他心内有股熊熊燃烧的渴望之火--渴望受人顶礼膜拜。
  后来当我翻读过崔威手头的多本名著,对崔威的写作姿态变得更不以为然--原来如此,颠覆本身居然也已经成了传统的一部分。颠覆如今也完全可以用来诠释驯服。
  小丑尼禄看完罗马大火,去巴黎写了几本小说,难道他一溜小跑,来高桥镇继续他的文学生涯了吗?不会的,崔威不属于那盘棋上的子儿。
  《夜》的第四章是《去日苦多》,这个不祥的题目,在崔威写《迟迟吾行》的时候就拟好了,但他却没有写。如果说在第三章里还能捡拾几束烧焦的麦穗的话,这一章却只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也是在我翻读过崔威手头的一些名著之后,这空白的一章,部分地赢回了我对崔威写作的尊重。假如一个人成了乔依斯、亨利・米勒或托马斯・品钦的小学徒还自诩为颠覆,你不能不觉得他矫揉造作弄虚作假攀龙附凤自作多情什么的。一张白纸,总算将文学踩在脚底下了。"秋水共长天一色"--野鸭与白鹭齐飞--白纸一张不口罗唣。好。下一步该玩点什么呢?
  九四年清明节,高桥镇人都在出门踏青、烧纸;南山上狼烟四起,宛如一座座烽火台。整个高桥镇都笼罩在呛鼻的焦糊气味中。鬼魂和人群在高桥镇上摩肩接踵。上午还在张罗做生意的崔威(他在学校开学前后就停止了写作,开始筹备生意。)下午,崔威喝了几瓶酒,站在鬼屋门前怅望南山,若有所悟,转身进屋抱出他的三部小说,堆在鬼屋门前,放把火烧掉了。随着崔威的小说一起灰飞烟灭的还有我的一部分数学讲义。
  我当时正在鬼屋里备课,发现一股浓烟夹着纸灰灌进屋里,把屋子里弄得伸手不见五指,我以为鬼屋直接掉到阴曹地府里去了。出门看时,崔威的小说已烧了一半。我冲进屋里舀了一瓢水出来要灭火,崔威不让。我们便在门口拉拉扯扯,引得许多闲人凑过来看热闹,还有人从火堆里刨出纸片儿偷偷揣进口袋,以为拣了宝贝。我不知道那些人把这些碎片拿回去读时会作何感想,比如这一段:"......沉重街路,粉蝶飘开的花朵一般的神气将思考折断;一米之遥,中间是十万年压在一处的云母,破解不完。放大镜笑弯腰,忘乎所以。危险!毛骨皆悚。他有一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仓皇......。"这些碎片下场不会妙,它们会变成笑料、疯子的自白、在雾气中燃烧的自制烟卷。我突然觉得十分懊悔。没错,崔威的文字不但跟我的胃过不去,还跟他自己的头脑过不去,他掌管语言的布罗卡区被酒精烧成了蜘蛛网,蝙蝠飞进飞出,巫婆骑着扫帚在上空盘旋。他把自己大卸八块涂在稿纸上了,把脑浆子灌进了自来水笔;但是这些文字毕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写出来的,尽管它们在我的胃上钻了孔,却并不让我肉麻。这就不坏!我宁愿患上一百次胃穿孔也不愿体验一次肉麻。可是现在崔威焚稿的举动着实让我肉麻了。一位凄凄惨惨的林妹妹在临时搭起的台子上演着戏,蚂蚁们纷纷爬进汗毛孔。
  肉麻是一种状态--肉麻态。这状态意味着人的某种更为老道狡猾、但是通常躲在幕后的自我在向他发出警告:小心啦,我嗅出弄虚作假的味道了!
  肉麻态是人生百态的一种。在我听到系主任说"你是优秀毕业生吗?你是学生会干部吗?"的时候,在看雅文和刘雄排练双人舞的时候,在高校长对我晓以大义的时候,我就进入肉麻态了。崔威焚稿,我把它看成是和"把酒问青天"同属一类的表演,但是,这表演又似乎是和他内心某种无法理解的强烈的自毁冲动相呼应。倘若仅仅是表演,他决不至于那么干脆地将心血付之一炬。或许崔威读的那些书冥冥中给崔威不少暗示?书中那些悲壮角色或狷狂举动,或许与崔威有某种秉性上的暗合。我百思不解。
  崔威不喝酒的时候,其实是挺古板的一个人,讲话做事规规矩矩。你永远不能从他嘴里听到黄笑话荤段子之类--在这一点上他跟高校长倒是像极。崔威在性这方面的古板也保持到醉酒以后,那时你也一样不能从他嘴里听到任何与性有关的主题。性是崔威在醉醒两态都能保持"严肃"的惟一方面。你能从他嘴里听到的仅有的一个与性沾边的词是"强奸。"可是这词被他用在诸如"政治强奸教育,""法律强奸人性,""黑格尔强奸辩证法,"诸如此类的高论里,给它赋予了一种抽象的,大致是"粗暴的主动"的涵义,弄得它一点性暗示都没有了。
  "崔威,你把'强奸'这词也强奸了,"我说。
  "你不懂。"
  "什么强奸文学?嗯?"
  "宗教、伦理、哲学、政治、心理学、科学、艺术、语言、生活、窥癖、征服欲、性,等等等等,文学是被轮奸了的。呃,文学原本就是个婊子,离开这些,她反倒无依无靠无所适从了。"
  "怕是你临阵脱逃,对文学怀恨在心吧。""此言差矣,我跟她两不欠了--活又说回来,对文学怀恨在心,正可以成为从文的理由,最好的理由。"
  崔威写小说那阵子除了喝酒,还干过另一件事。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本厚厚的《气功修练大集》,医儒释道武各门各派一应俱全,厚如城墙重比泰山。隔三叉五,通常是午后,崔威扛着那本大集,出门不知到哪儿修练去了。每每练完回来,没有半点儿仙风道骨,却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大仙回来了?"
  "酒!喝酒!"崔威把扛在肩膀上的大集扔在床上,转脸又精神了。
  没练出仙风道骨,倒也并未走火入魔,幸哉幸哉。崔威练了仨四个月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崔威练功目的非常特别--他是要练成一具永不"雄起"的老二。
  崔威认为家庭是罪恶渊薮,那么老二就是罪恶的源头了;冤有头,债有主,假如老二不再"雄起,"问题便可一揽子解决。但是,根据崔威的小说,崔威的老爸八成有一根永不安分的老二,而且崔威又长得五大三粗,各种器官都超常发育借题发挥,他的老二没有理由不是气冲霄汉的那种,崔威要立地成佛恐怕绝非易事,他需要跟DNARNATNT作斗争。
  "娘的,什么鬼功,不争气的老二,越练它越长脸,跟'伟大旗帜'似的老是'高举'着,......娘的,"每次练完功,喝上两口酒,崔威便劈头盖脸地数落起老二来了,就差没逼它写检查写保证书了。我揣测,彼时崔威的老二一定在裤裆里羞愧难当,恨不得悬梁自尽服毒自杀离家出走。"什么鬼功,还不如酒......。"崔威承认,他的老二跟他一样嗜酒如命,几杯落肚,它就变得萎靡不振偃旗息鼓了。
  "现在练童子功,不会太晚了吧,呵呵,"我幸灾乐祸。
  "你不懂!--欲望不应反对,但欲望必须纯粹--话又说回来,纯粹的欲望真是可望不可及。"
  "呵呵,你也打着红旗反红旗?"
  "你不懂!你不懂!"
  2
  94年开春的时候,崔威停止了写作,声称要做生意。我以为他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他果然动了手。
  崔威要做的是茶叶生意。涂门一带出产一种绿茶,虽然比不上黄山毛峰、浙江龙井那么鼎鼎有名,但在离高桥镇十几公里的江南N城,还算比较畅销的。N城的普通家庭日常酌饮待客、小吃摊子煮茶叶蛋,食品厂里做茶香点心,用的就是这种便宜的涂门绿茶。我们在高桥镇教书,每天也跟涂门绿茶相依为命。
  这种绿茶既没有名茶的色泽,又没有名茶的品味和形状。你只要把几片槐蚕般的涂门绿茶搁进茶杯,用开水一冲,那茶叶便急不可奈地伸胳膊伸腿,把水染成浓绿色;喝一口,粗老焦涩,有股烟熏火燎的味儿。沏到第二遍水,这茶就成强弩之末,变成淡而无味。沏到第三遍时,茶水就彻底无色无嗅,茶叶暗淡无光了无生气,像几片枯树叶子。
  但是不管怎样,这茶还不算特别讨人嫌,尤其那烟熏火燎的味儿喝惯之后,你会觉得那味道也算得上独树一帜。N城、高桥镇、涂门的许多男人成天一手夹着劣制烟卷,一手端着茶杯,跟这涂门绿茶难分难舍。我做教师的那些年,每次进教研室或回到宿舍,第一个冲动就是去沏一杯绿茶,这冲动变得越来越不可遏止。对我来说,茶的好坏、品位,根本就无所谓,关键是够不够浓,咖啡因的含量够不够高。咖啡因会让你一反常态,变得爽朗明快,让你觉得低郁沉闷的生活有了某种依靠。酒之于崔威,恐怕也是如此。什么都没改变,仅仅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小撮化学物质溜进了你的血管,一切就立马焕然一新。幸福有时真是只需举手之劳;我当真像"博学君子们打瞌睡时从他们桌子底下偷吃面包屑的老鼠那样幸福。"
  一杯浓茶落肚,还有另外一种奇妙效果:你会突然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和蔼可亲。你禁不住要跟人开个玩笑,说两句无关紧要的废话。倘若这时一切顺遂,再有个把人热情地回应几句,你就会觉得自己已经生活在天堂了,你变得跃跃欲试,你的血管里跑开了一匹野马,哒哒哒哒,你想拥抱每一个人,你想把自己拉出去遛遛,你想在雪地上狂奔。难怪涂门和N城的居民串门办事,见面不由分说先泡上一壶茶。咖啡因是好东西,未来世界的人类或许能进化出一两个分泌咖啡因的腺体,在适当的时候开始工作,将人迹关系搞得其乐融融。
  让世界充满咖啡因。
  涂门一带的农人历来就有种茶制茶的传统。虽然这一带已经有了几个大规模的茶场,农人小规模的手工炒茶从来就没消失。每年到了春茶收获的季节,便有不少茶贩到农村沿户扣门收购,集中在一起送到N城或涂门市的批发市场去卖。这里的农人给茶叶贩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茶老板。
  崔威在九四年春天当起了茶老板。他也撺掇我跟他一起干,并向我展望了这门生意的美好前景。他说,涂门绿茶虽无名气,却有市场;从某种意义上说,涂门绿茶的寂寂无名正是个机遇,为咱们将来打造新品牌省了很多气力。绿茶的品质不是粗糙吗?没事,谁能说这不是个优点哪?现在粗粮、粗人不也时髦嘛!况且,将来公司一旦有实力,还可以立项目,研制新产品,质量自然也就上去了......。干吧!涂门一带正缺两位茶叶大王,千载难逢的机遇--这是个长远的事业!
  好家伙,听了崔威高屋建瓴的分析、高瞻远瞩的计划,我也不禁蠢蠢欲动、飘飘欲仙了。雅文啊雅文,等着瞧吧,你是有眼不识泰山!
  崔威的不烂之舌也说服了三个高桥镇中学的高中生,他们也满腔热忱地要跟着崔威跑生意了。钱是崔威从他继母那里借来的,统共一万元。一辆卡车是崔威托一个朋友从镇上食品厂借来的。
  有人有车有钱,万事具备,只欠折腾,这生意不做也得做了。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打了退堂鼓。不是我对崔威的经营能力起了怀疑,也不是忽然看清了自己有几把刷子,纯粹因为那个春天我的事情太多,根本没有时间跟崔威一起折腾。
  崔威鼓动起来的那三个学生虽然还没到升学的时候,但也不能随便逃课,否则崔威吃不了也要兜着走了,所以平时崔威没课的时候,就一个人开着那辆东风卡车,在七乡八里转悠。那三个学生在周末,有时候在放学以后跟他凑在一块儿干。
  干茶老板这行虽然不一定赚大钱,可干赔本也是少见的。崔老板的那场生意却结结实实地赔了本。而且崔威的这次赔本,也是为他今后在生意场上接连不断地赔本拉开了序幕;他那些高瞻远瞩的哲学帮不上他的忙,或者也许帮了倒忙。
  涂门的茶老板们,除了崔威,大抵是些粗人,就算识几个字,凑合起来也不够一茶筐,但是他们的生意却做得红红火火;崔威有那么多宏大理论,在课堂上能把学生们唬得一愣一愣的,却落得如此下场,这叫人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开始我把崔威的失败归因为没有经验。涂门的茶老板,经过数年的捣鼓,都专业得了得。什么季节,什么地点,什么品质的茶应出什么样的价钱他们都了然于心;虽然少不得讨价还价,但不至于太离谱。而崔威开着那辆东风卡车在涂门乡间转悠时,脑袋里除了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剩下的就全是发财的梦想了。
  这梦想的气球越吹越大,装了满满一卡车。崔老师纵横捭阖,宛如巴顿将军挺进欧洲战场。梦想号东风卡车奔驰在广阔的原野上,的!驾!崔威真该带上一根教鞭。
  一九九四年的四五月间,涂门一带的乡亲们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生着络腮胡子,表情像梦游人,说话文邹邹,一身酒气的怪人在乡间出没,有时身边还跟着几个毛头大孩子。此人的东风卡车往往尾随在其他茶老板的卡车、手扶拖拉机或者摩托车后头。在别的茶老板与茶农讨价时也熄了车凑上来,当人家谈判僵持不下正在锱铢必较时,这个络腮胡子拊掌而呼:"老乡,我买,我买,依你的价!"
  这样的茶老板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上掉过吗哪,掉过林妹妹,现在又掉下来个崔老师。
  崔威结束这次生意上的冒险大概是在五月中旬。他把卖出去的茶叶的单据收拢一块,经过加法运算,然后宣布他卖了一万四千块。而实际上,他承认,彼时他腰里只有七、八千块钱。
  "赔了两千大洋?还好,学费不高,再接再励,"我说。
  "什么?你会不会算帐,借了一万,卖了一万四,赔了?"
  "你手里只有七千多块啊!"
  "你脑子怎么转不过弯,投入一万,收入一万四......。"
  我不跟他争了,反正最后还是落个"你不懂。"我偷偷给他算了个帐。单是汽油费,租车费,车胎打气换机油,过桥费,货物运输中的折损就是一大比费用。除此而外,学生的劳务费,跟茶商扯皮耽误回程在外面吃饭住宿的费用,交警罚款,甚至于收了假钞,乞丐乞讨等等等等,这些费用也要算入成本。我相信崔威不至于连交易成本之类的概念都不知道。但崔威的思考方式是独特的,当他想到第一次做生意,就让手头的一万块变成帐目上的一万四千,他的思维就停转在这个良好感觉上了。在一些事不关己的事上,崔威的思维尚能保持客观和理性;但是一旦事关自尊,他的头脑总能切换成一种有利于自己的思考方式。崔威的脑袋里有个勤勤恳恳的搬道工,将思维的火车及时导向光明大道。悲观的崔威变成了悲喜交集的崔威。"希望"溜进了血管,他要把自己拉出去遛遛。
  在崔威看来,他带着几个学生在N城卖茶,同时也酒食征逐,逍遥了一回,又见了世面,这不就是利润的回报吗。语言和思维的催眠术,崔威靠着它,每每找到良好的自我感觉。
  这些就是崔威第一次做生意的情况。如果你现在碰到崔威,他还是不会承认他第一次做生意就赔了本。他会告诉你,他确实赚了钱,只是--开销太大了。
  跟着崔威干的几个学生也是白忙活一场。起初,崔威和他们打得火热,对他们许下诺言无数,把将来描绘得天花乱坠。但是渐渐地,大家发现崔威说一不二,旁人的建议如东风射马耳,而他自己的那些主意又都是些馊主意。崔威描绘的未来,像颗未受精的鸭蛋,看上去好大一个,但是不管送去多少温暖,总也不能破壳而出。崔威独自掌管经济大权,不论赔赚,几个学生都跟着他挥霍,钱固然花了不少,可是学生们混了几个月还是两手空空,便像跟着摩西出了埃及的以色列人似的抱怨起来了。崔威倒觉得冤枉,他说他在几个学生身上花的钱早就超出了当初允诺的工钱。这是什么逻辑?一个哲学专业的毕业生,其领导行为却像个丐帮帮主。
  我跟崔威打趣:"你把涂门乡亲的茶叶送进N城,使N城人民有了茶喝,涂门乡亲也有了钱花;你折腾了一场,也算完成了一个经济人的使命;而且还倒贴一些,算是扶贫;总地来看,你的功劳大大的,连经济杠杆那只看不见的大手也奈何你不得。"
  崔威听了,又是那句:"你不懂!"崔威这人有个大优点:如果他认为你是他的朋友,不管你拿他怎么讽刺挖苦,他都不急不恼,说不定还会来个自我解嘲,冒出几句让你拍案叫绝的话。不过,这好脾气是在崔威清醒的时候,假如喝了几瓶酒,就很难说了。一打啤酒落肚后的崔威,进入一种非同寻常的高峰状态,双手打颤,两眼发直,青筋蹦跳,老想找人打架,有时却扑通一声冲你跪下来,眼神凄切悲伤,活像一条被主人踹了一脚的狗。在这种状态,他的各种想法也喷薄而出,脑袋里发生了大错位,概念各自为政捉对厮杀,欧亚版块撞在南极上,高速公路发生了连环车祸,火车出轨了,飞机掉下去了,政权被颠覆了,皇朝垮台了,国会纵火案,断头台嚓嚓作响,死人吐着舌头,蝗虫漫天飞舞,瘟疫笼罩沼泽,大厦将倾,刺猬骑在莲花上,胡狼、蝎子、蜈蚣、响尾蛇、鬣狗、土拨鼠、臭虫、章鱼、苍蝇等等一齐从地下钻出来黑压压一片,抑郁、悲愤,诡谲、惶恐、喧嚣,紊乱,分裂、偏执,骚动,癫狂,死亡,黑夜,绝望......。
  可是平时他至多也就一句"你不懂!"
  从清醒到微醉再到烂醉,崔威的生存状态有如博斯的那幅举世无双的三联画《欢乐之园》,人间天堂,乐园,地狱。在这一幅图景中搁进去一个"交易成本"是不可想像的,不成体统的,有如阎王爷揣着生死簿从阴曹地府跳槽去地狱当上了总经理。
  得了,这事就说到这儿,让交易成本也见鬼去吧。谁能保证交易成本机会成本资本成本运营成本管理成本之类的不是骗人的把戏?
  崔威的茶老板只做了一届,他的茶叶大王梦就断了。他有了更大的梦。他要离开B省,去东南方的一个特大城市去发展,去开一家公司,去孵一粒更大的蛋。做了这个决定之后,崔威的失败就像推倒了的多米诺骨牌,一桩接一桩,势不可挡。和他的大胡子给人的印象相反,他做事全凭一种孩子气的异想天开,而且也像孩子一样见异思迁、半途而废。这个纵论古今、粪土先哲、豪气冲天的人,却在现实的事情上每每不堪一击,频频改弦易辙。崔威讲述的那个尼采搭错车的故事,竟成了一种折射和预言。不过,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先打住了。
  3
  94年寒假以后,一纸通知从省城飘来:省教育学院94级专科升本科进修班的入学考试报名开始了。这考试将在五月初进行,如果能通过,就可以去省城的教育学院进修两年,毕业时拿本科文凭。
  我听到消息时已是三月底。我怂恿崔威一起试试运气,但是崔威却兴致阙如,他正张罗着茶叶生意,那时涂门一代的新茶已经开始采摘了。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高考崔威考上的是个本科,在两年级的时候停了学,一年后--90年秋天又复学,而后自己要求转成政教类的专科,草草毕业了。所以崔威是个以专科毕业的本科生。我问他为何停学,他死活也不肯说。问他为什么草草毕业。他说:"受够啦!"
  我对"省城"这两个字的兴趣远胜过"本科文凭。""省城"这两字盘踞在我脑袋里,重于南北二山,压得我头重脚轻。当我琢磨着考教育学院的时候,崔威想的是停薪留职,好一心一意地去孵蛋。他去找高校长,又碰了钉子回来,额头上有一排钉子眼儿,仿佛刚被猪八戒的九齿钉耙修理过。这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只要高校长往道德的制高点上一趴,一个团的崔威也攻不下来。让一个准备逃离教职的中学教师自惭形秽,只需一句话就够了:"假如每个教师都像你这样,我们的教育事业岂不是要垮掉了吗?"
  崔威牢骚满腹地回了鬼屋,随身又带了一捆啤酒,不过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去"把酒问青天,"当他十二瓶酒落肚,正坐着发愣,准备出门的时候,我赶忙又给他开了一瓶,这瓶酒将他放倒了。
  第二天我也去找了高校长,为进修的事。我是准备去碰钉子的,所以出门前在自己脑袋上缠了六十圈白布,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印度人。我没有钢盔,假如有钢盔我宁愿将自己打扮得像个德国大兵。想想看,德国大兵!屁股上挂着手雷,腰里别着手枪,眼窝里插着手电筒,行动,行动,行动!高校长一定立马从座位上爬起来,扔了手纸,啪地一个立正,将亮闪闪的地板砸个窟窿。
  我头顶六十圈白布和南北二山攀上办公主楼,跌跌撞撞进了校长办公室。
  我说完来意,高校长左手攥着茶杯,右手拿着手纸在办公桌上一阵猛擦,然后停下来若有所思,过后又是一阵猛擦,又停下来,终于开口问:"你有把握吗?"
  我当即回答:没有,没有把握。我说我只是想去见识一下,或许明年我准备充分一点就能考上。高校长便同意了,一边擦桌子一边说:"但是,嗯,你必须认真,嗯,完成本职工作。"好,好,我频频点头,很卖力地点头--你把一只公鸡饿上三年再撒给它一把米它都未必能把头点得如此精彩,况且,想想我头上的六十圈白布和两座大山吧。
  第三天我就拿到了一张宝贝介绍信。我将它包好,人血馒头似的揣进内衣口袋,直奔省城报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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