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花季--文革中的另类青春》第4/94页


桑园凝目看去,见是红卫兵总指挥南雁,滑稽地顶着个旧军帽,大敞着洗得发白的
旧军装,踏着鸭子似的蹒跚步走过来。桑园笑了,迎过去。
他是她在学校里唯一佩服的男生。父亲身居北京市委要职,他却毫无高干子弟
的虚狂。生就是一副老农民样子:黑红的宽脸膛,小肉泡眼,稀疏的扫帚眉,朝天
的肉界头,前突的厚嘴唇,矮墩壮实的个子,加上永不走样的憨笑,同学们都说他
像大寨那个陈永贵,有人干脆喊他“永贵大叔”。听说自从上中学后,他父亲每年
暑假都送他回农村老家,“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为他将来“接掌革命大旗”
打好底子。他真不负父望,凭着自己从泥土中吸取的平易稳重,从村民那电学到的
粗狂沙哑的笑法,又秉承了父辈们那种有鼓动性的理论观点,迷住了全校的红卫兵,
并且在全市红卫兵头头中,也是举足轻重的人物。
“你怎么才来?学校出人命啦!”桑园离老远就朝南雁喊。他是她心目中最冷
静、最懂政策、最可信任的红卫兵领导,她相信如果刚才他在场,惨剧一定不会发
生。“我在市里开红卫兵联席会嘛,要不是方洪打电话叫我回来,我还在会场呢,
到底出了什么事?”“钱峰带人到唐海山家,被唐海山砍了。唐海山的妈妈被揪到
学校来,让刘瓦明带头打死了。”“唐海山他妈是八级老干部哇,刘瓦明怎么这样
胡来!”南雁气得立起小肉泡眼。
“你可来啦。”方洪从教室出来,一眼看见他俩,急忙小跑过来,“我才给市
联席会打过电话,他们说你走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现在才到?”“娘的,大街上
到处是游行队伍,人挤人,车叉车。我连骂带吆喝才冲开一条路回来。今天这档子
事怎么引起的?”
“唉,话得从头说起。”方洪看了桑园一眼,见她很专心地在听,便欣然讲下
去,“钱、唐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他两人同班,又同是干部子弟,又都因病休学
过一年,钱是因为肺结核,唐好像是得过血液里的啥病。在他们班里,钱是团支部
副书记,正书记是唐。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推心置腹?有这么多相同点嘛。可是偏不,
班里谁都知道正副书记面和心不和。不过,唐海山一向忠厚文静,深得同学们的信
任。钱峰这个人刁滑刻薄得很,大家避之不及。于是,钱很嫉妒唐的人缘好,背地
说他女里女气,专门讨女生喜欢。唐海山倒没有跟他公开冲突过。今天不知哪儿来
这么冲的火气,竟下手砍了他。”“我知道是为了什么。”桑园本来正暗自欣赏方
洪那种不急不躁的淡吐和笔直挺拔的运动员身姿,听到这里,便插嘴说。“为什么?”
两个男生同时问。“因为在唐海山的心目中,他母亲是至尊女神,不容欺侮的,钱
峰准是对他母亲说了很难听的话,加上那些造反派的过分举动,他就丧失了理智。”
“你很了解唐海山?”方洪注意地问。“嗯,我跟他在小学同学六年。他那篇题为
《我的母亲》的作文被评为优秀范文,真的是很感动人。”
南雁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今天发生的事很严重,居然打死人了,还是老
干部。你俩跟我去找刘瓦明。”“他刚才还在我们班教室。你们去找吧,我还有事。”
桑园说完,径自走了。
她躲进校园里一个幽深的角落。这里的垂柳像珠帘似的层层叠叠,给人与世隔
绝的静爽。她在一棵大柳树下席地而坐,身体仰靠着树干,立刻感到一阵清爽的风
微微而过,燥热的身体和头脑顿时一爽,她闭上了眼睛。可是,李影那淌着浑浊血
水的尸体赫然出现,吓得她连忙睁开眼。“唐海山哪,唐海山,你只图一时泄愤。
却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哟。”她仰望着被刀片似的柳树分割成碎片的惨白的天空,喃
喃自语,想起唐海山曾动人地表示过对母亲的挚爱。
那还是小学的时候,一次年级组作文竞赛。林桑园又名列前三名。第一名却是
从不曾在作文课上露过头角的唐海山。老师让他向同学们朗诵他那篇题为《我的母
亲》的作文。“我的母亲,是我心目中最美丽、光明的女神。她有着大海般阔展的
胸怀,青松般傲然的气节,又有着天下最仁慈的爱心。”唐海山情感充沛地大声朗
读着,全然没有往常那种女孩子似的羞怯。同学们全都屏息倾听,比上最严厉的数
学老师的课还安静。从这篇作文中,林桑园知道了唐海山的母亲曾大胆反叛家庭,
倾心爱上英俊却贫苦的大学同学,双双投奔革命后很快结合。解放后,两人均担任
一方领导,唐海山和妹妹也相继出世,组合成令人羡慕的家庭。谁知,唐海山父亲
的英俊和显赫吸引了一位年轻女下级的爱慕,并且最终将他俘获。母亲在父亲提出
离婚时,没有一声责骂、哭泣,只要求将一双小儿女归她抚养。父亲同意了,家庭
很快分裂。后来,父亲娶了新妻子,连生好几个孩子。母亲没有再婚,全心抚育小
兄妹。虽然母亲展现在孩子面前的永远是欢喜满足的笑脸,敏感的唐海山却感觉到,
那笑脸后掩饰的无可言喻的哀伤。“我感激母亲为我和妹妹做出的牺牲。我要在长
大成人后,以自己的成就带给母亲真正的欢喜和满足。”唐海山在文章结尾时这样
写道。
桑园当时很感动,几乎记住了那篇作文里的每一句话。同时,她为自己庆幸,
她有一对唱随和谐的父母。
叹了口气,她又想起早已淡忘的小事。那是在小学毕业典礼散会后,唐海山不
自然地微笑着,拉着他母亲向她走过来。“你叫林桑园,对吧?海山在家常提起你
呢。”李影握住她的手,笑吟吟地说。桑园一时愣住,不明白很少跟女生讲话的唐
海山为什么对母亲提到她。那母子才离去,同班一名女生立刻过来缠着她问,为什
么唐海山的母亲对她那么亲热。她被那女生激动的语气和闪动的泪光弄慌了,忙掉
头向正在跟老师谈话的母亲身边跑去。
后来,她和唐海山考人同一所中学。初一二的时候,唐海山因病休学了。想到
他的病情一定不轻,她很为他的母亲难过,因为自己的母亲常常七嘴八舌为孩子们
的小伤小病焦虑不安。上高中后,唐海山复学。他俩时常在教室走廊上碰面,虽然
互相都只是淡淡地点头招呼,她却总会被他苍白得半透明的时和那双梦一样幽寂的
眼睛所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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