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2/49页


  此时朱祐樘已然站在了染玉身侧,见窗外立着的鸾歌正瞪着一双大眼怒视着自己,也是一愣,随即无奈地一叹道:“付雪煜终究是奈何不了你的。”
  鸾歌道:“这世上能看得住我的人只怕不多,付雪煜绝不在其列。”
  朱祐樘笑道:“既已来了便进来吧。”
  鸾歌却是双眼紧盯染玉,道:“这位的身份想来不只是江南春头牌这么简单吧。”
  染玉嘻嘻笑道:“自然不是的,我可还是他贴心贴身的人呢。要不是当年他狠下心将我扔来这里,现在又哪会有你在他身前身后的份啊。”
  鸾歌没料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浑话,只听得满面通红。朱祐樘轻咳了一声,道:“染玉,你还是省省口舌吧。”
  染玉立时低眉顺眼地赔笑道:“我不过是觉得女人太爱管事不好,刻意逗她一逗,你若不喜,那我闭嘴就是了。”
  朱祐樘道:“我也没什么可瞒着她的,只是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操心越多罢了。”
  鸾歌道:“既如此,那还请殿下赐告为何值此夜深人静之时在此间操琴吟唱,当不只是为促膝谈心吧?”
  朱祐樘为她开了门,“进来说。”待坐定后,他才道:“你可还记得在应天府的那家酒楼之上,你问我因何绕路行走?”
  鸾歌点头道:“记得,殿下说是为了借钱。”
  朱祐樘道:“你道我那是句戏言吗?”
  鸾歌望向染玉,蹙眉道:“难道殿下是来向他借钱?”
  染玉笑着摇头,道:“我可没钱,即便是有,也都是他的。”
  朱祐樘也笑道:“那点钱也不过杯水车薪,我们今夜来此间却是向那些真正有钱之人来拿钱的。”
  染玉便将昨夜在鸾歌走后,他们二人身着夜行衣到城内各位官员书房之内留书一事细细讲了,末了还重重叹息了一声,道:“这两年我为着打探、搜罗他们的罪证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与气力,本以为能在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哪知竟成了诈钱的手段。”
  鸾歌更是不明所以,“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地弄钱来做什么?”
  朱祐樘道:“赈灾。”
  鸾歌听得一愣,“赈灾?殿下此去不就是为了赈灾,难道朝廷没有拨款吗?”
  朱祐樘苦笑道:“当日我去请旨,恰巧万贵妃在侧,便说如今国库空虚拿不出许多赈灾银,要我以储君的身份令各级官员上缴银两,如此不仅可解燃眉之急更能立我储君之威。”
  鸾歌讶异地道:“皇上竟允了吗?”
  朱祐樘道:“我们出京看似气势、排场十足,实则我这储君与个身无分文的乞儿无甚不同。”
  染玉在旁笑笑,道:“奈何他这储君做得窝囊,既无权又无势,各级官员如何会买账?那万贵妃分明就是欲借这个机会整治他,若他真的那样做了,只怕此时皇上的御案上那些参他的奏折已堆积如山了。”他冷笑着哼了一声,咬牙道:“立储君之威?方便落实了罪名再行废储之事才是真的。皇上与万妃竟联手将太子逼至如此绝境,分明是存了屠子之心。”
  鸾歌听得正自心惊,却冷不防染玉一拍桌子,大声道:“不对啊,我本还未觉得什么,现下才想到此事竟是蹊跷啊。”他直视着太子问道:“你是去请旨的?”
  朱祐樘点点头。
  染玉沉下脸,冷声道:“你是不做君临天下之想了还是嫌命太长了,竟是自己做套自己钻。”
  朱祐樘淡然道:“我不是已经想出筹银子的办法了吗?”
  染玉欺身上前,紧盯着他的双目道:“为何行此不智之举?”
  朱祐樘仍是淡然如初,道:“我总要做些事情的。”
  染玉斜斜地扯了下嘴角,转头望着鸾歌问道:“你可知他如此做是为何?”
  猝不及防的鸾歌被他凌厉又阴狠的眼神瞪得一个激灵,朱祐樘却及时出声道:“染玉,莫要吓她。”
  染玉听闻此言,原本还阴沉的面上竟瞬时转换了一副笑容,眼睛却未从鸾歌身上移开分毫,道了一句,“红颜祸水果然不假。”
  朱祐樘沉声道:“染玉,你过分了。”
  染玉呆了半晌,忽凄然笑道:“当日我掌击你身之时你怎不说我过分?剑指你咽喉之时你怎不说我过分?我为逼你出手而自戕之时你怎不说我过分?如今,只为着我说了她一句你便说我过分?我倒要请问太子殿下,如我所料不差,你定是为了此女而请下那道离宫赈灾的旨意,不论你欲为她作何,只说你此举将自己置在了何样的境地?竟是连性命和江山都不顾了!你可还记得你当初跪在我父亲坟前所发的誓言吗?莫说一句红颜祸水,便是说她误国我也不觉过分!”
  鸾歌听他这番凄悲忿然之词,再观他面上颜色,自己心中都不禁觉得自己果真是那误国的祸水。她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暗自揣度着自己这一副面容是否能配得起这“红颜祸水”四个字。
  朱祐樘低声道:“请旨一事确实为了却她的心愿却又可说是与她无关。染玉,当日的誓言我莫敢忘,我亦没有片刻忘记过我的命是你的父亲喋血金殿换来的,也正因我没忘,才会请旨亲赴广西。”他顿了顿,终是忍不住低低一叹,“广西直隶的官员如何我早有耳闻,此次大洪在桂,只怕除却这天地之灾更会有人为之祸,是以我才请旨亲去赈灾,本想着如此行为也算是一举多得的事。”
  染玉冷哼一声,“大明朝就没了能臣不成?偏要当今储副亲赴远边。”
  朱祐樘摇头苦笑,“以你之见何为能臣?有胆者言官,但奈何言官只擅口沫;有志者新科,奈何人微言轻且资历太浅不堪此用;其他众臣皆是做官做老了的油滑之辈,这种苦差有谁会愿意应承?只是如此,苦的终究还是百姓。我身为储君自当担负此责,使受灾百姓有衣有食。”
  染玉已渐渐平静,无奈地摇头道:“你总是有道理的。我只但愿你的心内真如你的言词这般情、理分明。”
  三人一时无话,怔怔坐了许久,鸾歌垂着头低声道:“即便是要救百姓于水火,以殿下之能本不必出此下策以身饲虎的。”
  朱祐樘望住她,眼神柔和而安定,微微扬起唇角,轻声道:“我所为所行皆只因四个字——唯心而已。”
  鸾歌缓缓抬起头,只见那一对正望住自己的眼眸清若碧潭却偏又搅扰得自己心中波澜迭起。唯心而已,短短四字便让她羞愧不已,两心相较,自己的这一颗心便似落满尘埃的赃物。
  一旁沉默的染玉望着在自己面前眼神纠缠的这对少年男女,也不觉柔和了面目。唯心而已,多动情的话语啊,但这心之一物当是这世间最难摸清也最难把握的吧。此刻正目光纠结的两人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情意?可看懂了?又是否能从这目光中看到对面嘉人的心呢?他轻轻一笑,只怕他们连自己的心都还未摸清看明吧?

  二十六章 暗网明织拙机蕴

  玉园。亥时。
  染玉立在园中仰头望着那道弯弯的月牙,低声道:“残月孤园,又皆是心中有鬼之人,你道他们有几人会送钱过来?”
  朱祐樘道:“我如何能知道,不过现在不就已来了两位么。”
  鸾歌顺着他的眼神向前看去,果然见前方的一条小径上有两人佝偻着腰,相携着向这边走来。待那二人行至近前,鸾歌才看清他们之所以佝偻着腰且相扶相携地走来,并非是什么老弱之人,而是因为他们的双腿竟抖得站立不住,只能凭借对方的身体作为依靠才可勉强维持着不倒下。
  染玉嘻嘻笑了几声,问道:“两位是哪位大人派过来的?可带了该带的东西?”
  那两人见眼前立着的三人确实是与自己一般无二的大活人,不由也放松了心情,勉强答话道:“小的二人是传奉官吴大人和周大人的家奴,两位大人命我二人将这些银票送来,还望众位英雄网开一面放过我们大人。”
  染玉接过那二人递过来的数张银票,数了数,微微一笑道:“每人一万两,刚刚好。我这里且收下了,两位辛苦。不送。”
  刚刚回话的那人吞了下口水,大着胆子道:“这位英雄,还请给写个凭证,小的也好回去交差。”
  染玉嘻嘻笑道:“你说什么?”
  他的笑声极媚,言语又极温和,那两人却如见了鬼一般再无二话转身便跑。染玉见状又在他们身后扬起一串笑声,那二人同时腿下一软却也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地继续挣命般地向来时路跑去,仿佛身后有恶鬼夺命一般。
  鸾歌见了心中起疑,前行两步侧头去望染玉,这一望竟将她惊得连退数步,大张着口连惊呼都忘记了。朱祐樘上前轻握住她的手,她这才感到了一丝心安,忙用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惊疑不定地望他。
  他望着她轻笑摇头,用自己空着的那只手覆上她的,轻拍了两下,才转头对着染玉道:“好好的又吓人。人家又怎么惹着你了。”
  染玉回头,那张原本白皙俊美的脸此时竟是一半惨白一半赤红,惨白的半边全无半点生气,眼角也耷拉着,另半边的赤红却如刚被新鲜的血液涂抹了一般,红得诡异而惊悚。他又是嘻嘻一笑,面上却不见一丝笑容只有面皮在轻微的抖动着。
  抬手一抹,恢复了本来面貌,染玉道:“省得和他们费唇舌,况且,如此这般才可让人们在今夜之后继续怕这个‘鬼园’,能省了我许多的麻烦。”
  随后的半个时辰里,又陆续有几批人前来。子时过后,染玉将自己手中的名单与交了钱的官员名单两相比对,确定还有二十余人未遣人来。
  鸾歌望着满桌铺散开的银票,问:“那余下未缴银钱的官员又当如何处置?”
  染玉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可是他们自找的。”
  朱祐樘沉声道:“染玉,拿捏好分寸。”
  染玉站起身笑道:“分寸,我何时有过分寸?”言罢便丢下一串笑声,跃窗而去。
  朱祐樘淡笑着摇摇头,转而对着鸾歌道:“我们回吧,免得雪煜急出个好歹来。”
  鸾歌却面有忧色,怔怔望着窗外道:“他,不会真的去杀人家全家吧?”
  朱祐樘道:“那倒是不会,只不过……”沉吟良久终是将后面的话语化作了摇头苦笑。
  翌日午间,鸾歌听到酒楼中众人的议论才明白了为何在昨夜太子只是摇头苦笑。一夜之间,城中十余位官员家中遭巨变,有的是阖府上下的衣服片缕不存,即便是自己身上的中衣、小衣也不知怎的踪迹全无,一觉醒来竟赤身裸体地睡在床上;也有的是全家老少不分男女皆被剃了发;更有甚者,清晨醒来竟发现自己睡在屋外,而府中各房各屋的家什、器具全部不翼而飞,只余一座空荡荡的宅院。
  鸾歌盯着仍旧一脸淡然的太子望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道:“莫怪殿下昨夜要嘱咐他拿捏好分寸,这可算是他已讲究了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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