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7/49页


  房门开处只有如墨般夜色。卢长宇迅疾收势,旋身、举长剑向身侧敞开的窗子刺出,姚敬德也将口中尚未咽下的酒水喷出一道酒柱射向窗前,电光火石间,两柄薄如蝉翼的飞刀不知从何处飞至,一柄与长剑相击发出一声脆响另一柄则挡住了空中的“酒箭”。飞刀落地之时,付雪煜的身影已立在了两人的身前。
  卢长宇难以置信般的望着自己手中被击偏的长剑,姚敬德却无比惋惜地长叹一声, “可惜了这么好的酒。”
  付雪煜呵呵一笑,俯身拾起自己的飞刀,对着二人拱手道:“付清鲁莽了,还望两位大人见谅。”
  卢长宇忍着虎口的酸麻也抱拳道:“付爷好本事,卢某总算见识了。”
  姚敬德道:“卢将军不是一直惦念着殿下吗,怎么现在却只顾着客套,何不赶紧问问付大人,殿下都吩咐了咱们什么?”
  付雪煜惊讶地望向姚敬德,以他所知,锦衣卫中除了一个名叫牟斌的千户和他手下的三名亲信之外,便再没有太子的人了,他本是有心防着这位姚同知,才演了刚才那一幕,想让这人心中有个分寸,哪曾想人家不仅没被他唬住竟似未卜先知一般,一语中的,他若再故弄玄虚反倒显得小人了。一念及此,他便笑道:“不瞒两位大人,正是太子殿下命我前来请二位速速启程前往桂林府。殿下已然身在那里了。”
  卢长宇长出一口气,道:“总算是等来消息了。此地距桂林不过百余里,我们已在此等了三日了,一直都未再敢向前一步,就等着殿下来信儿呢。”
  三人又商议了片刻,决定即刻出发,姚敬德派了一名得力的锦衣卫先行一步,前去通知广西布政使司以及各大小官员准备迎接事宜。
  天色未明之时,三人率大队人马进入桂林府的城门。广西众官员上至布政使下至一县七品皆跪拜于城门迎候,城内更是净水泼街红毡铺地。车马行至城内,更有百姓沿街跪伏山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祐樘隐身在一处院墙后,冷眼看着各路官员恭敬地随着那辆六乘马车前行,广西布政使正扶着车辕对着车内歌功颂德。车马行过,百姓们一哄而起,纷纷冲到那几处于今晨才由衙役们设在路边的粥棚,争抢着能喝上一碗有米的稠粥或咬上一口窝窝头。
  他沉声道:“你先带眉妩过去,莫要声张,我随后就到。”声音虽低缓却不容质疑。鸾歌没有出声,只是看了眉妩一眼便先行举步向前行去,眉妩也知趣地低着头紧随其后。
  目送他们走远,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缓步走去,行至街道转角,几个老乞丐有气无力地举着破了半边的粗瓷碗对着他晃。他蹲下身扔了一块乌黑色的小方木头在其中一个的碗里,那个老乞丐低头看了看,再抬起头时,那双原本浑浊无光的眼睛中竟有凌厉精光一闪,而后他口中带着哭腔跪伏在地,嚷嚷道:“小爷啊,赏给我们点好东西吧,我们给小爷叩头啦,愿小爷福寿双全啊。”
  他这般说着,其他几个老乞丐也如他一样跪在地上咚咚咚地连磕了三个头。
  他们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看来也无非是几个老叫花子向人讨钱的伎俩,而看在朱祐樘的眼里就另有了深意。“小爷”是宫里的太监们对太子的称呼,他本不喜被这样称呼,因此自己身边的常喜也只称他为殿下,但其他的大小太监却不知,明处暗处的都这般叫着。老丐们如此便是在对他暗着行礼了还兼顺便讨赏。他笑笑,低声道:“真是人老精、鬼老灵,还没说让你们干什么呢就先要赏了。只是,你们也应知道我并不十分有钱,便将就着要点我给的起的东西吧。”
  那带头的老乞丐挂着一脸谄笑,道:“有赏就行,哪还轮得到我们挑拣。再说了,我们这几把老骨头还能享用几天,无非是给后辈们积攒些,小的们可都是要活命的,因此说,小爷您就掂量着赏些下来吧。”
  朱祐樘对他这种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觉得既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由得自心中升起一丝亲近之意,便笑道:“知道了,我自会尽己所能。”
  那几个老乞丐听闻俱是眉开眼笑,仍是那个带头的老丐先出声道:“小爷要老乞丐们做什么,请您吩咐下来吧。”
  朱祐樘低声道:“给我查一个人的底细。就是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
  那老乞丐奸笑道:“小爷,您身边可有两个女人啊。”
  朱祐樘无奈地道:“人老了眼睛就是不好使,我身边只有一个女人,只有一个。”
  老乞丐嘻嘻笑着,点点头,道:“老乞丐明白,一定办好,请小爷放心。”
  朱祐樘也笑道:“我放心,办不好就别想要赏。”
  与他们说完这几句,他拿回了那乌黑木块,起身向着城南方向缓步走远。
  城南有一处当铺,招牌上的名字起的有些气人,叫“快来”。朱祐樘此时正面带浅笑地踏入这间快来当铺。铺子里的头柜从高高的柜台上向下打量着他,见是一位富贵公子打扮的少年便摆出一张笑脸,高声道:“公子,当当啊?”
  朱祐樘仍是挂着浅笑,点点头。
  头柜问道:“不知公子所当何物呀?”
  朱祐樘笑容不改,轻声道:“人头,一颗人头。”
  头柜原本堆满笑容的脸有些僵硬,却仍是勉强挤着笑纹道:“公子真会开玩笑,您若是来我们这里找乐子就请走好,现今生意不好做,我们可是一肚子的苦水,没那么多闲心陪着您玩笑。”
  这话说得已是不算客气,朱祐樘却仍能笑颜以对,平和地道:“谁与你玩笑了,我就是来当人头的。你若知道了这是一颗怎样的人头,我保你一定会忙不迭地接了这个当。”
  在当铺做头柜的,皆是人精,听闻此话自是心中起疑,当下不敢怠慢,拱了拱手,道:“请教公子了。只不知公子要当的是一颗金头还是银头又或是镶满宝石的头?”
  朱祐樘悠然道:“独孤佛剑的头。如何?”随着他的话音,一块绢帕飘落到了头柜面前,“你且看仔细了,这上面乃独孤佛剑亲笔写下的字据还盖有他的私印,以证他输其人头一枚,且全凭持此绢帕者处置。”头柜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半晌,身子不禁晃了又晃,勉强站稳后颤声问:“公子想怎么当?”
  朱祐樘道:“死当。”
  头柜似乎松了口气,却又立时惨白了脸,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公子,要拿他的头当多少?”
  朱祐樘道:“当广西一百三十二名官员的全部身家和他们的官职,外加另一百三十二名新任官员的清正。”
  头柜听闻此语,怔愣了半晌,再看向他时目中似已生出些敬畏之意,又拱手颤声问道:“公子是要他立地成佛还是仗剑而杀?”
  朱祐樘笑道:“这我却不管,况且你又何必要分得那般清楚?佛祖尚且有怒目金刚的法身,他独孤佛剑又如何非得佛剑分说?”
  头柜的脸上这才完全恢复了红润,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才又出声道:“小的这就给公子写当票。”此时的头柜的神情已由方才的惊惧、敬畏彻底变为恭敬,极其的恭敬。
  朱祐樘由当铺内踱出,面上依然挂着浅笑,迎着雨后初升的艳阳,让人观之便觉周身舒畅、心内悠然。无人知晓,那优雅笑容背后有他极力掩饰的忧伤,更无人察觉,那对如瀚海深眸下藏着的悲恸。
  广西确如他当初所料想的那般,官员贪腐而致民不聊生。而他这个太子、当今的储君,除了如此这般的在暗中筹谋却无力再做其他。他这个无权、无势亦无钱的日后之君,实在做得窝囊。
  他抬首望着那高挂在空的骄阳心中暗叹,如此烈日之下,自己却如处深秋之中,周身只觉一片寒凉,仿佛身着纱衣立于萧萧叶落的凄冷庭院内,看似闲庭信步,既能拈花而笑又可不使片叶沾衣,而实则却是,他既无力挽住那轮仅余一丝暖意的落日也无法留下满庭芳华。

  三十二章 藏于九地之下者(中)

  朱祐樘身着皮弁冠服端坐于府衙正堂之上,广西布政使立于堂下正煞有介事地言说着境内发了洪水后他是如何安抚民心又是如何筹粮赈灾的,并因无一灾民出外逃荒而上表请朝廷封赏广西上下大小官员。待他将那篇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表文宣读完毕,他已觉口干舌燥,但那上位者却如跏趺而坐的入定老僧般,低眉垂目默然以对。他心中不免惴惴,枯等半晌终是追了一句,“臣,恭领殿下喻。”
  又隔半晌,朱祐樘才道:“众位大人辛苦了。”堂下的一众官员忙跪伏在地,齐齐开口道:“臣惶恐。”
  他面色肃然地道:“诸位大人所行所为,本宫心中自是清楚的,广西受灾至今,诸位大人殚精竭虑,确属为不易为之事,行难行之责,其间或事小细杂,然其情非小,更由此得见诸位为官做人之道,本宫近日每每思及,皆不禁慨叹唏嘘。本宫素爱以己度人,而今更以己之心感广西众百姓之心,故本宫看待诸位当与百姓看待诸位无异,待此间各种事宜了结后,本宫定会给诸位大人一个公道,广西百姓心中也定会记下尔等的德行,后必有所报。”
  望着跪伏谢恩,口道惶恐的一众官员,朱祐樘漠然的面庞上隐隐浮起一丝嘲弄笑意,他们若知道自己这番话所指为何,那又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只怕会更加惶恐,惶恐致死吧。
  立在他身侧的鸾歌只觉他话中有话,暗藏玄机,再看到他嘲弄的笑,心中只是一阵揪紧。他口中所言与他那一丝笑意绝不相配,观他淡定泰然的模样似是早已计划周全,但她心中仍是揣了隐隐的担忧,他欲意何为?是想暂且稳住这些官员,使上下一团和气以图自保还是他话中当真别有深意更留有后招?但望他能忍得一时意气,莫要轻举妄动。
  她一直忧虑着这些,本就心中生燥,再加之这里潮湿闷热的天气,纵然已至深夜,却仍是不能入眠。她索性穿戴好衣衫踱到廊下去讨一丝凉风。太子的房中仍有烛光透出,她微蹙了眉,三更已过,他竟还没睡吗?
  她立在廊下望着那间房,那间房上坐着的两人望着她。
  “你还不走吗?”朱祐樘坐在屋脊上问身旁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低声笑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人是谁。” 声音中带着一丝刻意的戏谑。
  朱祐樘冷冷地道:“若是再耽搁一时半刻,便截不住布政使的折子了,届时你可别怪我翻脸无情。”
  那男子却全然不把他的威胁当做一回事,仍笑嘻嘻地道:“你千里万里的带他在身边,又宝贝似的藏着不让我见,莫不是新近正宠着的小倌?呵呵,现今男风盛行,不想一向冰清玉洁的太子殿下竟也有此一好,真是不甘人后啊。”他又探着头端详片刻,咋着舌道:“瞧那小腰,真是盈盈一握呀!啧啧,纤细修长、肤白如凝脂,太子好艳福啊。”
  朱祐樘凝视着他,眼中寒芒闪动,“再饶舌我便取了你的人头。”
  男子却笑得似一街市无赖,“太子忘了,昨日你到当铺里将我的这颗头当了死当,现今它可不归你,呵呵呵。”他舔舔嘴唇,凑近了些,道:“何必如此着恼呢,我这人最喜见人浓情蜜意,每听闻或得见必怀满腔欣喜以贺之。今日得见,又怎能……”他后面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朱祐樘一掌击中,噗通一声直摔在地。
  鸾歌被惊得险些惊呼出声,奔至近前时恰见太子由房上翩然落下。她才想出声询问,却见那摔落在地的男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挂着一脸邪笑望着自己。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那男子抱拳道:“在下独孤佛剑,幸会幸会。”
  她还未答话,就听朱祐樘冷哼一声,道:“佛无欲,剑无情,如此超凡脱尘的字号怎么就会让你给取了去。”
  独孤佛剑嬉笑着接口道:“可见我实在是不要脸。”
  鸾歌料想不到此人竟会如此接话,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独孤佛剑也嘻嘻笑着,道:“笑的真好看,难怪咱们太子殿下舍不得给我引见,这可不就是人见人爱么。”
  鸾歌的笑容一僵,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红着脸呆立在那里。朱祐樘一把将她拉过去掩到自己身后,咬着牙道:“独孤佛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待独孤佛剑带着一叠声的笑跃身从院墙出去之后,鸾歌拽拽朱祐樘的袖子,道:“还在生气?”
  朱祐樘转身携着她的手往屋里走,却也气极而笑道:“这人就是嘴上不积德。”
  鸾歌轻轻一笑,道:“殿下难道不知道他就是为了让殿下生气吗?”
  朱祐樘无奈地道:“他确实是故意气我。”
  她歪着头问:“独孤佛剑在江湖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字号,以佛渡善、以剑惩恶,据传为人更是极有肚量,却不知他为何要故意来气殿下?”
  朱祐樘道:“若是我将自己的项上人头输给了一个人,而那个人又将我的人头到当铺给当了,还是当了个死当,只怕我也要好好地气气那个人才是。”
  鸾歌听得兴起,打趣道:“莫非他的头很值钱吗?还是殿下真的很穷,要靠典当度日?”
  朱祐樘摇摇头,道:“非是银子,我当了他的头只是要换他为我做几件事。”言罢便将昨日的当票拿出来递了过去。
  鸾歌看过后奇道:“这当铺怎么就能让他按这当票上所写的做事了?敢应这样的当,看来这间铺子不简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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