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19/49页


  “他们自然不放心。若非我当日许诺他们可以暗中派人护卫且不会离开大队人马超过三十里路,他们才不会甘心听命。”他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他们到今日都不与我联络,也无人跟随在我们身后,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走的是这条路。”
  鸾歌愣住,眼前仿佛已能看到卢长宇和姚敬德那两张泛着青白的面孔。半晌,她放下筷子,正色道:“殿下可仍是心系灾民?”
  他不知她因何有此一问,“你这是何意?”
  她直视着他道:“这里是应天府。由京城至广西的路途,本不应途经此地。妾原还在疑惑殿下为何要带着妾兜了个大圈子?今日才知竟是为了躲开那两位大人。妾记得就在前几日殿下为了早日到达还让人马疾行不休,现在倒更似是乐于游戏呢。”
  他恍然大悟一般地“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为了此事。绕路自是有绕路的道理。”又夹了一块丁香排骨递到她面前,“不过,若是因此而让自己挨饿那便有些不值得了。”
  她却不理他的假意示好,直言问道:“敢问殿下这绕路的道理为何?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他放下手中竹筷,端起旁边的茶碗抿了一口茶,抬眼看着她道:“我得去借点钱。”
  鸾歌愣了半晌,才喃喃地问道:“借钱?为何要借钱?”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因为我实在是很穷。”
  鸾歌撇了撇嘴不再看他,低头夹起他放在自己面前的那块小排骨放在了嘴里。朱祐樘又叹了一口气,“分明是自己经常说谎话,却为何总觉得是别人编了谎来骗她?”
  鸾歌不急不忙地将嘴里的肉嚼烂咽下,又喝了两口茶,才悠悠地道:“分明是自己经常暗中算计人,却为何总觉得别人应该时时、处处地相信他?”
  朱祐樘大笑出声,鸾歌却只是神色淡然地挑拣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看似是在细细品尝菜肴的味道实则她正在猜一个谜,那就是——既然刻意避开卢、姚二人,那么太子沿途留下的记号到底是给谁的?
  直到躺在了客栈的床上,鸾歌仍是没想明白,太子那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他说要借钱到底是一句玩笑话还是真有这个打算?那他为什么要借钱又要找谁借?沿路留了暗记却并未见有人与他联络,这又是何意?
  房外传来了更夫打更的声音,二更天了。鸾歌从床上起身,换了一身水绿色儒衫,一撩窗子跃了出去。几个起纵她的人已经出了客栈,顺着客栈后身的小路一路向城西行去。不多时,她便到了城西的一座大宅院门前,门前的两个白玉狮子和朱红色的硕大宅门无一不彰显着院内主人的富贵,深蓝色门匾上书两个金色大字——徐府。
  鸾歌顺着门前的石阶拾级而上,走到门前抬手握住门上的兽环扣了两下,停住,再扣三下,停住,又扣两下,再停住。片刻后,大门吱扭一声开了一道缝,从门缝中探出一颗浑圆的脑袋来,“何人何事?”
  鸾歌答道:“家里的人来看看远房的亲戚。”
  圆脑袋缩了回去,门却并未关上,鸾歌抬腿侧身从门缝挤了进去。那颗浑圆头颅的主人是个矮胖的中年男子,举着个灯笼在头前为她引路。这徐府竟是比在外面看起来还要大,弯弯绕绕地走了多时才在一处僻静的小院落前停下,那矮胖男子开了小院门便一侧身,躬身道:“小人只能为宫主引路至此,还有劳宫主独自行进去,我家老爷正在院内的角楼中等候宫主。”
  鸾歌点点头,道了一声:“有劳了。”
  院内角楼的最上一层有光亮透出窗子,鸾歌逐层转上,到得有亮光的那间屋门前,抬手推门而入。房内正坐着两个男子,面对着她的是一个身材魁梧、面色黑亮的男子,四十岁上下,端坐在桌边宛若一尊金刚。背对着她的是一个身着淡蓝长衫的男子,头发被整齐地挽在头顶,用一个白玉发冠束住。此刻,面对着她的男子正疑惑地打量着她,而她却打量着背对着她的那人。反倒是背对着她的那人站起身,转过头对着她露出温柔笑颜,躬身行了一礼,抬眼望着她道:“见过宫主。”
  鸾歌疑惑地打量他,半晌方沉声道:“澜逸,果真是你来了。”
  此时,面对鸾歌的中年男子也起身行礼道:“应天府分坛坛主徐凯见过宫主,多时不见,宫主倒是添了不少英气。”
  鸾歌笑笑,直呼他的字,“泽海,你何妨直说我更不像个女子了。”
  徐泽海嘿嘿嘿地干笑了几声,“属下原是想拍拍马屁的却不想竟又拍在马腿上了。”
  待三人重新坐定,鸾歌又道:“我还道是徐坛主正在这夜深之时枯坐等我,本来心中还自有些歉疚,却原来早有澜逸相伴叙话,如此倒减轻了我许多的内疚。”
  澜逸的眼神一直盯着她的脸,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粘连上一样,柔声道:“我听得暗报说你两次遇袭,有些放心不下便来了。一来,想亲眼见你安好,我也就能放下心了,二来,也想听你说些细节好着手查出暗袭你之人。”
  鸾歌面上颇有些无奈之色,道:“他们也真是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平白地又多了一个人来操心。我找徐坛主不也是为了查清这事吗,何必让所有人都为了这个忙得团团转。”
  澜逸柔声道:“为了你忙得团团转也是开心。”
  鸾歌听了一愣,继而沉下脸,蹙起了眉。她不明白澜逸为何会当着一个分坛坛主的面说出这样暧昧不明的话?
  徐泽海感觉到室内凝滞的气氛,忙打着哈哈道:“有人欲暗害宫主可不是小事,即便是所有人都团团转也是应该的。”
  鸾歌也不欲再追究什么,遂将具体遇袭的情形对他们说了,却隐去了那晚第二个黑衣人的情况更未说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出了徐府,鸾歌与澜逸缓步行在城中的小巷内。一路无话,她不禁有些尴尬,本想开口让澜逸止步却一侧头,见他正眉目含情地痴痴望着她,她心中一凛,故作不查,只目视前方自顾自地前行。澜逸紧走两步拦在她的面前,道:“为何一路不语?”
  鸾歌道:“本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
  澜逸轻声问道:“分别的这些日子,你可曾想过我?”
  鸾歌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作答。半晌后,又听得澜逸说道:“这次来应天府,说是查暗袭一事,其实,我不过是找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来看看你。”
  鸾歌依旧低着头,此时、此景、此情实在是她所料不及,她不知该如何说如何做。她记得师父曾告诉过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说,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做。不言不动便可无错无漏。因此,她现在便只是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澜逸似是打定了主意不肯如此轻易地放过她,见她不言不语便欺身上前伸手捉住她小巧尖翘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
  鸾歌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当她见到澜逸眼中浓浓的痛楚之时,她的双眸竟一瞬间失了凌厉,不敢再望着他,随即轻轻合上眼睑。怎奈,闭得上眼睛却无法闭上耳朵,耳边响起澜逸有些压抑的声音,“我想你,每日都想。若不是当日分别之时你托我在暗中盯住落别恨一并查访当年旧事,我都不知自己能否熬过这些时日。如今总算是见到了魂牵梦萦的你,你好歹也和我说句话呀,哪怕多看我一眼也好啊。”
  她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澜逸凄楚而又充满渴望的眼神还有已淌至腮边的两行清泪。她犹豫着,却终是一甩头挣开了他的钳制,蹙眉道:“澜逸,你怎么会……”
  他急促地接话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动情至此?我只知道我每日清晨都是叫着你的名字由梦中醒来,我只知道我每日心心念念的都是你。不要再呆在太子的身边了,也不要做什么劳什子的宫主了,和我走吧,我带你去大漠去草原,只有我和你。”
  去大漠去草原!可以不用管这些纷扰、不用再担心被杀、不用再算计谋划,只做一个放马牧羊之人游走于天地间。那样的日子是何其轻松何其愉悦又何其自在!
  一个“好”字差一点便脱口而出了,却在舌尖上只打了一个转便被自己生生吞了回去。她说不出这个好字也做不出撒手走人的事,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只是,让她放不下的是什么她却已没有时间去想了,因为她已眼见一道寒光夹带着疾风冲他们劈来。

  二十二章 西南月落影凌乱

  电光火石间,澜逸一个转身挥掌向斜上方劈去,而后抽出腰间软剑在他与鸾歌身前舞出一蓬蓬剑花。在剑花形成的防护之外,一个身形细长的黑衣蒙面人立在他们对面,左手持一柄青锋长剑,右手掐着剑诀,冷冷望着那些剑花,似是要从中找出破绽再行进攻。
  鸾歌本想细细打量来袭之人怎奈眼前一片剑光,根本无法看清站在巷子暗处的那个黑衣人,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瘦长的轮廓。
  奇怪的是,原本一攻一防的两人都未再多做何动作,便如此一动一静地僵持着。
  忽然,黑衣人右手的手势变了几变,澜逸的剑花舞得更加迅疾了。但闻那黑衣人一声长啸,啸声高亢震人耳鼓,随着他的啸声,他的身子亦是一跃而起,同时有一蓬细碎光点自他身前闪出,直朝鸾歌二人射来。鸾歌暗道不好,却听得澜逸似是轻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向后退了半步,伸手圈住她的腰,将她一起带向左侧墙角。
  待他拼尽全力地将余下那些躲避不过的细碎光点全部击落在地上时,鸾歌才看清那些光点竟是一根根细小银针。一眼望去,地上的银针密密麻麻,粗粗一算竟有近百根!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幸亏有澜逸在身旁,否则单凭自己这点能耐只怕现在已经变成了个大刺猬。还未等两人歇口气,便听到巷子彼端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而近,向他们这边行来。
  鸾歌揉着额头,心中郁闷以极,心想今夜这让自己心惊的事到底还有个完没有了?
  显然还没有完,不仅没有完反而还越来越惊心了。
  待脚步声来到身前,鸾歌亲眼见到来人时,真想念一个隐身咒将自己的身形隐去。太子!鸾歌万万没有料到,来到面前的人竟然是太子!她稳了稳神才想到这里正是他们所住客栈后身的巷子,想必是刚刚那个黑衣人的啸声引得太子过来查探。显然朱祐樘对于这样的碰面也很是惊讶,分别打量着两人直至看到澜逸仍握在鸾歌腰间的手,他的目光凝视在那一点上,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鸾歌顺着他的眼神一路看下来,突然发现了澜逸揽在她腰上的手,她心中一阵慌乱,慌忙挣脱澜逸的手,跳开尺许。
  澜逸望望自己那因被她突然挣开而尚来不及收回的手,再望望鸾歌,酸楚地一笑。
  鸾歌被他笑得心中又是一阵慌乱,忙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也正向她看过来。她只能回以尴尬地一笑。他也笑笑,倒是极为坦然,眼睛扫过满地银针,问道:“可伤着了?”
  她木然摇头。他又笑笑,道:“那便好。”言罢再不做停留转身向来路行去。她望着他独自行去的背影忽然一阵心慌,急急地唤道:“你去哪里?”
  他身形一顿,立了片刻才转过身道:“回房。”
  她正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却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澜逸行到了自己身侧,她能感受到他投来的咄咄目光,滚烫而热切,似是要将她的身上灼穿两个洞来。她的唇动了动,又动了动,最终仍是什么都没有再说出来。
  还未等太子行远,澜逸便问道:“刚刚我说的话你还没有回答,你可愿意?”
  鸾歌眼睛盯着太子愈行愈远的背影,低低地说了一句,“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澜逸又问道:“那何时才是时候,难道一定要等你把要查的查清才是时候吗?你何苦如此固执。”
  鸾歌叹息了一声,无奈地道:“澜逸,不要这样,你这又是何苦?”
  澜逸呵呵一笑,声音却满是酸楚,“诚如你所言,我这是何苦?只是这苦是我自找的,便是再苦些,我也甘之如饴。”
  鸾歌听得又是一叹,却再无话可说,也不想再说。
  朱祐樘独自行走在这条陋巷中,他们的对话他全都听到了,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知道他们在他来此之前都谈了些什么,可是他看到了两人的亲密,看到了她的慌乱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伤感酸楚的眼神和两人之间的欲罢不能。而他,只能向前走,独自向前走。身后那两人之间的浓情也好心酸也罢都是与他无关的,他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个出现得不合时宜的外人。
  有一条黑影立在前方不远处,将自己健硕的身体斜倚着墙似是随时都会瘫软下去一般。朱祐樘露出一抹浅笑,迎着那黑影稳步走去。还好,还有一个人在这里等他,能够在慢慢长夜中陪他前行。
  那黑影见他走近,也不行礼,将整个后背贴着墙让过了他半个身子,而后无声地跟在他右后侧向前行去。两人提气纵身越过了客栈后院墙,再行了一小段路便进了太子住的那间房。
  “你却是比我预想的要快上许多,我还以为你再怎样快行也要再迟几日才能赶上来。”朱祐樘坐在窗前的长凳上淡笑着开口,言语中带了几分欣赏之意。
  迎着他立着的是满面疲惫却眼神矍铄的付雪煜,正双手抱肩嘿嘿地笑着。
  朱祐樘见他只是立在当地傻笑,便道:“出了宫,你我就都别端着了,过来坐吧。”

当前:第19/4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