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4/49页


  他笑着捏捏她小巧的下巴,却忽而转头向不远处躺着的付雪煜扬声道:“竖着耳朵偷听不累么,怎不干脆些睁开眼睛看?”
  付雪煜纹丝不动,胸口轻微起伏着,似是睡得很沉。
  鸾歌口中道:“殿下,他不是睡得正熟吗?倒是殿下多心了。”却又对着朱祐樘眨眨眼睛,指了指一旁拴着的那三匹马。朱祐樘似懂非懂地随她站起身。她将付雪煜所骑那匹枣红马的缰绳拴在了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侧,跃身上马。朱祐樘了然一笑,也上了马,二人纵马跃上官道。
  两人三骑向西南方疾驰而去。
  不多时,付雪煜的身影出现在了官道上,他一边施展轻功向前疾奔一边挥手喊道:“等等我,等等我啊,殿……宫……两位公子,等等我……”
  奈何他再怎样挥手高喊,再如何竭尽所能地飞纵,却仍难以追上前面的两人三骑,那两人见他追得急时便也催马疾奔,他体力不支脚步慢下来时,他们便收紧缰绳也令马儿慢行,总是与他隔着那不远不近的数丈距离。
  此时,他的声音已有些沙哑了,脚步也没有初时那么轻快有力了。前面三匹马踏出的尘土全覆在了他的头脸和衣服上,他不住向外吐着飘进口中的沙土,心中后悔不迭,宫主真是不能惹,绝对不能惹,宫主和太子这两人在一起时就更不能惹,打死都不能惹。可是,他竟惹到了,而且是这两人都被他惹到了。他脚下不停,抬手抹了把脸,甩出一串汗水,顿觉欲哭无泪。
  一轮浑圆的落日染得天边的云朵似一匹匹彩锦,鸾歌一时来了兴致,随口吟道:“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朱祐樘轻声道:“你忘了后面半句。”
  鸾歌轻声笑道:“人在何处?呵呵,不就在我们身后么。”
  朱祐樘却不笑,只道:“此人非彼人。”
  鸾歌一怔,问道:“殿下何意?”
  朱祐樘似是全没了刚刚的兴致,停下马来,举目望着似近在咫尺的落霞,神色凝重地道:“人在何处?”
  鸾歌听闻他口中之言却不解其意,又见他神情突变,轻唤道:“殿下……?”
  朱祐樘侧首,见鸾歌面露担忧之色,便笑了笑道:“无事。我只是心中有些事还未能想得明白。”
  鸾歌道:“殿下这几日皆是愁眉紧锁,食不下咽、夜不安眠,便是为此吗?”
  朱祐樘讶异地看着她,半晌才笑了一下,自嘲道:“我还道自己将心思隐藏得极好,却不想竟一早被你察觉了,真是弄巧成拙反倒累你担心了。”
  鸾歌柔声道:“殿下心中究竟所思为何,可否讲出来,看鸾歌能否为殿下解忧。”
  朱祐樘轻笑道:“也罢。就说出来让你听听我这是不是杞人忧天。” 沉吟片刻,他才缓缓道:“鸾歌,这一路上我们所行走的都是官道也碰到了许多人,可是,独有一种人,我们却从未遇到过。”
  鸾歌问:“殿下所指的是……?”
  他道:“逃难的人。”他又蹙起了眉,语音沉沉,“这一路之上,我们从未遇到过流民。现在已近广西境,却仍是一个流民都没有。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她被问得一窒,这才想起确如太子所言,只是她从未留意过。她试探问道:“朝廷应是拨款了吧?”
  他点头道:“拨了,银二十万两,粮十万石。”
  她不大懂得这些,但也知这个数目对于诺大个州府是不够的。既然不够,那就必会有为了活命而逃荒出来的灾民。她还记得三年前,黄河泛滥,连京城里都聚集了大批逃难的流民。如今,离水患初发之时已是过了一月有余,却沿途不见半个灾民,不是广西布政使司治理有力,便是,便是……
  她不敢再想下去,心中不禁又惊又疑,却又不欲他更为忧心,便出言安慰道:“殿下也莫要过于忧心了,兴许广西布政使是个得力的,治理有方能使民众度此难关呢。”
  他笑笑,“不必费心安慰我,广西的官员是个什么样儿,我自是清楚的。”他垂眸半晌,忽轻声唤她:“鸾歌,我一直在害怕。”
  她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却仍旧垂眸低语道:“我怕一踏入广西境,便是一片尸山。”

  二十八章 胭脂无色枯骨寒

  “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付雪煜匍匐在地的前一刻想到的便是这一句了,他觉得自己可谓是个真真正正的断肠人,跑断肠的人。
  见他如此不管不顾地趴伏在地,两人不禁莞尔。鸾歌借机将话题引开,笑骂道:“真是越来越不长进,只是这点路便把你累得快咽气似的,还敢趴在地上给我丢人。”
  付雪煜再不敢装作没听到,只得有气无力地抬起头,大口喘着粗气,用乞求的眼神望着太子。朱祐樘将水囊扔了过去。他赶忙接住,坐在地上举着水囊一口气喝了大半,才仿佛缓过气来。
  鸾歌道:“还不上马,天黑前我们还要赶到前面市镇投宿呢。”
  付雪煜恍若未闻,双眼发直地坐在地上。鸾歌才要发作便见他缓缓扬手指着正东方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竟见一片黑蒙蒙的东西低低盘旋在半空,它们的下方有两团灰黑色的物件,似是还在轻微的向前蠕动。
  付雪煜一个鲤鱼打挺跃起,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我去看看。”
  只见他几个起落便到了那片地方,却在最后一次落地之时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怔怔立了半晌才缓缓转身,疾步如飞地奔回来,却比去时更为迅疾。待到近前,鸾歌才看清他那张已被烈阳灼烤成浅棕肤色的脸上此刻竟是惨白一片。正待出口相询,付雪煜却并不理她反而直直地望着太子,欲言又止。
  朱祐樘已知事有蹊跷,对着付雪煜招招手。付雪煜凑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鸾歌听不到他说了什么却见太子的面色也渐渐泛白且神色惊诧不已。
  朱祐樘沉吟半晌,转而对鸾歌言道:“你暂且在路旁等候片刻,我随他过去看看。”
  鸾歌疑惑地问道:“殿下,那是……?”
  朱祐樘道:“倒也没什么,我们去去就回。你却万万不可过去。”
  鸾歌心中更是疑惑,才想再问却被付雪煜身后的情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雪煜小心!”
  付雪煜转身的同时斜着跃开了数尺,朱祐樘也拨转马头望去,两人心中俱是一惊。
  在付雪煜刚刚站立的位置上正跪着一个人,擀毡打结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的面目,身上的衣服已肮脏破旧的分辨不出颜色和式样,□在外的一截手臂上血茄和泥污交错着,这人就用露在外面的手臂支撑着身体跪在那里,抖如筛糠。
  鸾歌惊得半张着口,半晌才能出声,“刚刚,刚刚,他扑过来,很快。”
  朱祐樘见她已话不成句,便催马上前,用身体挡在了她前面,将她与那人隔开。付雪煜此时倒还算镇定,开口道:“就是这人。”他虽已尽力稳住心神,但声音里仍有一丝颤抖,刚刚他亲眼所见的一幕到此刻还令他心有余悸,胃中更是翻江倒海,他一直强自压制着才没有呕出来。
  朱祐樘由马上细细观望,见那人一直垂头跪伏在地,浑身兀自抖个不停却仍勉力撑着不倒下。他放轻了声音问道:“你,这般跪伏在地,可是有事相求?”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口中已有呜咽之声。
  他又问:“你,不能讲话?”
  那人身子一震,抖得更厉害了,却断断续续地自口中迸出了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求、求、救、逃、难……”
  朱祐樘挑了挑眉。虽只几个字,但那人细弱的嗓音已明白的告诉了他,眼前跪着的人竟是个女子!
  显然,鸾歌也听了出来,自身后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道:“是个女子呢。”他回首,见她面色已恢复了红润才点点头,示意他知道了,又将头转回,望向付雪煜,两人迅速地交换着眼神。
  鸾歌悄然下马,手中提着水囊和一小袋干粮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女子。待朱祐樘与付雪煜发现时,她已然靠得极进了,付雪煜忙跃过去拦在了他们之间,急道:“宫……小心有诈。”
  鸾歌悄悄抬了抬袖子,露出了她随身所携着的那柄“冰魄”短刃的刀尖,又朝着他摇了摇头。付雪煜这才退开却仍是不放心地紧贴在她的身侧。
  距那女子还有几步之遥,二人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酸臭气,似是什么东西极度腐烂后的那种味道。鸾歌强忍着不适,将手中的水囊递出,轻声道:“姑娘,水。”
  那女子颤抖的身体又是一震,鸾歌还以为自己吓倒了她,却冷不防那女子猛地抬头看过来倒是把她吓了一跳。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黝黑的眸子一片死气,没有眼白只有一片赤红,眼眶周围却是乌青的。鸾歌的手一抖,水囊掉落在地,那女子竟一下扑过来,快得毫无征兆。付雪煜已经举起手掌作势欲劈下,却见她只是伏在地上,用双手死死抓住水囊,身体仍在剧烈地抖着。
  鸾歌抿抿唇,又轻声道:“你别急,先喝些水,我这里还有干粮。”她轻轻将那一袋干粮放下,退后两步,立在那里静静望她。
  那女子又伸手将干粮拢进怀中,用颤抖的手伸进袋子里去拿干粮,那只抖得不听使唤的手反复了数次才伸进袋子里去。黑乎乎的手掏出饭团就往嘴里塞,也顾不上咀嚼便急急地往下吞,吞了几口后便被噎得喘不上气来,才一边以手捶胸一边打开水囊猛喝几口。
  从始至终,朱祐樘只是看着,一言不发。直到她吃饱喝足,也已不再抖得那般不成样子之时,他才走上前,蹲在她的面前轻声问:“姑娘可是从广西逃难出来的?”
  那女子的身子又是一震,而后竟手脚并用地向后逃去。朱祐樘长身而起,一展身形便跃到前面截断了她的去路。那女子竟抱头高声尖叫起来,其状似狂。他望着她轻声一叹,复又蹲下,双手伸出轻轻握住了她那两截□在外的小臂。
  尖叫戛然而止,她愣愣地望着眼前这个朝着她微笑的俊秀少年,失了声。他的笑颜明媚温暖,黝黑的眸子温柔地与她对望,带给她一份安定的力量。他淡粉的薄唇轻轻开合,语音柔缓地说着,“莫怕,我们是好人。”
  她信了,她信了他的话。只因为他能在这样的情境下轻轻握着她的手,温暖地对着她微笑,面上没有丝毫的厌弃之色。
  他见她安静下来,便握着她的双手,又试探着问:“你叫什么?”
  她干裂的唇开合数次才艰涩地挤出两个字,“眉、妩。”
  他赞道:“眉妩,真是好名字。你家里有读书人?”
  她点点头,“我爹。秀才。”
  他又问:“你爹娘和你一起逃出来了?刚刚我的同伴和我说,你并非独自一人。”
  她忽又慌乱起来,手脚挣扎着欲站起,口中含糊不清地叫嚷着,“娘,娘,我的娘……”
  他按住她,问:“你娘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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