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1/49页


  “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西湖美景曾引得多少文人骚客折腰于此,纷纷为之落墨。
  鸾歌却对着这人间美景面露嗔色。
  她望向正对着湖畔画舫出神的太子,道:“我们已经在此地停留了三日了,殿下可是还打算明日也这般闲逛下去?”
  他转头对她莞尔道:“今日便不逛了。吃了饭就回。”他一手拉了付雪煜另一手牵着鸾歌悠哉地向前行去。
  她临走时,偷偷瞟了一眼那画舫,记下了牌匾上的名字——“江南春”。
  太子果然不曾食言,吃过午饭便回到了他们所居的客栈,直至此刻都再未出房间。
  此刻已是初更。
  鸾歌静静坐在桌旁,眼望着跳动的烛火,怔怔地出神。隔壁似是有轻轻开门的声音,她并不去理睬仍如老僧入定一般地端坐出神。良久,她神色不变地站起,慢吞吞地走到门边,抬手开门,跨出门,回身关门,踱步行出客栈,有如一个闲散无事踏月而行的少年书生。
  此时的西湖相较白日更生出了几分妩媚,而这妩媚多半来自湖畔停驻的各个画舫,舫内的吴侬软语和轻吟低唱隔着随风轻扬的红纱肆意地飘出,人们仿佛能闻到那胭脂水粉和醇美佳酿掺杂在一起的味道,充满欢愉、诱人前往更引得人浮想联翩。
  江南春,今日已是第二次站在这个画舫门前。鸾歌的唇角轻轻向上扬起,轻轻吸进两口气,举步行至近前。
  还未及进门,便有一名身穿藕色潞稠夹衣的中年男子迎了过来,口中笑道:“哎呦呦,这是哪里来的这么一位漂亮哥儿啊!”
  鸾歌闻言心中一凛,这男子虽也可算是文质彬彬但这样一幅做派却让人觉得做作非常,看着他便微蹙了眉,闪了闪身子避开了男子迎上来的手。
  男子倒是不以为忤,反笑得更欢了,道:“哎呦呦,到了这里就莫要害羞,我为哥儿找个可心意的可好?”一面言语着,一面将鸾歌带入了画舫。
  画舫里一片喧嚣,鸾歌一眼望去却觉眼前景象并不似自己初时猜测的那般,她本以为此处是个娼馆,可这里却是一个卖笑女子都未见,满眼皆是男子,有些正吃酒行令还有些正低声谈笑。
  身旁的男子又开口道:“哎呦呦,这位哥儿啊,可别看迷了眼,究竟是喜欢何样的倌人?是想吃酒还是想吟诗作对?夜间想要他们如何服侍?你且说与我知道,我定能为您寻个中意的。呵呵呵……”
  鸾歌终是明白了此间是何种地方了。她微微白了脸,深吸进一口气才能稳住声音说道:“我来找人。”
  男子笑道:“哎呦呦,到我们这里可不都是来找人的吗。”
  鸾歌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厌恶,冷着脸道:“我要找的应是来此的客人,一位身着月白色儒衫的公子,京城口音,相貌俊美,举止优雅。”
  男子脸上的笑容立时褪了几分,道:“哎呦呦,这位哥儿啊,您瞧瞧我们这里,满眼都是人,来的不是佳公子就是俊少爷,我哪能知道您要找的是哪位啊?”
  鸾歌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厌恶地转了回去,却由怀内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了男子。那男子将银子接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立时又推起了满面的笑,道:“哎呦呦,瞧我这记性,可不是就有这么一位么,比您早到了没有一时半刻。”
  鸾歌也不看他,问:“现在哪里?”
  男子笑道:“就在楼上第二个雅间。”他抬腿引路,又在楼梯口回头暧昧地一笑,道:“陪着他的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倌人染玉,人生得风流至极,您见了可别气。”
  鸾歌自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带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得楼去,立在门口,鸾歌却是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踢门而入?不可,里面到底是何光景自己并不知晓,如若冲将进去眼见的却是不堪入目之景岂不尴尬。拍门相询?也不可,若里面的人不承认那又当如何?
  正自左右为难之时,忽听楼下一阵吵闹,紧接着便有蹬蹬的脚步声快步上楼,鸾歌侧目望去,但见一脸怒气的付雪煜正立在楼梯处瞪视着自己。她还未及出口相问,付雪煜便一步跨至自己身前,闷声道:“宫、公子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了?”
  他言词中虽是顾及了礼数但鸾歌仍能感受到他那被强自压抑的愤怒是何其的浓重。她正欲答话,旁边的男子却已抢先笑着说道:“哎呦呦,这位小爷,你家公子可是来我们这里捉奸呢。”
  此语一出,付雪煜立时由满面怒容转为膛目结舌,而鸾歌则窘迫异常。正在此时,房门忽然由里面打开了,一位眉目俊秀略带些阴柔之气的少年立在了众人面前。这少年十七八岁模样,身穿一件浅杏色长衫,腰间并未系带,就如此由上至下的一垂到地,自衣领斜至肩上,似是用艳红颜料绘了一朵硕大牡丹,衬着他粉白的面庞尤为香艳诱人。他环视众人后露齿一笑,语音柔柔地缓缓言道:“房内的公子爷要染玉出来请来捉奸的两位进门叙话。”
  鸾歌闻言更加难堪,偷眼瞟向房内,还未见人便听得那熟悉的动人嗓音命令一般地道:“进来。”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思进得房中,身后的染玉掩上门轻声笑道:“公子爷,怎么这两位都是来捉奸的么?您到底是欠下了多少风流债啊?”
  端坐在桌边的朱祐樘手中转着酒杯,慵懒地道:“我若是有本事欠下许多风流债,也就不至于到你这里来消遣了。”
  付雪煜听闻这番对话,早已是面红耳赤。鸾歌紧紧抿着唇僵直地立在当地不言不动。朱祐樘笑着对他们招手,道:“既来了就别拘着了,过来一起坐吧。”
  染玉举起酒壶为他倒满酒,也笑着附和道:“就是就是,捉奸多累呀,又哭又闹的还得痛骂负心汉,一一列陈自己对他有多少的情意,着实累人,不若大家一起坐下来饮酒谈笑,当是何等的惬意。”
  鸾歌冷冷一笑,道:“你说的确然不错。”言罢便走到桌前坐下,大声吩咐道:“还不给爷倒酒。”
  染玉嘻嘻笑道:“这位公子爷是个看得开的。”他笑着为鸾歌倒酒,眼睛却瞟向仍然立在门前的付雪煜,又是媚态毕现的一笑,倒也不再多言了。
  眼见染玉挨着鸾歌坐下,笑盈盈地端详着她,朱祐樘轻咳一声,道:“染玉。”染玉轻声应了,眼睛却未曾有片刻离开过鸾歌的脸颊。朱祐樘又唤了一声,“染玉……”他将玉字的尾音拖得极长,如此一来,染玉终是似有所觉地举头望了他一眼。两人目光交错的一刻,染玉心中一寒,执着酒壶的手竟不受控制的一颤,强自稳了稳心绪,再次抬眼时,却见他半眯着眼睛慵懒的似一只猫,擎着酒杯道:“只顾着愣在那里做什么,快些将酒给我满上啊。”
  染玉险些以为刚刚直射进自己心里的那两道寒芒是一时的错觉,却是再也不敢嬉闹,慌忙起身为他倒了酒,乖顺地坐在了他的身畔。
  朱祐樘侧身对着染玉低声道:“刚刚我们说到哪了?”
  染玉笑道:“正说着传奉官王大人呢。他啊,上次来我这里一待就是五天,如何都不肯走,还是家里找来说是有贵客到访,他才回去的。”
  朱祐樘问:“刚刚你说的那个张大人也是如此,怎都爱赖在你这里不肯走?”
  染玉面露得色,道:“我可是这里的头牌,他们不赖在我这里还能到哪里去,这两位又不像赵大人和吴大人那样有胆色,敢去青楼里面消遣。”他又一叹,道:“也确是难为他们,虽说是花钱捐了一个官儿做,可是家眷又没在身边,正值壮年的男人嘛,不就是好那档子事吗?”
  朱祐樘又问道:“听你这样说,莫非杭州那些未带家眷的官员都光顾过这江南春?”
  染玉掩口笑道:“哪里只官员啊,就连应天府的守备韩公公都来过呢!”
  朱祐樘闻言愣了愣,旋即也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就连在不远处呆立着的付雪煜也似乎是强忍笑意地猛咳了几声。
  鸾歌虽不知他们因何发笑却也知定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龌龊事,一时更是蹙紧了眉,暗恼自己今夜的莽撞,将自己身置在如此尴尬的境地。
  朱祐樘眼见鸾歌蹙眉垂头,一副懊恼的样子,便笑着道:“时候不早了,回吧。”
  鸾歌听闻此言,顿觉如蒙大赦,立时起身快走了几步去开门。再回转身时,却见太子一动未动地安坐着,她只得静静立在门旁等候他起身。
  朱祐樘望向付雪煜,道:“你先送她回去,别再让她独自乱走。”
  付雪煜躬身道:“是。今夜之事再不会有了。”
  鸾歌冷眼望着他们,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待他们讲完便率先行出门疾步而去。付雪煜也匆匆行了一礼,跟了上去。
  染玉望着大开的两扇房门,轻声一叹,道:“看那副样子是生气了吧?”
  朱祐樘神色淡漠地道:“你操心的事太多了吧?”
  染玉回首媚笑道:“你个没良心的,心里有了人就忘了我们多年的情义了,竟是对我这样冷言冷语。”
  朱祐樘神色不变,垂眸道:“我们还是快些做正事吧。”
  染玉又是嘻嘻一笑,动手去解自己的长衫,口中也不闲着,“良辰美景被他们搅得也没剩下多少,我早就等不及了呢。”

  二十五章 方寸灵台本为心

  隔天清晨,杭州城内的数位官员和数十位传奉官皆在自家书房的书案上看到了一封信,信中所言也如出一辙,大意是有人已知悉他们的种种劣行,更有人证为佐,限他们于当日亥时前备齐银票一万两,着人送至城郊的玉园,如有违背则全家老少皆受牵连,届时自会有人来取他们性命。
  信中对于收信之官员的劣行言之凿凿,众位官员看过之后自是心中有惊有疑,因心中不明那写信之人是如何得知他们那些极为隐秘的龌龊事的,更因信中所言交钱的地点是玉园,他们更是怕的厉害。当地人都知道,这杭州城郊的玉园是一处占地十数亩的大宅院,宅院的主人却不为人知,也不见宅院里有人居住,更是连仆役都未曾有过,初时还有乞儿或是偷儿进去,可是进去后却再未见他们出来,官府也派差人进园搜找过,竟是人不见人尸不见尸,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久而久之这玉园便被人们称为了“鬼园”,莫说夜晚即便是正午时分,人们也纷纷绕行。亥时去那里交易,这事怎不让各位官员心惊。
  这一天的时日便在这些位大人的惊惧忧虑中度过了。至月升中天之时,平日一片静谧的玉园里竟隐隐传出了歌声,那若有若无的歌声飘至园外,被轻风一吹更有些发散,在这月夜里尤显出一丝诡异。
  可这玉园内却是另一番景象,亭台水榭、碧草繁花,微风过处便有暗香浮动。一间房内亮着烛火,染玉正端着一盏香茶临窗而坐,上身轻靠着窗棂,口中随着琴声轻轻哼唱着。婉转悠扬的琴音自抚琴之人纤长的指间流泻出来,再合以这低浅地吟唱,便为这月夜中的庭院平添了几分祥和与恬淡。
  一曲终了,染玉侧头凝视着琴旁端坐的太子,忽然低声一叹,道:“能弹奏出这样怡然的曲子,可见你心中仍是守着一片净土的。”
  朱祐樘勾了勾唇角,道:“静得下心才能奏得出悠扬的曲子,得你一赞,可见我这静心养气的功夫还是尚可的。”
  染玉却又叹息了一声,道:“你明知我在说什么,又何必顾左右而言他呢?”
  朱祐樘道:“不管为君为臣,但凡是为人者,这心中总还是留一片干净的方寸好些吧。”
  染玉低下头饮茶,半晌才道:“我一早便知你这人骨子里不过就是个读书人,心中信奉着守节卫道。我更知你再如何有心计,所筹谋的也无非是为自保,断不会为了皇位做出杀父弑君之事,只是听你刚刚那一曲,我心中仍是生出了几分萧索,觉得这两年自己的所为着实无趣,真是不知为了什么?”
  朱祐樘垂眸浅笑,道:“你历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日子过得太安稳祥和便周身不适。”
  染玉轻哼一声,道:“明知我是个怎样的人却仍是将我安置在这里,你可知我这两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简直就快要憋闷死了。”
  朱祐樘摇头笑道:“这样富庶舒适的地方,又能得你所好,你本应对我感激涕零才对,却为何言语中皆是怨怪之意?”
  他语音未落,染玉那原本柔和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起来,一抖手将手中的茶盏掷出窗外,盏中飞溅出的水珠也似一蓬暗器与那茶盏一起飞射向左侧的一丛檵木。檵木中人影一闪飞扑而出,向着这边飞身过来。染玉手中已然握住了一对短剑,正欲起身迎敌却在看到来人面目之时顿住了身形,继而轻笑出声,道:“又来捉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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