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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鸾歌审视着他的神情,沉声道:“你只是一个护法长史,你凭什么?”
  落别恨不慌不忙地轻笑道:“宫主,云萝宫的事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鸾歌见他一副笃定模样,心中既惊且疑,她瞪视着落别恨冷笑道:“好,那便容我看看到底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言罢起身,直朝门口行去。
  朱祐樘也站起身跟在她身后,在即将出门时,他忽又回首问道:“落兄,你如此作为,何所求?”
  落别恨坦然道:“落离但愿能为太子殿下与宫主解忧去困,除此,现时倒别无他求。”
  朱祐樘漠然道:“现时?”
  落别恨重复道:“现时。”
  两人对看几眼,俱是哈哈大笑。
  走在路上,鸾歌问:“此一探可印证了殿下所猜测的?”
  朱祐樘道:“你已知我猜出的是什么了?”
  鸾歌细思半晌,突然想到那日唐十三提起落别恨的长相后自己面露惊讶之色而后这人便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她忽地停下脚步,问道:“莫非殿下以为妾和他……?”
  朱祐樘神色淡然地道:“现在我已知道你们不是。”
  鸾歌有些哭笑不得地叹道:“这人城府之深沉、心思之缜密怕是与殿下不相高下,妾躲他都来不及怎会和他有什么?”
  朱祐樘听了笑道:“如此说来,你非但没躲我还与我携手同游了一个中午,又一起做了一场好戏,我倒是感到极为高兴。”
  鸾歌甩开他的手说:“是以为妾没看穿殿下的用心才高兴的吧。”
  朱祐樘无奈摇头,“鸾歌,你想多了。”
  鸾歌冷笑道:“哪里有殿下想得多。”她冷哼一声,又道:“今日微服出宫殿下想做什么还是殿下心里最清楚,何必要我说破。不带付雪煜出来当是怕到时我以为阴谋败露后,命他对殿下下手,殿下自是不会将自己陷到以一敌三的险境之中。太子殿下,我若是要至你于死地还至于如此费事地联合他人吗?殿下今日假意与我笑闹当是怕我有所觉察吧,买靥钿、粽子皆是障目之法吧,防人至此,殿下的心胸也未免太过狭隘。”
  她说完之后许久,他都一言未发,只静静凝视着她,直望得她心中发毛才听得他轻声问道:“鸾歌,我在你心中便是如此么?”
  鸾歌被他这轻声一问,问得心中一颤。她微微抬了头看他,眼前的这个少年仍是一如往常,一如往常那般淡然、一如往常那般从容,但是听到他那一问时,怎么就似牵扯到了哪根经络一样,从身体的深处便开始隐隐作痛,一直蔓延到四肢至心肺。她低低垂下头,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朱祐樘也不待鸾歌回复便又牵起她的手向前行去,不是等不及听而是不敢听,他的手中握着的是她的手,如此的温暖,只是这丝暖意未及传至心中便断了。他与她并肩而行,中间却似隔了一堵厚厚的墙,她只想与他如此疏离地走这一路、这一世吧。只是,他一直都不想也不愿承认这便是他与她的命运,不愿承认有些甜蜜、幸福是不会属于他们的。比如,执子之手;比如,琴瑟在御。
  二人一路无话,回到宫中。太子换上皮弁服去了万寿宫,为今日宫中的夜宴去做准备。鸾歌则默然在自己房中呆坐了半日。
  今日她的那些话没有半点凭据,却不得不说,只因与落别恨相见后,他的话宛若警钟一般震得她耳鼓生疼,交给她的锦袋也似重逾千斤,毫不留情地提醒着她当日进宫的目的。
  她呆呆望着自己的左手,一路上,这只手都被他紧紧地握着,即便是现在也仿佛仍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颤抖。她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快要被他冰凉的手冻僵了,那股深深的寒意似是由他的心底传出又经由他的手指传至她的心底,让她通体寒透。
  轻轻摘下了那对靥钿,捧在手中愣愣盯了半晌,鸾歌才使劲摇了摇头,将它们收进了抽屉里,却又看见了静静躺在里面的玉佩,她不欲多看,轻叹一声,合上了抽屉。她已不欲再深思,便进里屋更衣,又变成了“张公子”之后,才坐在房中将那个锦袋打开,打算看看里面的信笺到底写了些什么。是否真如落别恨所言,字里行间颇有深意?
  信中的字小巧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的笔迹,信中所言只寥寥数语,除了一些问候之词外,便是继任之事,看似不像商议而只是解释之词。大意是:鸾歌虽并非按照罔替的规则继任的,也并非应时而出的,但行继任之事却是必须的。若月神降罪责罚有她一人承担绝不会祸及云萝宫以及族人,哪怕叫她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她也定要如此作为,但求能解当即的燃眉之需。最让鸾歌心惊的是最后一句——“纵明知此举逆天灭神也必行之。”
  这封书信究竟是不是她的前任所写?如若真是前任的亲笔,那逆天灭神又作何解?那个女人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对她做了什么?

  第十五章 念吾一身寒沁尽

  靡姬,是她的前任,是太子的母亲,这个身份诡异命运多舛的女子她只见过一面,却永世难忘。那是一个缠了她十年的梦魇,她在那个梦中媚笑着说出那句诅咒,“你是我的继任,将会继承我的一切,你的命运也会随之而异。你此生的命运就隐在你的名字里——鸾鸟一现天下安,自歌独舞人不见,惊天一鸣韶华暗,半世绚烂半世憾。”
  那最后的四句,这些年,她已反复思量了不下数百次,却终不得解。
  她扶额蹙眉,心中憋闷不已。怔怔望着那封密函思绪纷繁,这密函若是落入长老们的手中,她必定会被追杀,断难活命。可为何落别恨竟如此轻易地给了她,而且还似是早就知道她会去,准备的妥当就等着她去取走。如此推演,太子与落别恨又是怎么相识的?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啊,若说两年前的那场祸事是误会,那么今日呢?今日你从旁推波助澜又是要作何?一面奉劝我安安分分的过活,一面却又将落别恨引出,你的心里究竟在算计着什么?
  朱祐樘回宫之时,正见鸾歌等在宫门口,看见他行过来,欲言又止。他也不说话,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便从她身边走了过去。鸾歌忙紧跟在后,行至太子寝殿,她也随着他踏了进去。一路跟到内室,眼见宫人们伺候着太子更衣,摘了皮弁、解下玉佩、大带、大绶,又一层层地除下繁复的礼服,再换上一袭交领大袖罩袍,旁边又有小太监早取了水来为太子净手洁面,等一切收拾妥当也已过了近半个时辰了。朱祐樘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就拿起一本书斜倚着床头读了起来,仿佛并不知道鸾歌一直立在这里。
  她正思虑着如何开腔,却听常喜在一旁提醒着道:“张公子,你可是有什么事要禀告殿下?这已是入夜了,你有话请快说,殿下少时也要歇息了。”鸾歌感激地朝常喜点点头,“喜公公,我正是有事要和殿下说,这个……”她停住话头,将眼睛转向太子,指望着他能将这室内的人摒出去,哪知朱祐樘竟似是没听见他们的对话一般,仍是眼睛盯着书页。鸾歌求助地看着常喜,常喜虽不知这二人发生了何事但也看出来是太子故意不理这张公子,他可不想在这里面搅合,便将头一偏佯作没看见。鸾歌顿时气结,她见指望不上别人,反倒定下心来,怎么都是要说的,既如此那怎么说不是说呢,索性就如实讲吧。她清了清嗓子,对着太子一拜,口中说道:“殿下,这里有书信一封,臣疑是殿下故人的笔迹,只是不敢确定,故,斗胆请殿下过目。”
  常喜接过鸾歌递上来的信笺,朱祐樘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扔在了一旁,说:“先搁着吧,等我有空时再看。”鸾歌本想再说,但看见他根本就不曾将眼睛移开书页一时半会儿,便只张张嘴又合上了。常喜见状,说:“张公子,没事便早回吧,殿下要歇了。”鸾歌行了礼后默然出门。
  这一夜,鸾歌没怎么睡好,应该说是没怎么睡。她的居所就在太子寝殿的旁边,这一夜她都能听见太子那边有人频繁地进出,还能看到窗外太监、都人们挑着宫灯来来回回地一直忙活到天亮的身影。
  梳洗完毕,鸾歌正想出去打听一下昨夜是出了什么事?一开门,正撞见常喜,还不待她开口询问,常喜便先说话了,只是声音极冲,语气也极为不客气,“张公子,你昨夜到底是给殿下看了什么东西?”
  鸾歌一愣,问道:“怎么?有何不妥之处还望喜公公指教。”
  常喜冷哼一声,“有何不妥?你可知昨夜你走之后,殿下拿出你送过去的信笺看后竟是满面悲戚之色,呆坐半日才将那信笺贴身收起。我也不敢问,只寻思着先让殿下歇下是正经,才说了伺候殿下沐浴,哪知殿下刚一站起便晕了过去,若不是我见机得快,一把扶住了他,只怕要一头栽倒地上了。你说,这可算作不妥?”
  鸾歌这才知道昨夜为何宫人们如此忙乱了,忙赔笑问道:“那此时殿下可是好些了?”
  常喜道:“好不好些等下你自己一看便知,殿下让我来叫你呢。”说罢,也不再理会鸾歌,径自转身头前走着,鸾歌只好默不作声地跟上。临进去时,常喜才又回头道:“我在外面候着,你自行进去吧。进去后,说话可仔细着,再若惹得殿下怎样,看我不与你拼命。”鸾歌只有点头应着的份。
  进得内室,鸾歌抬头看了一眼倚靠在床上的太子,只这一眼,她便愣在当地,连见礼也忘记了。平日里太子的面色本就少点血色有些苍白,可是今日,竟是白得没有一丝生气,连嘴唇都没了半点血色。此时,偌大个寝殿中竟无一人侍立左右,只见他一人面白若雪、气息轻浅的半卧在床上。鸾歌虽知是他特意遣去众人好与自己说话,可是见此光景,心中仍是生生一痛。
  今日朱祐樘倒是没故意不理她,而是见她立在远处便轻声唤道:“过来。”
  鸾歌依言走过去。离得近了也更看得清,太子看她的眼神竟都黯淡了许多,不复以往二人相对时的光彩。朱祐樘开口道:“那信我昨夜看了,确是母亲的亲笔。”
  鸾歌心中惊讶异常,太子承认了这是靡姬的亲笔手书,那当日落别恨所言种种怕也是大多属实。只是若想证实却一定要查下去才可,心念如此,她当即便说:“殿下想必也留意到了信中所提之事,用词甚为、甚为……”她甚为了半天也没说出后面的话,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了下去,“臣想此事关系到殿下与臣二人的、的……”不知为何,她竟又说不下去了。
  朱祐樘等了半晌也不见她还有下文,便替她说了下去,“你心中已有了打算,是么?”
  鸾歌点点头,隔了一会儿又摇摇头。
  他笑笑,问道:“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是要告诉我什么?”
  鸾歌道:“臣点头是因为臣想知道真相。可是臣又觉得自己根本没办法知道,所以才摇头。”
  他目视前方,轻声问:“若是一辈子都没办法知道,你待如何?”
  她不解其意,猜不透他如此的问话仅仅只是问她的想法还是有试探之意?她思量了半晌方才答道:“若是能知道才是最好。”
  他又笑笑,道:“你果真是越发的聪明了。说的是实话却又似没说一样,叫人抓不到半点把柄。”片刻后,他又低低问道:“你,一直都是如此防着我的吗?” 那声音却喃喃如私语一般,其中的一丝颤抖渴求,他忘记了掩饰,她却听得心中一痛。
  想起昨日午时二人迎着日光拖着手悠然地行于街市间,他轻轻的笑语、挑选靥钿时专注的神情还有黏在唇边的那一粒糯米,那一刻,她只是由着他,望着他那难得悠然闲散的神情在心中暗自开怀,在脸上盈满笑意。
  她的心再一次不可遏制地作痛起来,不是为了昨日两人的喜乐而是为了他刚刚语音中自己都不自知的一丝渴求和此刻他眼中流露出的一点感伤。
  她终是开口了,竟是笑着开口的,“殿下可是还在为臣昨日的话生气?臣错了还不成么,殿下总不至于因我一时的糊涂话就给我按了这么个罪名吧。” 那声音已是自在非常,听不出半点纰漏。
  他听了她的话,心中一沉。本以为她不会回答,就像昨日他问的那一句一样,却不想她竟如此玩笑着答了。他无法再多追问一句,有时候人的勇气真的是脆弱得经不起一句玩笑,甚至经不起对视的一眼,所以,他闭上双目,淡淡地道:“我只是随口问问。”
  两人一卧一立,一个闭目一个垂眸,沉默了多时,才听闻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低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也对不住母亲。”
  鸾歌只是静静立着,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又听他继续说道:“若我助你查明真相,你可否答应我一事?”
  鸾歌问道:“何事?”
  朱祐樘道:“不管母亲对你做了什么都不要怨恨她,即便是有怨恨也都算在我的身上吧,她只是为了我,为了我能活下去。”
  鸾歌眼睛酸胀着疼,轻声道:“仅只一句‘纵明知此举逆天灭神也必行之’,便足以道尽慈母之心,臣从未怨恨过她。”
  他缓缓抬眸凝视了她半晌才又轻声说道:“多谢你。”
  鸾歌不经意地抬头,与他的目光相撞之时却被他眼中不敢置信的惊讶和随后浮现的诚挚谢意刺得两眼生疼。她慌忙又垂下头,只听他说道:“近日我便向父皇寻个差事出宫,与你一起去查探这段旧事。查查也好,查清了,总好过如此不明不白地让我误了你这一生。”
  鸾歌也不知是惊还是惧,只觉得自己的心又抽紧了一下。她举目去望他,但见他目光淡漠,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是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窗外,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面前之人无比的真切,却也无比的疏离。她黯然垂首,水至清、人至察,便不会快乐,而她与他皆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两个人遇到一起,便注定了要孤单一世。

  第十六章 愿言不获话不成

  六月初六。
  一对人马自紫禁城中徐徐而出,队列最前端是二十名头戴凤翅盔、身着飞鱼服腰系玉带侧配绣春刀的锦衣卫。各锦衣卫分列两队,皆是面色冷然目不斜视,骑跨在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上,人数虽不多却气势十足。两队锦衣卫之后跟着的是五驾四乘马车,再之后行着的却是满身甲胄的御林军,亦有四十人之多,那一身的银盔亮甲被正当午的日光映照着,竟是说不出的神武威风,叫人不敢直视,便是仰视亦觉得有如天将神兵一般。这一众御林军中有二十人紧紧护在一驾六乘马车两侧,满面警戒之色,另有二十人分为两横排,行在队列最后,竟将那架六乘马车围在中间。马车中坐着的人正是当今太子朱祐樘和仍是“张公子”扮相的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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