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坝全集Zei8.net》第54/56页
“嫑得在想啥子,遭孽!”他奶奶说。
翠翠回来听说了这事,明确表示了她坚决反对的态度。水泉呢?没说一句话,似乎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
三个月之后,水泉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再过几天,就要去上学了。王国君和陈冬秀商量,要请一次客。
古时候,家中有人中举,金榜题名,那是很了不起的大事。光宗耀祖,蓬荜生辉,何等荣耀!现在是新社会,很多原来的繁文褥节都不再提起。但是,在这个碥碥上,从古至今,真正还连秀才都没有出过一个,更不要说举人进士榜眼状元了。从这一点上说,水泉可以算得上这碥碥上,乃至黄沙坝里中举进士的第一人。这也是一件承上启下的大喜事。请客,那就是必须的了。
可是,都应该请哪些人呢?这让王国君很费脑筋。
“客是必须要请的,可该请哪些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王国君把王国成叫到跟前来对他说。
“主要亲戚肯定是要请的噻。”王国成说,“其实我这几天也在想,亲戚这边好说,都请来吃顿饭,这没得啥子说的。这地邻该不该请呢?我也拿不准。”两弟兄商量过去商量过来,最后决定,地邻就不请了。因为一个中队三十多户人,要一起请,没那实力;只请一部分,不合适,得罪人,干脆就一户也不请。
“干部些呢?干部些请不请?”王国君问。
“不好整,”王国成说。
“就是。”
“按理说是应该请干部的。要请的话,其他人都好整,就是这郭银河你请不请?”
“是啊,这不是就叫你来商量吗?”
两弟兄商量过去商量过来,最后还是决定请大队干部,包括郭银河。理由很简单,有人考起了大学,对大队的干部来说也是一件有面子的事,他们脸上也有光。请他们来,也是表示我们对他们的尊重,不请反而不好。至于郭银河,别的干部都请了,不请他,别人会认为我们对他好象有深仇大恨似的,同样也会加深他对我们的恨。这次办手续找他盖章,他也没有难为水泉,当然,他可能也晓得,难为也是难为不了的,他现在也不比从前了。再说了,请了他,他也不一定好意思来。不来,那就是他的事了。主意已定,照此办理。
水泉去上学的前一天,天刚刚亮,王国君陈冬秀水泉就起床了。他们烧锅的烧锅洗菜的洗菜抹桌子的抹桌子。王国成樊莉一起床就拴起围腰,刘立成和翠翠也早早的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忙碌起来。
灶堂里,干柴花子红红地燃烧,两口大锅里,腾腾地翻滚着热气;翠翠和陈冬秀在灶上煮肉炒菜忙得汗水直流;水泉奶奶在灶前不住地往灶堂里添柴;樊莉在檐口上的大盆里清洗碗筷;王国君收捡着他编背篼的篾条;王国成和刘立成从隔壁借来桌凳一一擦拭干净。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中午时分,客人们都来了,包括郭银河也准时光临。正房檐廊上一字排开的三张八仙桌上,满满的座无虚席。跟着就摆碗筷,上菜,斟酒,添饭,一时之间,喝酒的喝酒,品菜的品菜,筷子与嘴巴密切配合上下连动热闹非凡。当然,大家也没忘记让嘴巴挤出一些时间和空间来赞许一番说几句好听的话。
“唉,这个,水泉,哎,在我们大队上,这是第一个哈,值得庆祝。来,我们干一下。”被让在首席坐着的书记首先说话了,大家也都端起碗来喝了一口。
“这个娃娃,从小就跟别的娃娃不一样,我早就看出来了。”
“是啊是啊,你看他那长相,长大了就是干大事的样子。”
“是啊,这盘我得要好好教育哈子我那娃娃些呢,叫他们好好向水泉学习,将来也能考个学校,脱了这农皮……”
“水泉这娃娃,啥子都好,就是这个头矮小了点……”
“小?尿泡虽大无斤两,称砣虽小压千金,你还说小,不小喽!”坐在书记旁边的郭银河说着笑了起来。
“你娃娃……”
“王国君!王国君!把你的女儿花花跟老娘喊出来!”桌上立刻没了声音,所有的眼睛齐刷刷转向龙门子去。原来是杨二凤那个婆娘叉起个腰杆站在门外朝里面喊。
“呵呵,你来了?快进来,将就吃点饭。”王国君站起来招呼着杨二凤。
“吃槌子吃,你跟我喊出来!”
“啥事?有事你进来说嘛。”
“我进来?你们那门槛高,老娘咋进得来哦!”
“倒底啥事嘛?我们之间好象没得啥事哦。”
“没得事?没得事我跑你这来干啥?我日疯啦?……耶,啥子哦,那们瞧不起人嗦,我的老三,那点孬了?那是老娘看得起你!你们还傲起了,傲铲铲你!你们不干也就算了,你那女儿花花还到处东说西说呢,啥子意思?那们瞧不起人啊?叫她女儿花花滚出来!老娘今天就要跟她理论理论!”
“哎呀,她一小娃娃,不懂事,如果有得罪的地方,我向你陪罪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小娃娃一般见识,我跟你陪罪了!”
“你跟我陪罪?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跟我陪罪?我受不起!”
“咋受不起?儿女做错了事,责任在父母。俗话说,养子不教父之过。我向你陪罪还不行?你有啥气冲我来,嫑在那以大欺小指桑骂槐!”
有几个人放下碗筷到门口去劝杨二凤别闹了,今天大家都是欢欢喜喜的,你在那儿闹起不合适。
“老娘今天就是要闹,老娘就是要闹得你们不安逸,咋个咹?!”
王国成早就火冒三丈了,听杨二凤说是故意来闹的,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不声不响地站起来,从猪圈房里提了一个装“夜起”的桶来,声音不大但很硬气地对杨二凤说:“你走不走?再不走老子就跟你泼起!”边说边把桶提在两只手里,做出随时泼出去的样子。
“老娘就不走,看你敢跟老娘泼起!”杨二凤看了一眼装了大半桶“夜起”的桶,“敢跟老娘泼起!老娘跟你们没完,你等到,老娘跟你们没完!”一边拿手指着王国成,一边大声说着,一边退到门外的大路上,骂了一阵以后没趣地走了。
院子里传出来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水泉背着一些简单的行里,从花蛇沟口的杠杠桥上过了河……
?
☆、第五十四章 邹云英上吊死了
? 中午,琼琼和军军放学回来,家里没有人,灶间也没有饭菜。琼琼搬了一个草墩放在灶后,拿刷把把锅刷了几下,然后双手抱着水瓢,从水缸里舀了几瓢水倒进锅里,叫军军把锅烧好,她拿起升子去舀米。米放在她妈妈的房间里的,她推门,推不开,再推还是推不开,她一看,门没有扣,也没有锁。咋推不开呢?又推了推,哐哐几下,她才看到,门是从里面反扣的。她从门缝里看进去,她猛然看到她妈妈在屋里,她使劲地叫,“妈,妈,妈妈!”她妈妈一动没动,也没有答应。她看到她妈妈的屋里的情况与以往不同,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冲出灶房门,找她奶奶。
“奶奶,我妈,快,我妈!”
她奶奶说,“你妈咋?”
“吊……”
“吊啥子?吊井?吊死算毬!”
“你快点!”她拉着宋林芳来到房门前。宋林芳从切刀板门的缝隙里朝里面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她的脑壳嗡的一声,全身一紧,背心都凉了:邹云英吊在楼槏上。“管他咋子,救人要紧!”她想,“再咋说,她也是自己儿媳妇,死了对谁都没好处”。她叫道:“快,拿大刀来!”琼琼飞快地找来大刀递给她。她轮起大刀来,用尽全身力气,向房间门砍下去。突然,大刀在半空中停住了。“要是她早死了呢?要是……,不能进去!”她想。“快,琼琼,快去找干部。”
不一会儿,中队干部以及他们家的长辈们都来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家把房门撬开,把邹云英从楼槏上解下来。
她的躯体,早已冰冷而且僵硬。她头发干净而整洁,面色安祥。穿着一套刚缝制的新衣服,一双白袜子和一双灯芯绒方口鞋。一副走亲戚或者出远门的打扮,完全不是小说中描写的吊死鬼的形象。
琼琼和她的弟弟,哭喊着他们的妈妈。宋林芳站在那里,双手捏在一起垂在胯前,也象僵硬了一样。
有人拿来一串鞭炮,在天井里点燃,一阵噼噼啪啪之后,一股青烟,从天井里升腾起来,浮上空中,飘散开去了。
干部们七手八脚,把她抬起来,放到床上去,把手脚捋好。宋林芳说,“不放在床上,放过死人,床就不能用了”。干部说,“不放床上放哪里?”“放地上啊”,她说。“这床是你给她的吗?”“不是,是她的陪奁”。“那就给她吧,埋了烧给她”,干部说。“这么好的,可惜了”,她说。“噫,人家跟你家当牛做马,死了你连人家从娘家带来的床都不给人家睡啊?!”干部火了。她也只好不说了。
放停当之后,干部们纷纷离开,只剩下他们一大家人在那里了。
王学文的老婆和王学才的老婆,抱来一捆纸钱,两只烛和一把香,叫来琼琼和军军,让他们跪在床前,点燃香烛,焚烧纸钱。又找来一股麻和两截白布,把麻分成两份,拴在他们的腰间,把白布披在他们的头上。让他们为母亲披麻戴孝,作揖磕头。
王海华带着浓厚的醉意回来了。看到眼前的情景,象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站在那里,张着口,半天回不过神,也说不出话来。
“幺儿呢,”宋林芳说,“你老婆心好毒哦,死都要死在屋头,不放过你哦。”
王海华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没说话。
“大嫂,你现在说这个话,就要不得了。”王学才的老婆孟玲说话了,“以前的事,你是大人,做得对不对,我们不想说你了。现在,人都死了,有些话就不要再说了。再咋个说,她也给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媳妇,给你生了孙儿孙女,她也是要进祖坟园的哦。”
王学才说:“人死为大,入土为安。大家商量一下,该咋办吧。”大家七嘴八舌从头至尾商量了一番之后,分成几拨人,开始做着安埋邹云英的相关事情了。一拨人去邹云英娘家报丧;一拨人去请阴阳先生来看地;一拨人去地里有菜的人家买菜,一拨人背谷子去碾子上碾米。王海华带着儿女去各家磕头作揖请人帮忙。
有一个问题,让宋林芳的叔婶们很是为难。没有棺材,怎么办?一个三十多岁,该进祖坟园的人,再怎么样,都要有一副棺材才行。不然,是咋都说不起走的。由于她还很年轻,还没有到为自己准备棺材的时候,也就没有自己的棺材。现砍的树,湿的,也不行。咋办呢?
“拿几块板板,找木匠钉个火匣子都对得起她了。”宋林芳狠狠地说。没有人搭理她。
王学文、王学才、郭银河商量以后说,找一下,有没得人的棺材愿意卖,买一副。如果没得,就看看有没得人有干的圆木,买来请人做一副。
王学文的老婆说,“前年我们裁了一副的料,干在那里的,先拿来用吧,看到她娃娃我就伤心!”想起她这个侄媳妇,那么好的一个人,命那么苦,遇到那样的男人和那样的恶婆婆,过得真是太惨了。想着想着,满腔的同情和爱怜油然而生,眼泪汪汪起来。
晚上,王海华端了一把火椅子,坐在床前,向燃烧着的火苗上一张一张地添着纸钱。床前的清油灯跳动着昏黄的灯光,呼呼燃烧着的纸钱串起的火苗,红烛飘洒的火头,在他的脸上布满了闪动的橙色。香头上的青烟,纸钱燃烧的白烟,弥漫在房间里。整个屋子,充斥着混杂了蜡、香、纸、人和叶子烟的味儿。但王海华似乎并没有感觉到。
琼琼和军军睡了,他老娘宋林芳睡了,他的两个妹妹也睡了。他看着床上的邹云英的尸体,心里一阵颤动,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
他站起来,从放在板凳上的箱子里翻出一件穿烂了的白汗衫,从上边撕下一绺来,拴在自己腰上,又回到凳子上坐下来,继续烧纸钱。
“她真的勾引老林子吗?” 他想。可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凭心而论,他不相信她会勾引小叔子。就是别人,可能性也不大。相反,老林子要去打他嫂嫂的主意,倒是有可能的。他看着他长大,带着他长大,他了解他,就象了解自己一样。可是,他妈宋林芳这八年来天天看着她的,她有没有那些事情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她为什么要往自己的儿子和媳妇身上泼屎泼尿呢?她是不是在帮老勋子掩盖罪行,把责任推到她身上去?他越想越觉得背心里嗖嗖的发凉。
那么,在地震棚里,有人睡在你肚皮上的事,到底是真的吗?他望着她的尸体想。可是,你咋不申辩呢?你为啥子就一句话都不说呢?你咋就随我咋折磨,你都不反抗呢?哦,我明白了……我刚回来的时候,你对我那么的好,你是希望从此以后我们两个恩恩爱爱好好过日子。可是我听信了老娘的馋言,我逼你交待的手段也过于残忍,那一股子气上来也就没把你当人看,让你对我的希望彻底毁灭了。你是用死来证明你的清白而不是畏罪自杀。想到这里,他才真正知道了他的老婆对他是怎样的宽容忠诚与期望,也才明白他是怎样的听信馋言污枉好人罪不容诛!造成今天的后果他才是罪魁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