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6/49页


  付雪煜凝眉思量了半晌,纳闷道:“女人不是都爱吃醋么?怎么偏宫主就不?”
  鸾歌“扑哧”一乐,在自己身上一比划,道:“你没见我现在是个男人吗?”
  “你二人在说什么,笑得如此开心?”朱祐樘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鸾歌望向他,见他亦步亦趋地行来,便笑着道:“付雪煜吃醋呢。”
  付雪煜立时红了脸,也不知是羞是恼,只一味地瞪着鸾歌。朱祐樘已行至他们身侧,蹲下身,笑问:“他吃醋,你呢?”
  鸾歌被问得一愣,见他满面笑意似是戏谑,却不知为何自己竟被他那双眼睛望得一阵心虚。她慌忙垂下头,低声道:“与妾有何相干。”
  静默片刻,但闻他轻笑一声,道:“说的也是。”
  鸾歌心中竟是一颤,猛然抬首却正见他站起身,又听他沉声道:“该启程了,广西堪忧啊。”
  她听得心中一沉,遂起身跟了上去,他的脚步和他的语音一样沉重,沉重得让她透不过气。她料到定是他已从眉妩那里探得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不然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如此将忧虑的神色摆在脸上。她不禁暗自叹息,昨夜她根据眉妩的神色猜测的事情果然成真了吗?
  跟在他身后,静静望他挺拔却瘦削的背影,她竟隐隐觉得心疼更兼有一份深深的歉疚,若非因为她,他又何苦揽这样的差事上身,又怎会让身心遭受如此的煎熬与折磨。她紧走几步赶上去与他比肩,他驻足,侧首望过来,问道:“有话与我说?”
  她定定望住他,欲语还休,犹豫半日却只咬紧下唇摇了摇头。她确是有话要说给他听,只是她望住他时,万千言语竟觉无从说起。
  两人相对无言,复又举步向前,依旧是比肩而行。他眼望前方、眉目不动,口中却轻声道:“多谢。”
  她浅浅一笑,原来说什么都是多余,她想让他知道的她已做了。而他,也已懂了。

  第三十章 凄风冷雨裂残阳

  雨,毫无征兆地落下。丝丝细雨迎面打上鸾歌的脸颊,使得她眼前那轮还未及坠下的夕阳模糊成红艳艳的一片。
  再前行不远便是桂林府了。她想起前日他立于斜阳下对她所言的那一句——“我怕一踏入广西境,便是一片尸山”。侧头望去,见他端坐马上面色肃然,似是对她的目光有所觉,他亦回首望她,朝她展颜一笑,打马先行奔去。她却被他笑得心中一紧,不及细思便也扬鞭紧随其后。
  城门之下,一队守城官兵神色冷然地审视着他们这四人三骑。其中一个尉官模样的中年人扬声道:“几位,如今这桂林府闹了灾,可并非什么游玩赏景的好时候,几位还是请往他处吧。”
  朱祐樘下得马来,拱手言道:“官爷,我们兄妹几人正是因为得知这里闹灾才赶过来的,只因家中的姑母嫁至此地,家父分外惦念,故而才命我等前来探望也一并将姑母接回家中休养。”
  那尉官道:“少年人,府衙的老爷有令,桂林府只准入不准出。你们即便进得城去却也再难出来了。”
  朱祐樘问道:“官爷,怎么府衙的老爷会有此令颁下?只准入不准出又是何故啊?”
  尉官沉默半晌,摇摇头,道:“少年人,我看你的年岁应是和我家的子侄相仿,免不得要劝你一句,因由莫问,打道回府,回去告诉令堂,要接姑奶奶回家且等过了这个时候再说。”言罢便一摆手,他手下的军士们立时上前用腰刀驱赶几人。
  朱祐樘急道:“既如此,那便请官爷放行,我等进城后只陪着姑母不出来便是。”
  尉官冷哼一声,道:“我本是见你们尚年少,原想拼着被县太爷责打也要放你们一条生路,却不知你们竟是如此不知趣。天堂有路不去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朱祐樘深施一礼,道:“多谢官爷美意,但还望官爷成全。让我们进得城去,能陪着姑母也是好的。”
  尉官瞪视他半晌,终是无奈一叹,道:“罢了,孩子,有你这份孝心,你那姑母即便是……”将后面的言语化为一声叹息后他又问道:“你们身上可带着银两、吃食了?”
  朱祐樘点头道:“吃食所剩不多了,但却有些银两。”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递过去,“这些着实不成敬意,也就是给弟兄们买些酒喝。”
  尉官苦笑了半晌,方摇着头将银两接了过去,口中说道:“这样的时日我们哪里还喝得起酒。”
  又转头望望同样苦笑、叹气的几个手下,才接着说道:“我刚刚问你们是否带了银两并非是有意讹诈,而是想提醒你,看紧了身上的银钱与吃食,莫露于人前。哎,孩子,我再问你们最后一次,我们这里可是受了灾的,城里面可不是你们这几个富贵宅院里的哥儿能呆得住的地儿,你们可还要进去?”
  见朱祐樘全无犹豫地点头,他叹道:“孩子,记住,我叫丁大雄,若是有人欺负你们,便提我,说是我家的亲戚。不论你们的姑母怎样了,既然已身在此地,便安心护好自己的性命,这样的日子总有过去的一天。”
  这几句话听得鸾歌心中一阵阵泛凉,那两扇紧闭的硕大城门之后究竟是怎样的一番场景?只准入不准出又是为了什么?那几个守城的军士哭丧着脸望着他们怎么竟似是送葬一般?
  朱祐樘对着那尉官又行一礼,转身对着付雪煜说道:“你去和家里人说一声,告诉他们我已经进了桂林府。”
  付雪煜却摇头道:“还是让宫、公子去才是最好。”
  鸾歌心知是付雪煜不想让自己犯险才这么说。见太子望向自己,眼中似有询问之意,她便转头对付雪煜说道:“跑腿之事本就该是你做,再说,家里那些人还是与你亲近,你说的他们才信。”
  付雪煜方待再辩,鸾歌却已打马来到众守城军士面前,一跃下马拱手道:“烦劳各位开城门放我们进去。”
  城门缓缓开启,穿过城门洞,入目却是一片狼藉,与城门外恍若两重天地。沿路上皆是衣衫褴褛如乞丐般的人虚弱无力地或坐或卧于墙边,有的在低声呻吟、有的则只是双目呆滞地注视前方,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不远处设有一个粥棚,有几个仆从打扮的人正在施粥。鸾歌与朱祐樘对视一眼,行过去探身一瞧,那粥锅中瞧不见几粒米,只是一锅略为浓稠的米汤。鸾歌皱着眉问:“这能填饱肚子?”
  一个正拿着马勺的年轻仆从朝他们瞟了一眼,扬声道:“哟,竟然进来了外乡人!说的哪门子的风凉话,这米汤要是能吃饱那可是离成仙不远了。”
  他身边一个矮胖的中年人碰了他一下,道:“行了,行了,别生事,外乡人又不知道咱这的事。”
  鸾歌忙挤出一丝笑容,道:“就是就是,这位大哥,舍粥是积德的事,只不知为何府上不肯多放些米?”
  那矮胖子闻言却是一叹,道:“你们哪里知道,我家老爷从咱们这里遭难那天起就开始设立这粥棚,如今也有近两个月了,初时可还有白面馒头呢,只是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这样的舍着,现如今,我们老爷全家也是每日只吃一餐啊。”说完又是重重一叹。
  朱祐樘道:“即便是米汤也是聊胜于无啊。”
  那矮胖子立时点头道:“就是啊,我家老爷可真是大善人。只是,哎,这米粮的价钱涨的实在是离谱!如若不是真的没多少银钱了,我家老爷可绝不会让乡里乡亲的受这般饿。”
  鸾歌问道:“衙门里就没有放粮吗?”
  那最初接话的年轻人冷哼一声,道:“衙门放粮,那老爷们还怎么赚银子呀。”他话音才落却又被那矮胖子打了一掌,他不服般地瞪过去却终也是没再言语。
  正在此时,由街的另一边来了一小队官兵,驾着两辆双乘马车。矮胖子见了便是摇头叹气,那年轻人更是一脸的怒气,死死瞪着的双眼中似是要喷出火来。
  鸾歌望向太子恰见他也向她望来,两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迷茫与疑问。片刻后,那队官兵行至近前,在一个女人的哭喊声中将她身边躺着的一个如一堆枯骨般的老者扔到了马车上。鸾歌抿抿唇,低声道:“是来收尸的。”哪知那年轻人却忿忿地道:“收尸,哼,收活尸!”
  鸾歌惊得回头去看他,不知他因何如此说,心中却觉得诡异可怖。朱祐樘朝她使了个眼色,两人翻身上马缓缓地随着官兵的身后行去。
  朱祐樘轻揽着身前的眉妩轻声问道:“怕了吗?”
  眉妩闻言竟周身为之一抖,而后却似是强忍着惧意使劲摇了摇头。这一路上他们耳中听到的俱是哭声,有嚎啕大哭的也有低声饮泣的,直看得鸾歌心中也酸涩不已。行了不久后,她终是明白了那年轻人口中所说的“收活尸”是什么意思了。
  当两名官兵将一个老妇从地上抓着抬起时,她分明听到那老妇的呜咽声,也看到她挣扎了两下,又见她身边的妇人哀号着,“我婆婆还没去呢,她还有口气啊,官爷啊,她还有口气啊!不能就这么带走了她呀!”她挣扎着站起身欲拽住他们,却被其中一名官兵轻轻挥臂一挡便又跌坐了下去,似是再没有力气站起,她只得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口中仍然不住地哀告着。官兵不为所动地将那老妇扔上马车后,欲扬长而去。
  鸾歌只觉心中一阵怒意上涌才想冲过去与那些官兵理论,却听闻眉妩轻声道:“便就如此死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不再受罪了。”
  她怔了怔,紧紧咬住下唇,半晌方平静下来。
  朱祐樘沉声道:“跟过去。”鸾歌循声望去,见他虽面容如常但那双紧握缰绳的手却已攥得骨节发白。
  远远地跟随着,那些官兵似乎浑然不觉,木然地收尸木然地行进。直至来到一处废弃残破的宅院门前,他们才停下,开始动手将尸体搬运进去,两辆马车的尸体,足有近百具。他们只是沉默地、木然地将尸体如木材器物一般地搬进院中,待最后一具尸身被搬入院后,院子中立时火光冲天且伴有浓浓的焦臭味。鸾歌抬眼望天,丝丝细雨仍在不断下落,但这微弱如同儿泣般的雨滴又哪能使那熊熊火焰熄减半分。
  朱祐樘下马前行几步,怔怔望着那于细雨中仍肆虐灼人的烈焰,面色惨白一片,竟是连漫天的火光都无法映出他面上哪怕半点血色。鸾歌轻轻行至他的身侧,觉得他整个身体都似已绷紧到僵直。她垂下头找寻着他的手,轻轻牵住、用力握牢。他修长的手指僵硬而冰冷,被她握在手中的那一刻,便开始微微地发抖,她握得更紧,用了最大的力气,试图以此来阻止他的颤抖,奈何她无论再如何的使力也阻止不了自己眼眶中滚落而下的串串泪水……

  三十一章 藏于九地之下者(上)

  夜雨悉悉索索地下着,细细绵绵的雨丝虽不似滂沱大雨那般呱噪,但如此无声却细密地坠下更使人心中郁郁,仿似这场雨要如此连绵不绝地一直下下去,让人心中对天晴都已没有了盼头。
  卢长宇面色忧郁地望着被夜雨晕染成墨色的苍穹,手中紧紧攥着一只白瓷酒杯。
  “杯中酒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祭天。”耳边传来姚敬德略带嘲讽的声音。他侧目瞪了一眼,仰头将酒饮尽。
  姚敬德面带笑意地也饮下一杯,才道:“你日日如此忧心也是无用的,反倒不如与我开怀一饮。”
  卢长宇阴沉着脸道:“殿下自那日离去便未按约定的路线行走,更未有半点消息传来,你们设在各处的锦衣卫所也没能探得什么,我却也一直奇怪你因何能开怀的起来?”
  姚敬德嘿嘿一乐,道:“你也算是殿下身边的近亲之人了,怎么竟是一点都不懂他的心思呢?他既然敢如此行事便是已有了十足的把握,想是前后都已安排妥当了,咱们无非是穿戴上陪着他唱一出大戏罢了。照道理,长宇应当不会如此焦躁才对呀。”
  卢长宇深深看了他一眼,半晌才对他一抱拳道:“姚同知深藏不露啊。”
  哪知姚敬德却讳莫如深地说了一句:“比起咱们太子殿下,我这藏拙的功夫当真不值一提,也就勉强算是与长宇你相伯仲吧。”
  卢长宇笑道:“我原还以为同知大人是万国舅的人呢。”
  姚敬德端着酒杯面露嘲讽之色,“我啊,谁的人都不是,就是个看热闹的。”
  卢长宇大笑着回身,突然握住桌案上的长剑,按燕翅萃崩簧,瞬间,泛着寒光的三尺长剑已被他舞出了一朵剑花。几乎在同一时刻,姚敬德也一口饮尽杯中酒,将酒杯掷向空中。酒杯与剑花几乎不分先后地击向同一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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