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15/49页


  一队人马已行出京师,马车中的二人一左一右各自坐在车内一端,一直未发一言,连目光的碰撞、交错都不曾有过,太子一路都捧了本书在读,鸾歌则是眼观鼻,鼻观口地垂目端坐。
  黄昏时分,鸾歌挪动了一下身子,偷偷瞟了一眼仍在读书的太子,扁扁嘴,终是忍不住出了声,“臣怎么总是觉得心中不安?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朱祐樘轻轻“嗯”了一声,却是连眼角眉梢都不曾稍动。
  鸾歌无语,转过头,伸手轻轻撩起遮着车窗的暗褐色锦缎窗帘,探头看了两眼,又蹙着眉缩回头放下了窗帘,扭头望着太子,“整驾车子被御林军围得紧紧地如铁桶一般,可臣怎么越发地觉得不安?”
  朱祐樘抬头扫了她一眼,一语未发又将头埋进书中。
  鸾歌顿时气结,眨着一双大眼睛瞪了他半日,终是愤懑地抿紧了唇背过身去再不看他。
  临近黄昏之时,队伍停下,但听常喜在车外禀道:“殿下,锦衣卫同知姚大人与奴婢说,前方便是三河县,我们今晚便宿在那里。他想派遣人去前方安排好住宿之处,若有客栈便把那客栈包下。奴婢特来问问殿下的意思如何?”
  朱祐樘仍是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们看着办就是。”
  常喜在车外应了后便跑到前面,鸾歌隐隐听见前面似是有马匹疾跑之声,想是有锦衣卫头前去做安排了。
  又听得外面有一年轻却显浑厚男声命众人下马休整,鸾歌又偷眼向外张望,见车驾四周仍是有御林军护卫着,这才稍觉安心些。小半个时辰后,车子又开始向前行去。再次停下后,常喜的声音又自外面响起,却是请他们下车。
  常喜扶了太子下车,却对紧随其后的鸾歌视而不见,只一径问着太子这一路可有不舒服?可是累着了?鸾歌无奈地扯扯唇角,正要自己跳下车,却见自身侧伸来了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掌心向上摊开,抬眼望去,正是太子立在车辕边伸着手等她。她将手伸出握住他的,一展身形跃了下来。他那微凉的指尖竟让她心内窜起一股暖流,正要对着他微笑答谢,他却已放开她的手径自行了开去,那刚刚涌起的笑容便一瞬凝滞在了她的唇畔眉间。
  鸾歌行过去时,众人均已站定了,这间客栈确实小了些,只是众人此刻站立在这个小院子里便已挤得很了,竟是肩背相连,不得侧足。这还是尚有十余个御林军守立在客栈外不曾进来。房间亦是少的,只有十间。而这一行人中,除了锦衣卫和御林军之外,尚有六名太监和汉阴王朱侚淇。
  常喜在太子身侧弓着身子道:“殿下,奴婢伺候您先到上房梳洗一下吧,让邓九和顺儿张罗晚膳。这里本就是乡下地方,只得委屈您将就一晚了,好在一应用具,铺盖被褥什么的咱都是自己带着的,要不然这地方还真是没法子住下。”
  朱祐樘却没理他,而是对着朱侚淇说道:“汉阴王,这里别的倒还不消说,只是房间着实少了些。我的意思是,我与张公子同住一间,你与姚同知共住一间,他们六个宫人挤住一间,如此便可多匀出几间房给锦衣卫和御林军来住,不知你意下如何?”
  朱侚淇躬身道:“殿下宅心仁厚,体恤下属,令小王钦佩万分。小王自是唯殿下之命是从。”
  常喜却是急了,从旁道:“殿下,我们几个奴婢不睡便是,万不可如此委屈殿下啊!”
  朱祐樘却是淡然道:“就按我说的吧,休要多言了。”又回首看了鸾歌一眼,道:“张公子不随我一起来吗?”
  鸾歌稍稍迟疑了一下便抬脚跟了上去。她将头压得极低,快步走着,生怕和旁人之间只是隔着擦身的距离,被他们看到自己通红发烫的脸。
  进得房中,二人就着常喜打来的水洗了把脸,又稍坐了片刻便用了晚膳。太子用的极少,鸾歌本想劝他多吃些,可想起今日一路上他的冷淡便又作罢,却也没了食欲,只是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饭。
  晚膳过后,常喜本要伺候着太子去沐浴净身,太子却让鸾歌先去洗了,常喜只得垮着一张脸再去命人煮水。
  朱祐樘浴后回到房中,见鸾歌只是立在墙侧,问道:“怎么只管一个人立着?颠簸了一整日你不乏吗?”
  鸾歌扭捏了半日,才小声道:“只有一张床。”
  朱祐樘哑然失笑道:“唤常喜命人再搬来一张就是。”
  鸾歌嘟着嘴道:“臣刚问过了,店里的伙计说店内再无可睡的床了。”她顿了顿,又道:“殿下只管睡吧,臣坐一坐便可,明日到马车上再补眠。”
  朱祐樘未再答话,自顾自地靠在床沿上看书。
  夜已经渐渐深了,只是今夜并无星辰,乡野之处亦没有滴漏,也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朱祐樘慢慢坐直身子,望了鸾歌一眼,问道:“你便这样坐到天亮吗?”
  鸾歌只低着头轻轻点了两下。
  她的头这样垂着,他只能看见她披散着的一头浓墨般的乌发,尚带着未干的水汽,顺直地垂在脸颊两侧。他叹气道:“这样熬着会伤身,你只管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做。”
  鸾歌却仍旧低着头,只是坐着不动。朱祐樘无法,只得站起来甩袖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回转身来,一把将她从椅上抄起,便向床铺那里走去。鸾歌一张脸早已红得要沁出来,只着手去抵他的胸膛,道:“殿下放手。”
  朱祐樘再想不到自己为了让她好好安睡一夜竟是要如此费事,再看她满面羞红,他也唯有暗自苦笑。
  见她还在使劲挣扎,他轻斥道:“你要么乖乖去睡觉,要么明日我便叫人送你回去,什么也别查了。”
  鸾歌听他似是恼了,便停了手,垂着头轻轻地道:“殿下放臣下来,臣自己走。”朱祐樘默默将她放到地上,径自在床边坐下。
  鸾歌随后跟上,朱祐樘说:“靠里睡下吧。”
  待她向内躺下,他才拉过一床被子,给她盖好,自己只和衣倚靠在床头半坐半卧着。鸾歌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撩开,又向里挪了挪身子,轻声说道:“殿下盖上被子吧,夜里凉。”
  他却微阖着眼睛道:“不必了,我本多穿了一件,再盖上被子反倒累赘。”鸾歌明白了他的心意,心中一暖便也不再多言,却侧过身子怔怔地望他。
  室内一灯如豆,映在他的侧脸上,那微翘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一同投下的影子,衬得那半面脸颊愈发的俊秀。鸾歌看着看着便想起,他似是很喜欢这样倚靠在床头。一时听他呼吸均匀,气息轻缓,她用手撑起身子凑近了看他,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心,不觉也蹙了眉。他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鸾歌心中一惊,仓皇躺倒,他也只做不察,问她道:“还不睡么?”
  鸾歌讪讪地道:“臣等殿下睡了再说。殿下还没有睡着吗?”
  朱祐樘又合上眼睛,道:“换了地方不太能睡得着。”
  鸾歌道:“臣也睡不着,这里快近臣的家乡了。”
  朱祐樘侧头望她,“你的家乡?不是已经没什么亲人了?”
  鸾歌道:“是啊,只有奶奶的坟在那里。”顿了顿,又低声说:“好几年没有去看过她老人家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向床里移了两分,展臂将她揽进了怀里,“想她了?”
  “嗯。”她将头埋进他的臂弯,不想让他看见她红了的眼睛。

  第十七章 长路暗影何所谋

  这里的夜晚似是有些莫名的燥,时不时传来的虫鸣声更是让人难以安睡。鸾歌心中一时想起奶奶,一时又想起这一去便能查明自己的身世,心中竟有些怯了。
  “殿下为何要了往广西赈灾的差事?”自圣旨下来要他们出宫赈灾之后,鸾歌就一直不明白他为何独独要了这个差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
  他微阖着双目,似是睡着了,半晌后却低声道:“云萝宫在广西。证据也在广西。”
  鸾歌忽地坐起,“殿下怎知证据在广西?”
  他睁开眼睛,抬手将她摁回去,“母亲怕那几个长老容不下你,我见她的最后那晚,她离去前在我枕下放了一封信,信中说若真有一日你性命难保,便让我带上你去到云萝宫,自然有人会拿出你身世的证据。”
  鸾歌听后一时无语,侧过身去躺了,却丝毫睡意都无,两只眼睛在暗夜中一眨一眨的。两人都已多时不再讲话,只听得不远处的树梢上有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又隔不多时,远处接二连三地传来了犬吠之声,在这寂静深夜里显得尤为响亮。窗外似是起了风,有几只夜鸟扑闪着翅膀飞起的声音,也不知是被什么给惊着了。
  屋外仿佛有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紧接着竟又传来几声喝叱,她立时坐起身,却见仍是倚靠在床沿的太子对着她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待一切又都归于平静之时,鸾歌才轻声问道:“外面是……?”
  朱祐樘却道:“无事,你只管睡你的。屋外有御林军,屋内有我。”
  鸾歌又问:“既然无事,殿下怎么还不睡?”
  朱祐樘微阖上眼睛,轻声道:“我在等人。”
  鸾歌微微一愣,却正听得门外有一低沉浑厚的男人声音响起,正是今日在车驾外的那个声音,“殿下可是歇下了?”而后便是常喜的声音,“自是歇下了。卢将军有事明日天明再禀吧。”
  待两人说完,朱祐樘这才懒懒地出声,似是才自睡梦中醒来一般,略带暗哑地问道:“门外是谁在说话?”
  那低沉男声又响起,“回太子殿下,是臣——御林军副统领卢天。”
  朱祐樘起身行至门旁,隔门问道:“长宇深夜前来,有何事?”
  卢长宇道:“适才御林军发现有一人影在殿下房间窗下隐匿,才欲擒拿却不防那人机敏异常,一闪身便遁去了。臣带人在四周搜寻许久也未发现其可疑行迹,但又觉此地不可久留,故转回请示殿下是否要即刻动身。”
  朱祐樘道:“今夜就先这样吧,想那人已被你们惊着了,怕是不会再回来找晦气了。”
  卢长宇应道:“是,既如此殿下便只管放心歇息吧,臣已将所有御林军编队巡逻,轮换值守。臣少时便去找姚大人商议,让锦衣卫也都起身一同值守,定保这一夜平安。”
  朱祐樘轻笑道:“锦衣卫便算了吧,总要有人好好睡一觉,不然明日都疲了,若再来了什么厉害的,岂不难以对付了。”
  卢长宇忙道:“殿下说的是,臣莽撞了。”
  朱祐樘道:“长宇你也莫要太过操劳了。能歇就歇一下吧。”
  待卢长宇走了,朱祐樘这才回到床上躺下,见鸾歌仍是大睁着两只眼睛看他,知她心中疑惑,便道:“我刚刚就是在等他。”
  鸾歌不解地问道:“殿下就只是为了等着与卢将军说这几句话吗?”
  朱祐樘笑道:“正是啊,不然他们怎会知道我整夜都在这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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