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18/49页



  第二十章 皆是同病相怜人

  近午时分。
  “殿下让妾下马吧。”沉默了多时的鸾歌开口说道。
  朱祐樘问:“怎么了?”
  鸾歌道:“两个大男人同乘一骑,难免引人侧目。不如我下来步行倒也自在些。”
  朱祐樘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眼看着快到市镇了,我们这样确实不雅。”他跳下马去,在马头处牵着缰绳,回首对着她笑道:“我为公子牵马。”
  午时的日光将他的笑颜映得灿烂异常,鸾歌竟有瞬间的错觉,一时不知此身为谁,今夕何夕,恍似再无过往亦无将来。她不觉也轻轻扬起唇角。
  途经一处集市,朱祐樘四处寻找着,欲雇一辆马车载他们前行。他不经意的回头正看见鸾歌嘴角噙着笑站在身后,手里牵了一匹白马。
  他不解地问道:“又买一匹马做什么?”
  她笑着道:“自然是做坐骑了,难道杀了吃肉吗?”
  他将信将疑地道:“你会骑马?”
  她又笑着道:“也是才学会不久。”
  他目中带了一丝探究,问道:“和谁学的?”
  她讳莫如深地笑着,不再作答。
  他便也不再探问,伸手牵了新买的那匹马,说道:“我来试试这新买的马匹如何,可是匹良驹?”
  鸾歌却仍是拽着马缰绳并不撒手,他轻叹一声,道:“你想要骑这匹?”
  她点点头。
  他又道:“那待我先骑上试试,若是这马性子温顺再交与你。”
  见她仍是拽着缰绳不放手,他还欲再劝说,却不妨她身后举着马鞍的汉子高声道:“不管是二位公子哪个来骑也总要先付了银钱啊。”
  他轻笑出声,忙付了银子又与那汉子一起将马鞍脚蹬一一套好,抬起头却见她正轻抚着马头上的鬃毛,面上显露出浓浓的欢愉与珍视,似是一个捧着心爱糖果的孩子。他绕到头前,瞧见这匹白马额前的毛色并非如通体的纯白,而是在正中间生出来一小撮淡灰色的鬃毛,倒衬得有几分俏皮。自从相识至今,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这般娇憨之态,不觉生出贪看之心,却又忍不住暗自感慨,平日里的她总是故作老成,强作淡定,却又往往在似这样的不经意间露了马脚。说到底,她也是一个苦命之人,莫名其妙的被安了一个荒唐的身份,莫名其妙的成了为他续命的药引子又莫名其妙的与他的一生相连,她除了接受这些安排,努力扮演好这些莫名其妙的角色之外又能怎样?这十年里,她心中的苦应是不比他少上分毫。
  她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仰头望去,他却立时将眼神移到了马头上,笑着说道:“看来你是真喜欢它,不过新买的马总是要先探探它的性子,不能因为它生得好就以为性子也会好。这便如有的人虽生了一双清澈晶亮的大眼睛却总是喜欢睁着大眼说瞎话一样,样貌是最不可信的。”
  她一怔,不快地道:“殿下说谁呢?”
  他勾唇一笑,凑过去挑了挑眉头,道:“说谁谁知道。”
  这匹白马果然不温顺,虽非暴烈脾气但却着实是个别扭性子,自从他骑上去后这马便和他别扭着,不是慢慢吞吞便是故意走那蒿草遍布的泥泞路,鸾歌在旁看得头痛不已。朱祐樘却是不急不燥,和这马儿磨着性子,终于在日暮之时将它降服,这才放心交与鸾歌骑上。
  迎着落日余晖,两人策马行进了济南城高耸的城门。
  夜半时分,鸾歌踏着月色独自行至大明湖湖畔,静静立在湖堤上望着幽暗湖面上印映的一轮明月怔怔出神。微风轻抚过湖面,揉碎一池清辉唯剩点点斑斑光影载浮载沉。她幽幽开口,“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太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暗自叹息,不知这人已在她身后立了多久。缓缓转头,悠然一笑,她对上他淡笑的容颜,道:“殿下说的是,何处春江无月明,哪需吾辈空怅惘。”
  他伸出手将她头上几缕被风吹散的发丝轻轻拢到她的耳后,“你有心事?”
  她笑着摇头,“没有啊。”
  他问:“为何深夜不睡却独行至此处对着湖水发呆?当不会是只为了应景吟诗吧。”
  她仍是笑着摇头,道:“妾只是觉得来到济南府焉可不去大明湖?一时贪玩罢了。”
  他又问:“竟是连天明都等不到吗?”
  她叹气,低声回道:“妾知道殿下心系受灾民众,定是天明便会启程上路,哪敢因为自己贪看美景就耽搁了行程。”她又仰起头笑笑,“况且,夜游大明湖自是有一番美妙意境的。”
  他也叹气,“你何时才愿对我说一句实话啊。”
  她嗔道:“怎的让殿下说得妾仿佛满嘴皆是谎言一般。”
  他笑道:“虽非满嘴皆是,却也所差不多。”
  她故作幽怨地道:“殿下非得时不常地挤兑鸾歌一下,才觉开心吗?”
  他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正是,正是,若非如此我便一日都活不下去。”
  她张开嘴,半晌,却只重重吐出一口气,无言地望向湖水。正当他以为他们会一直无言地站在湖畔直至天明时,她却忽然开口了。
  “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命苦,便不想把自己的心事说与他人知晓,免得被看轻更不想被怜悯。后来渐渐大了,便知道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活得更难、过得更苦,自己这点小心思实在是不值一提,也就更不想说出了。并非是要刻意欺骗殿下,实在是积习难改。”
  他伸手拉了她一起坐下,眼睛亦是望着湖水,轻声道:“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人。人前佯作无事,人后满心戚戚。心中渴望着温情,却又如何都不敢靠得太近。每每临近之时,心中的忐忑与惶恐往往骤然袭来,压过了那一份小小的窃喜。有时,我会怕若真许人与情,便会如逆风执炬,或有烧手之患;有时,我又会怕那份情来得太过炽烈,若真引来焚身噬骨之痛便会将我这业身躯内外燃得只剩灰烬。”
  她讶异地望着他,却只见他面色沉静,眸灿若星。
  “以我对殿下的了解,殿下并不似如此。”她缓缓开口辩驳。
  他回望着她,笑得安然,“可还记得,我昨日清晨和你说的那句话吗?——我们总是要试着去信任一些人的,否则,活着岂非太过孤寂、太过疲累了。这是我三年前想明白的一个道理。”
  她问:“如何想明白的?”
  他道:“那是又一次在万贵妃的魔爪下逃出生天后,回到自己的寝宫中忽然悲从中来。饶是我每日战战兢兢,活得犹如临渊履冰,从不肯轻信半人,将自己内外护得严密非常,却仍是逃不过接连的算计。后宫的嫔妃有哪个不想自己的儿子做皇储,所以我身边每日里上演的皆是万贵妃烧火,众嫔妃添柴的戏码。我便想,与其做一个孤家寡人与他们誓死拼杀,将日子过得凄风苦雨,还不如放开胸怀,善待身边之人,即便不能求得桃园结义那般的生死之盟却也能得偿人间真情,活能活得开怀,便是死,也不枉为人一世。”
  沉默许久,鸾歌才说道:“殿下的胸襟不是鸾歌可以企及的,但鸾歌仍有一问,面对亲情、恩情、友情、爱情,这世间的情事,殿下可能做到拿得起放得下?”
  他似是觉得她所提的问题极为好笑,“为何要放下?即便是不得不分离却也是真心相待过的。念着这些情谊不也是极好的事吗?”他又将头转向她,望着她的侧颜笑道:“即便是必须放下,那总也要先拿起来再说。”
  她闻言一愣,但见他的一张笑颜温润和暖,一见之下,竟将自己心中的阴冷寒意尽数驱散。鸾歌忽然觉得这一汪湖水就似她,而那吹皱湖面的轻风是他,她的内心本是平静无波,至少她一直都想要如此,怎奈他便似这恼人的轻风,不肖刻意便能让她的心湖荡开层层涟漪。
  她在心中一叹,低声问他,“殿下信命吗?”
  他微微一怔,说道:“信与不信又有何要紧,我们的命都曾经被攥在他人手中,而重要的是我们现在都还活着,都还有命坐在这大明湖畔促膝谈心,还有命为明日如何做打算。这便是好的,不是吗?”
  她笑笑,缓缓说道:“殿下说的是,现在这样便是好的。”闭起眼睛,她微仰着脸安心听那絮絮风语。
  他却似打定主意不让她静心一般,凑到她耳畔轻语道:“与其在心中猜测纠结,不若直面真相。有时,真相并不似想象中凛冽,反倒是心中的揣测更让人不安,往往化身为洪水猛兽吞噬人心中的清明理性。”
  她忽地睁开眼睛,眼前依然是他那满是暖意的笑颜,她的心中却惶惑不已。他是意有所指还是好心慰藉?
  她眼睛注视着他秀挺的鼻,面容沉静,语音徐缓地道:“殿下说的是,只是鸾歌不明白殿下对妾说起这些是为何意?”
  他笑意非但不减反倒更深了一分,“你心中应是早已有了计较,只需下定决心去做,或者说,是需鼓足勇气去面对。我不过是欲推波助澜而已。”
  鸾歌静静望他,他的肌肤在月色与湖水的映衬下,泛着一层淡淡光晕,笑得真切温暖,与前并无不同,眉眼间亦不见半点纰漏。她也笑了,她与他果真是一样的人,心思深在心底,表面风平浪静。

  二十一章 不知何事萦怀抱

  四天了。他们离开大队人马已经四天了。这四天来他们虽然赶路甚急却也没有刻意隐藏行迹,若是要寻找还是很容易便能寻得到的。可是,没有,没有人寻来,也没有人暗中跟在他们身后。这不禁让鸾歌疑惑非常,因为她明明留意到太子在路途中留下了记号,虽不明显但足以让有心人寻到。她并不相信卢长宇和姚敬德真的放心他们二人独自出行,更不相信他们与太子没有过联络,但是她就是没有发现过他们相互联络。
  心中的郁结让她有些食不知味,他们本是冲着这座酒楼的一道名菜——“龙戏珠”来的,可是菜上来了,鸾歌却没了食欲,眼睁睁地望着盘中的龙池大鲫鱼发起呆来。
  朱祐樘夹了一块盐水鸭肫放在她面前的吃碟里,问道:“可是这里的菜色不合胃口?”
  她摇摇头,“妾是在担心卢长宇和姚敬德他们是否能找得到我们。”
  他奇道:“为何要让他们找到我们?”
  听他这样说,她倒愣住了,“妾以为当日殿下离开他们是你们一起定下的计谋,难道竟不是吗?”
  他笑道:“自然是我与他们一早就商定好的,不然他们怎会在那种暗敌环伺的时候大打出手,又怎会打得那般卖力?”
  她更为疑惑了,微蹙着眉问:“既如此,那我们离开了这几日怎都不见他们与我们联络也不见有护卫跟在我们身后?他们就真的这么放心殿下独行这么远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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