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第36/94页


绳子圈起来,有人把守不得人内。第二天,尸体全部被拉到火葬场烧掉了。高路江
赶去问火葬工,有没有见到一个穿海魂衫的。火葬工马上说有,是一个肠子肚子都
被踩出来的小伙子。眼睛还没闭呢,最惨相的一个。高路江问可不可以把他的骨灰
交给他,他要把它寄回他的家乡,让乡亲们把他和他的父母葬在一起。火葬工同情
而无奈地说:“一百多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你分得清谁是谁的?要不你随便抓两
把带走吧。”高路江没有抓,默默地走了。他在心里狠狠地咒骂自己,“鸟江啊鸟
江,你真是个鸟人。当时为什么不坚决把鸟刚拉走呢!”
桑园怕冷似的双手交叉,握住手臂,屏住呼吸听完高路江的讲述。她觉得双手
又麻又痛,一阵凝固的沉默,只有低垂的柳条在傍晚微风的叹息中轻轻拂动,好像
乡间新坟上的引魂幡,她在乡下劳动锻炼时见过的。高路江把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
里,捧着头,喃喃自语似的低声说“只要我一合上眼睛,就看见他睁着那双惊恐的
大眼睛,哀求我:‘行行好,把我送回去,别让我做孤魂野鬼呀!’可我又能为他
做什么呢。学校革委会给他唯一活着的亲人一他叔叔,寄去了死亡通知书。他叔叔
回信要求追认他侄子为革命烈士,这样他可以得到烈属待遇。可是谁会承认这个因
为看热闹,胡里胡涂死去的人是烈士呢?”桑园还是沉默着,手下不知不觉地用地
上的浮土堆成一个方型小丘。她扯下一片碧绿的柳叶像墓碑一样竖在小丘前面。她
盯着这片柳叶,回想起苏刚诙谐天真的笑语,默祷他能找到返回故乡之路,与长眠
的父母相依偎。
高路江也盯着那小小的坟丘,深沉地说:“他死得轻如鸿毛,死的不得其所啊,
我们校长曾经说过,驾驶系的人都应该成为勇敢的船长,与自己的船只共存亡。只
能死于大海,羞死于陆地。他那么年轻,甚至还没长几根胡子,就无为地去了。另
外那百多号人,大部分也是大学生,也和他一起去了。谁夺取了这些年轻人的生命?
是没有长眼睛的子弹吗?是开枪的那些人吗?不,开枪者只是认真地投入一场丑恶
悲剧的疯子演员,正如我们是这场悲剧的傻瓜观众一样。”桑园从哀悼的情绪中睁
大眼睛,狐疑地看着高路江,轻声问:“你认为谁是那骗子导演呢?”高路江抬起
眼睛,那明亮、深邃的目光,似乎要看穿越来越浓重的夜幕。他低声而清晰地说:
“是江青,那个曾经当过蹩脚演员的女人,如果说毛主席这一生也犯过错误的话,
娶了这个女人就是其中最大的错误!就像商纣王娶了害人精姐己一样。”桑园觉得
他的语气很像李少云,只是思路更清晰。但她不完全赞同,说:“自古人们就习惯
把错误推在女人身上。再说,毛主席也不是商纣王,他使贫穷落后的中国人民站起
来,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高路江宽宏地一笑,深沉地看看她的眼睛说:“你还
是个善良天真的小女孩。我早就观察到,你有一个最大的缺点:轻信。当然这也是
一个可爱又可原谅的缺点。不过,有时会造成不可原谅的错误。”他长叹一口气,
自言自语道:“所幸的是,轻信总比清醒好。清醒地看到罪恶是痛苦,却无能为力
则倍感痛苦,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可惜,我一无诗才,连首打油诗
也觅不到。”桑园感到他心情太沉重了,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她用较轻松的口气问,
是不是学院放暑假了。他说不是,大家都怕再死人,纷纷溜回家。唐佑敏本来想跟
着再来北京转转,被他功回上海了。他又加上一句:“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桑园说:“大概他想跟夏莹赔不是吧。”高路江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不像。”
桑园懒得深研唐佑敏,就问:“学院还会再开学上课吗?”高路江说:“谁知道,
现在校领导和教授们都被罚在校园里劳动。武斗又这么凶,上课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那远洋船长的美梦也会像色彩幻化的肥皂沫,样破裂掉。”桑园宽慰他说:“你
们总算坐过大学的课堂,我多想我也有一天坐在那宽敞明亮的阶梯教室里,大模大
样地记着笔记。”她想起有一次到北师大同学家,路过生物系大教室,她爬在窗户
上,羡慕地看着那里面的大学生,足足有半个钟头。高路江反过来安慰她说:“也
许有这么一天呢。”桑园摇摇头说:“不可能的,学校军宣队已经开始分配我的工
作了。”高路江忙问:“你被分配到哪儿?”桑园犹豫了一下,说:“我爸给我联
系去部队,我正等着出发通知。”高路江轻轻地松了口气,说:“和平时期,参军
是最安全保险的出路。尤其对你这样的女孩子,你爸一定为你费了不少劲儿。”桑
园不禁惭愧,自己从来没在意父亲所操的心,高路江的话使她想起前些日子,父亲
明显地焦躁不安,烟抽得很多,这几天才轻松下来,不断叮嘱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
己。她大笑父亲比母亲还会唠叨。现在,她很想依偎在父亲身边,请他再唠叨几句。
她站起身,对高说:“天晚了,咱们都该回家啦。去部队之前,我天天都会在学校,
愿意聊天就来吧。”高路江问:“你不愿意到我家去看看吗?”桑园坦率地说: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到男孩子家去过。我想那会很别扭。”高路江很随和地说:
“那好,我到学校来找你。”
桑园没想到,一进家门,就听见弟妹们拍着手叫:“给姐姐送行喽,姐姐要出
发喽!”又看见那个她从小爬在上面吃饭的大圆饭桌,摆满了她最爱吃的菜:麻婆
豆腐、辣子鸡丁、回锅肉、鱼香肉丝、凉拌蜇皮、炸花生米……父亲微笑着从书房
走出来,说:“今天下午,南方军区来电话,通知你乘后天清早的火车去那里报到。
你妈妈不在,我只好一个人做菜为女儿饯行喽。你快尝尝爸爸的手艺怎么样。”
桑园直觉得眼泪要往下掉,她走过去,把头伏在父亲胸前,偷偷拉起他的衣角,
擦掉已经涌出眼角的泪珠。父亲轻轻拍拍女儿的背,清了一下嗓子,朝愣在一边的
小女儿说:“小的们,快倒汽水,给你们姐姐敬酒哇。”弟妹们手忙脚乱地去拿杯
子。父亲指着那盘红亮的豆腐说:“今天爸爸请了半天假,在家细细摸摸地洗呀、
切呀、炒呀,整鼓捣一下午。这麻婆豆腐,是你爸炒的,味道一定很浓。
晚饭后,桑园帮父亲收拾好碗筷,静静地等着新的叮嘱,父亲却点上一支烟,
回自己卧房去了。关门之前对桑园说:“早点儿睡吧。只有明天一天收拾行李的时
间了。”桑园松了口气,她正担心又会在父亲面前忍不住眼泪。想到自己已经成年
了,在男人面前落泪是很不体面的,哪怕这个男人是自己父亲。她不知道,父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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