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0/49页


  付雪煜仍是双手抱肩踱着四方步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眼睛瞟了一眼敞开的窗,阴阳怪气地道:“坐在这里说话似乎不是一个好选择,尤其我们说的还是秘密的话。”
  朱祐樘眼睛望着窗外那一弯下弦月,悠然地道:“那我们可以先不说话,坐在这里赏月也是不错的。”
  付雪煜手肘支在窗框上,手掌托着自己的下巴,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是何苦呢,若换做是微臣,当时就一把将她拽过来拖走,也省得现在对着月亮瞎担心。”
  朱祐樘语气淡漠地道:“远路疾驰,你不累么?既然还能有心思赠我这金玉良言可见是不累的。不如到屋顶上去看看她那边的情形如何,顺便吹吹夜风也是很惬意的事。”
  付雪煜立时后悔了,自己怎么就这么实在呢?太子说不必端着自己就真的随便了,哎,果然是伴君如伴虎,脾气再好的老虎也是老虎不是?
  站在屋顶上,付雪煜等了不久便看见鸾歌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他还未及舒一口气,便看到一个黑影一闪,隐在了院墙的拐角里。他皱了皱眉,并不出声也不过去查探,只是眼看着鸾歌行近,直走到自己立足的这间屋门前。
  鸾歌站在门前,犹豫了半日,抬起手欲敲门,却又在还未碰触到门框时便放下,再抬起再放下,怔怔地在门前立了半晌后竟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再转身向回走,行至门前,又停下,犹豫半日,又转身。直看得房上的付雪煜抓耳挠腮,心焦不已。
  正在鸾歌犹豫不决,付雪煜欲纵身而下之时,房门由内打开了。朱祐樘立在门口,对着鸾歌的背影轻声道:“回来了。”
  鸾歌身子一僵,缓缓转身,垂着头道:“回来了。劳殿下挂心了。”
  他侧身让出门口的路,道:“进来吧,有事与你说。”
  她垂着头踏进门,不知他要和自己说的是什么?是否和刚才的事有关?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她不禁又开始气自己,明明没做什么亏心事怎么竟连抬头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这样想着却仍是难逃一阵阵的心虚。
  房上传来一声及其轻微的响动,鸾歌只顾着自己走神没有留意,朱祐樘却是神情一动,半掩上门侧身在门后向外望去。
  房上的付雪煜已经似一根开弓的箭,迅疾地射向西北的墙角。朱祐樘目中精光一闪,那个位置是个死角,轻易不会被看到,而站在那里却可以看到对面所有房间。
  一阵兵刃相交之声响起,其间又夹着付雪煜高声的呼喝,鸾歌终于觉察到了外界的异样,奔至门前,却被太子一把拽住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鸾歌自他身后探出半个头望出去,正见一条人影冲天而起,飞身跃上了房檐,她不自觉地捂住嘴仿佛要防着自己惊呼出声,只因那条人影以及跃身的姿势像极了澜逸。饶是如此,朱祐樘还是听到了身后的抽气声,回头淡淡扫了她一眼。被他这一眼扫过,她周身便像是一瞬间沁到冬日的冰湖中一般,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由内而外地泛着寒气。
  付雪煜一跛一拐地进屋,整张脸憋得通红,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鸾歌讶异地望着他,又抬眼望向太子。
  朱祐樘上前扶住付雪煜,对她解释道:“雪煜是寻着我沿途所留的暗记赶来的。”
  鸾歌终于知道了那些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暗记原来是留给付雪煜的。如此推想,应是在他们出宫离京之前,这二人便定好了互通消息的记号,且太子更是早就筹划好了离开大队人马的计策,有没有人暗袭都不重要,他原本就打算好了要离开,只是用什么做借口而已。这个人,到底要做什么?
  鸾歌觉得自己周身的寒意又加重了几分。

  二十三章 世间醒眼是何人

  付雪煜的伤势并不严重,只是小腿被踹了一脚有些肿胀但并未伤及筋骨。他一面用手掌沾着跌打油按揉自己的腿,一面脸色阴郁地瞪着地面,仿佛那地上有他的宿世仇敌一般。
  “那人识得我的武功路数,处处都能抢着先机封住我的后招。”他终于闷声开口,却猛地抬眼看向鸾歌,眼中突起一道凌厉杀意,“他虽以布巾遮面,但以他对我武功路数的了解,我断定他或是我云萝宫中之人,或是与我门牵扯颇深,除此无他。”
  鸾歌在心中暗骂付雪煜这张快嘴和那颗猪脑子,他这样说不是刚好要太子怀疑自己吗?这可真是无异于引火烧身。只是事已至此,即便是在心中将付雪煜大卸八块也于事无补了。她只得对二人说道:“究竟是何人,在尚未查明之前还是莫要妄加断言的好。我今夜已经去见过了应天府分坛的坛主,将这一路上被袭之事告知,他会联合其他坛主加以防范的同时暗中彻查。”
  朱祐樘道:“你到底是下定决心要查明真相了。”
  鸾歌道:“是那晚殿下的话促我下定决心的。殿下说得对,与其在心中猜测纠结,不若直面真相。”
  付雪煜从旁听得一头雾水又不便插言相问,只得低下头更为使力地揉搓着自己的小腿。
  朱祐樘道:“如今有了雪煜在身边,你我也能安心不少了。”
  鸾歌点头道:“多个人多双眼睛自是好的,只是鸾歌不明白为何殿下不在我们离京时带上雪煜一起同行,非要隔了这些日子才让他赶来?”
  付雪煜终于得着说话的机会了,“宫主有所不知,不办好咱们太子殿下交办的差事,我哪敢来啊。”
  见鸾歌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朱祐樘笑笑,说:“我让他暗中盯紧若兮,在宫内将她独自隔绝开。”
  鸾歌心中更为疑惑了,望着付雪煜道:“你做到了?”她实在不相信付雪煜有那样的心计能做得到此事,将若兮与众人隔绝开谈何容易?万贵妃横行宫中,她若要见若兮谁还能拦着不成?
  付雪煜贼贼一笑,道:“这还多亏了太后老娘娘。宝月有一日寻了个机会去向老娘娘问安,提起万贵妃给了殿下一个侍寝却不太懂规矩,更时常缠着殿下陪她玩乐,耽搁了殿下不少的学业,更累得殿下得了两个月前的那场大病。”他乐得脸上开花,不禁提高了声音,颇为兴奋地道:“宝月的嘴是张什么样的嘴啊,那真叫一个巧舌如簧,太后老娘娘当时就不乐意了,下了一道懿旨,着她身边的孙老嬷嬷亲自管教若兮规矩。”
  朱祐樘摇头叹道:“让你们做点事,你们却是连大母都敢欺瞒折腾。”想到孙老嬷嬷的样子,他竟有些可怜起若兮来,低叹一声道:“想来若兮定要被孙老嬷嬷的那些老意儿逼疯了。这个月儿真是坏心的紧。”
  付雪煜乐得更欢了,似乎已经忘记了腿上的伤痛,嘻嘻坏笑道:“宝月就是这么想的。她与臣说,这内廷之中的都人们就没有不怕孙老嬷嬷的,想来就是连太后老娘娘也都早被她烦得头痛了,这才就着这个由头将她派了差事让自己耳根子清净些日子。”他又摆出一脸幸灾乐祸地模样,“当日晌午,孙老嬷嬷便带了四个管事姑姑将若兮安置在了她自己独居的院子里,并且上下搜检了个干净又给换了件普通都人的衣服,说是给她去去娇奢之气,方便受教。”
  宫内唯一能治得住万贵妃的当只有皇太后了。只是,太子为何要这样做呢?鸾歌思虑了一下,试探地道:“殿下是想将若兮困死在宫内,让她无法借机遁形逃脱?”
  朱祐樘道:“正是此意。”他又问付雪煜,“那个落别恨呢?”
  付雪煜道:“落别恨依旧呼朋唤友,广结京中文人志士,并未见有何异常行径。”
  沉默片刻后,他又问道:“万贵妃那边的情况如何?”
  付雪煜道:“宫中并未有何异动,外面的万安和万通一众也俱是老老实实的,所做的也无非是些扑蜂引蝶、招猫递狗的顽劣之事。”
  朱祐樘又陷入了沉思,若兮没动、落别恨没动、万贵妃也没动,那这沿路所遇的暗袭又是谁在动呢?莫非他们的目标真的只是鸾歌?他将目光转向垂眸静坐在一旁的她,是那些一直欲置她于死地的长老们?他们是怎么得知她离京的?忽然,他眼中黝黑如墨的瞳仁一缩,眯了眯眼睛,是她身边之人。她身边的何人呢?
  一旁埋头奋力揉腿的付雪煜没来由地一抖,停下动作抬头茫然四顾,在见到太子殿下眯着眼睛的神情时,又是大大地一抖。
  朱祐樘将眯着的眼睛复又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澄净,“鸾歌,你怎么看?”
  鸾歌正自走神,突然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不觉一惊,忙抬起头道:“殿下说什么?”
  他轻声道:“我是问,对于雪煜说的这些你怎么看?”
  鸾歌又垂下头,谦恭地道:“妾以为,不若等分坛这边查出的消息传来之后,再行商讨。”
  “也好,兴许倒能省却了我们许多事。”他笑得温和纯良,鸾歌却觉得他的话和他的笑容一样莫测高深。她有一刻的错觉,恍若其间种种,他已洞悉所有却安心看着她独自深陷其中,只待她伸出手求他带自己步出这片泥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垂眸道:“若是殿下再无他事,妾便告退了。”
  他点点头,道:“你去吧,好生睡一觉无需急着起身。雪煜长路疾行而来又带了伤也是要休息多些时候的。我们多歇一日,明日过午再上路。”
  鸾歌起身欲走,又被他唤住,“保险起见,我还是送你过去的好。”
  二人所住的客房中间只隔了四间房,刚刚的打斗声已惊醒了熟睡的客人,房间里都已点燃了灯,却无人敢出来探看一眼。只有那位年迈的老掌柜在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子里扒着门缝偷偷地向外观望。见他们二人行出房间,便缩头缩脑地踮着脚出来迎着他们,待凑到他们近前才哈着腰小声道:“两位客官,可是得罪了什么绿林好汉让人寻仇追赶?”
  朱祐樘摇头笑道:“只是个偷儿,趁夜摸进房来,已被我兄弟打跑了。店家莫要忧心。”
  老掌柜这才笑笑,直起了腰大舒了一口气,道:“可让人心惊得慌,刚才您那位兄弟那大嗓门,吓得我差点尿了裤子。”
  朱祐樘忍俊不禁,从怀中掏了一小块碎银子递了过去,“抱歉得紧,这点银钱就请老丈买点酒喝,当是为你压惊了。”
  老掌柜见了银子,立时眉开眼笑,连额前的褶子都似乎少了不少。面上再不见半点惊惶之色。鸾歌心中暗笑,这银子果然是世间最好的物件,何止能压惊简直就是救命良药。不成想,那正将银子揣进怀中的掌柜此时却冲着她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嘻嘻笑道:“相貌好为人又好,这么个好上加好的公子爷可真是世间再难觅到了。姑娘你可要珍惜啊。”
  鸾歌立时怔在当地,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着,明明是个书生装扮啊。
  老掌柜带着一脸诡笑,道:“小老儿经营着这家客栈,自是阅人无数,若是连公母都分不清,岂不是白活了这一大把岁数。”
  鸾歌蹙着眉盯视着正一脸奸笑的老掌柜,只想他快些带着他这副嘴脸让开。哪知这掌柜竟是毫不知趣地又开口道:“小姑娘,听小老儿一句劝,千万珍惜眼前人。你身旁的这个少年人实乃海中瑞兽、云中祥龙,待到他横空出世的那一日,你立于他身侧所享的荣耀与尊宠当是这世间万千女人所期望而又无法企及的,真能值得一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朱祐樘有礼地笑着,微一抱拳,道:“多谢老丈美言。”
  老掌柜摇着手退至一旁,仍是有些嬉皮笑脸,“拿人钱财自是要多说些吉祥话的,唾沫星子不费钱,好话管够。”
  鸾歌无奈地揉了揉前额,以手掩着头走过老掌柜身旁。不防这老丈竟突然将一张老脸凑过来,险些撞上她的鼻子,鸾歌忙后退了两步,才要发作,又听他道:“只听好话不听坏话那可不成,好坏搭配才匀称,男配女阴配阳,才能均衡万物,乾坤调和。正如这世间走一人那边厢才能多出一个是同样的道理,轮回往复爱恨交替,万事万物皆讲究个平衡。”
  鸾歌着实有些发懵,她实在不明白为何这在白日里还一脸慈祥的老者怎么入了夜竟像变了个人一般,有些疯疯癫癫,说话也是着三不着两的?
  老掌柜又是嘻嘻一笑,望了望太子却最终将头转向鸾歌,道:“小姑娘,莫放手,千万莫放手,放手就是错,生生世世皆蹉跎啊。”
  鸾歌听了此话,只觉心头一震,虽明知他话中所指为何且更有一层深意却并不愿深究,有些事知道了也无非只是徒增困扰罢了,遂咬着下唇低下头去。
  朱祐樘望着老掌柜一脸平静,却一躬到底,口中道:“还望老丈明示。”
  老掌柜捋着自己短短的一撮山羊胡,道:“少年人,珍惜时日莫倦怠。你……哎,小老儿只能言尽于此,不过,我与这小姑娘有缘,他日或可再见,届时诸事皆可分明。”
  两人目送老掌柜离去,心中俱是思虑万千却又理不清头绪,只觉心中如堵了一团乱麻。
  朱祐樘忽想起一句佛语:如是我闻,不可说,不可说。

  二十四章 江南春晓待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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