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36/49页


  朱祐樘使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给了她一个安定的眼神。她心中的惊疑便一瞬间烟消云散,唇角浅浅扬起,还好,他在身边,反正,万事有他。
  落别恨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太子,静静地望着他一路朝他行来。落日的余晖洒在落别恨的面上,似是镀了一层碎金,挂着的那一抹浅笑,让那张棱角过于分明的脸也柔和了不少。已到近前的鸾歌一时间竟不知该用什么样的态度与他讲话,印象中的落别恨总是凌厉的、阴冷的、诡诈的,她何曾见过这般温润如玉的落长史。朱祐樘也未开言,只是淡笑着与落别恨对视。落别恨仍是目不斜视,毫不回避他投过来的目光,笑问道:“喝茶吗?”
  朱祐樘悠然道:“清泉煎茶自是上品,再辅以如此暮色山光,简直堪比地仙,我正求之不得。”
  落别恨煎茶的技艺果然不俗,沸水才刚注入盂中便有清香扑鼻,鸾歌细观他煎茶的举动竟与太子极为相似。心中渐渐生出一丝异样之感。
  朱祐樘抿了一口清茶,“这茶果然不是俗品。”
  落别恨不以为意地道:“茶虽好,但若是没有这煎茶的古法也难有这绝佳的味道。”
  朱祐樘问:“这煎茶的法子确实稀奇,不知落兄是从何处学得的?”
  落别恨望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道:“幼时,养母教的。”
  朱祐樘端着茶盏的手一颤,热茶便泼洒了满手。落别恨持起一方白巾轻轻为其抹去茶渍,动作轻柔舒缓,一如他出口的话语,“我记忆里,养母总是优雅温婉的,时常会教我和幼弟一些稀奇的古意儿,那时日子虽困苦,却是我此生最为开心的一段时光。”他浅浅笑着,面目柔和,似是已深深陷入过往的回忆之中,声音轻柔得仿似一碰就碎。“彼时,幼弟最喜跟在我的身后跑闹,他年纪毕竟太小,连哥哥的音都发不准,经常口齿不清地叫着‘的的,的的’,我被他叫得烦了就会抓起他来扛在肩上,他就嘿嘿嘿地咧着嘴傻笑,我当时还以为要照顾这个傻弟弟一辈子。哪知,便是这种苦中作乐的日子都不能长久。”他的神色黯然,声音也忧伤起来,“三年以后,养母便为人所毒害去世了,我也被迫出走外乡,只余体弱多病的幼弟一人苦撑苦捱着度日,分别的这十年里,我每每思及他们便心痛如绞,这才为自己取名为离又字别恨,只为让自己时刻记住这段离愁别恨。”
  朱祐樘沉默地听完,垂眸半晌方道:“落兄所言之往事确也感人,只不知这十年里可有你那幼弟的消息?”
  落别恨道:“消息是一直都有,却再未联络过。”他低声一叹,“分别之时他年纪太小,也不知现在是否还能记得曾有我这样一位兄长。”
  只见他用一只瓢由大桶中取了清水再倒入盂中。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在做这事时,轻轻挽起袖管,露出了半截手臂。左边的手臂上赫然一块青色太极图样的胎记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疤痕看样子是有些年头的旧伤,已接近肌肤的颜色,但观之犹让人心惊,看那纵贯手臂且丑陋地纠结突起的样子,似是当年袭击他的人存心要将他的手臂一劈为二。
  鸾歌的心中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慌乱,仿佛已经明白了一些什么,可那念头却又一闪而过,让她抓握不住。
  此时,朱祐樘正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落别恨那条带着疤痕的手臂。两人对望半晌皆默默不语。
  一滴泪,自朱祐樘的眼中无声滑落。
  一滴热泪,足以烫断人肠。
  落别恨再也隐忍不住,一把抱住他的肩,放声大哭起来。十年前的种种,他记得比谁都清楚,养母的死、自己的逃还有太子那不哭不闹却让人心碎的神情。如今一见,往事历历在目,情绪翻涌在胸,十年的离愁别恨、牵肠挂肚怎不让他悲从中来。
  眼前的这一幕无法不让鸾歌震惊!她犹记得那个夜晚,太子提起那个哥哥时的神情和目光,而落别恨竟然就是他那个心心念念的哥哥!
  待两个男人都已平静如常了,鸾歌却仍未从震惊中恢复。她脑中回响着应天府分坛传来的消息,眼中看着太子满面喜悦的神色,忽然想逃。
  “鸾歌,怎么了?”朱祐樘显然已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她胡乱摇摇头,“没怎么,只是见你们如此心中感慨。”
  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搜寻着与她那话语不符的神色,却又在片刻后去望落别恨,“母亲去世之前留书一封,要我至此处找知情人,鸾歌的身世自会明了,今日一见,知情人竟然是哥哥吗?”
  落别恨道:“正是。当日母亲早已安排好一切,连将我砍伤的那名太监和送我‘尸体’出宫的两名太监都是母亲安排好的,这十年里我便一直潜伏在云萝宫等待你们寻来此处。”
  “四个月前你到了京城。”鸾歌缓缓开口。
  落别恨笑笑,“你若不是将事情做得那么过分,恐怕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京城,只会在这里按照母亲的嘱托,将你的身世秘密一直守到死。”
  鸾歌莫名所以,朱祐樘同样迷惑地看着落别恨。落别恨又接着说:“两年前你对太子做了什么就不用我说了吧。你俩的情缠纠葛我本不想管,可有一样,太子对你的一片痴心你不仅将之当做了驴肝肺,还和澜逸私定终身,这,我便不能不管。”
  鸾歌惊诧地凝眉,“你,你在说什么?”
  落别恨道:“澜逸亲口所言,我亲眼所见,还能有假不成。”他冷笑道:“宫主你不会忘了吧,他与我皆是云萝宫的护法长史,我们年岁相仿,二人之间也可称得上相交莫逆,这等喜事他更是唯恐天下有一人不知,怎会不告知于我。呵呵,当日,他送你的定情信物——翡翠玉兔还是我帮着雕的。”
  鸾歌的手不自觉地按上自己的胸口,那里挂着那块翡翠。
  落别恨又说:“当年母亲便有交代,若是日后你无异心,便就让你身世的秘密永远地烂在我的心里,若是你有异心,那么,杀了你再找个替换之人便是。”
  鸾歌顿觉一阵气涌,冷笑道:“好如意的算盘,好精明的买卖。她便只是将我当做猪狗牛马那样买来,而后圈养,若是听话干活便有好日子过,若不,则干脆杀了吃肉,再买一头更听话能干的来。这么多年来,我还一直以为做药引子就是我的宿命,无人可以替代,却不知,竟然是个人就能做,我不过是格外倒霉些被她在当时挑中了而已。”
  落别恨回以更为冰冷的笑容,“收起你那一套受迫害的调调,我不妨告诉你,当日若不是因为要救你一命,母亲也不一定就会死!”
  听闻此话的鸾歌彻底愣住。朱祐樘急切地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是因为要救她一命,母亲也不一定会死?”
  落别恨冷声道:“宫主,既然你不承情那我也就不用再隐瞒了。当日你已病得不省人事,是你爹求到了母亲头上,母亲才用自己的血做药换回了你一命。可是就因要将你那已经丢了的半条命从阴曹地府里拉回来,母亲却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因此,母亲才提了一个条件——救你一命,但要一命还一命,要你代替她为太子续命。”他凑近鸾歌道:“你若不信,回家去问你老子,来龙去脉他比我清楚得多,别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倒打一耙,弄得仿佛太子欠着你八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似的。”
  鸾歌听到此,周身已经颤抖得不能自已。自己的父亲是什么人?这么多年她一直坚信的事实竟都是假的吗?真相竟然是太子因她而失去了母亲?
  朱祐樘轻声道:“母亲是被万贵妃毒害的,此事阖宫皆知。”
  落别恨瞪了他一眼,“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若不是为了救她,母亲怎么会连那一点毒都抗不住?当年母亲身怀六甲之时,万贵妃送去的毒汁可比那个厉害多了,结果母亲还不是照样将你生了下来?虽你体内仍是带了毒,但总归是活了下来。”
  鸾歌低声说:“她,不过是因为早就知道万贵妃不会放过自己才出此下策的吧,毕竟,她不能陪伴太子一辈子,而我却可以。”
  落别恨斜眼看着她,“你这么说也不能算错。母亲确实知道万贵妃不会放过她,本来,她选定的人是我,不过,既然你爹找上门,那么,女人总比个太监好,你说是不是……”说完,他又奸笑起来。
  朱祐樘道:“数月前,是你引诱鸾歌,对她透露了她的身世尚有疑团未解,恰逢那几位长老派人暗杀她,她才躲入宫中,后,又是你将那封密信交给了她,才引得我们前来广西。你如此处心积虑应当不只是为了对她说这些吧。”
  落别恨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老实告诉你们,那几批杀手根本不是长老们派去的,那几位长老虽不太待见她,却也从没有想过要将她杀了另立一位新宫主。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安排的,目的就是要把她逼进宫,只有先将她与澜逸分开,我才能放心对付澜逸。至于把你们引来此处吗,哼哼,我总要试试当她终于知道能够查明身世之后,会如何动作,若是与那澜逸不清不楚地勾结在一起,杀了她正好。”
  鸾歌冷冷问:“杀了我,太子怎么活下去?”
  落别恨笑道:“不是还有我,我入宫做太监去。”
  鸾歌也笑,“那你就动手吧,看看杀了我,是不是真的如你料想的那般。”
  落别恨瞪了她半晌,邪邪笑了起来,“怎么,听宫主这话似是在暗示,你与那澜逸就是不清不楚的?”
  鸾歌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扬着嘴角,挑眉道:“你管不着。”
  落别恨冷哼一声,“那夜在应天府,那个客栈的后巷里,我就该把他给杀了,也省得祸害。”
  “那夜果然是你。”她冷笑着说:“你竟然下杀手!”
  落别恨愉快地笑着,“若是能一举杀死澜逸断了你的念想倒也是一件好事,怎奈那厮的功夫倒是又精进了,不过,能吓的他一身冷汗也是不错。”他用双手撑起上半身,前倾着贴近鸾歌,“我知道应天府分坛的徐泽海定是把他所查到的告知了你。那夜是我,后来一路上都跟在你们身后的人也是我。不过,这本也没什么特别,我不过是想瞧瞧你与澜逸究竟要搞什么鬼?”他缓缓坐回原位,“徐泽海那人,最是吃里扒外,我劝你啊,还是离他远些。”
  鸾歌蔑然一笑,展展衣袖,“这个,就不牢落长史费心了。”
  落别恨悠然到了一杯茶,端至鼻端轻晃,“倒也是,我更应该在澜逸身上费费心。”
  鸾歌咬着牙道:“落别恨,你若是敢将澜逸怎样了,我定不会轻饶了你。”
  她凌厉的话语和冷冽的神情引得落别恨一阵冷笑。这斗气的二人谁也没有留意到身旁紧抿双唇的朱祐樘始终一言未发。

  四十二章 柔情尽心字成灰

  落别恨并没有把澜逸怎样,因为他根本找不到他的踪迹。
  鸾歌神色郁郁地坐着,仿似对旁的事再提不起兴趣。她眼睛望着那潺潺溪流,半晌才缓缓道:“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你设的一个局,我的身世也没什么奇诡的,不过是以命换命。不过,你这么做当真是无趣到了极点。”她转头看了看太子,“我死我活,我人在哪里,还不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落别恨不屑地道:“哼,无趣?等着你与澜逸私奔就有趣了?等着你哪一天起了杀机,与外人来一个里应外合,就有趣了?我若是不小心着,只怕就成了大明朝的罪人了。”
  鸾歌怒道:“我若想如何,还用得着等到今日吗。”
  落别恨怪笑道:“呦,这么理直气壮。看来,澜逸的事你并不知情啊。也难怪,那厮向来心机重得很。”
  鸾歌道:“落别恨,你少在这里故弄玄虚,澜逸的事你又知道了?倒是说出来与我听听。”
  落别恨道:“你真当我傻么,把什么都说出来好让你伙同澜逸设计太子吗?”
  鸾歌冷冷问:“我何时伙同澜逸设计过太子?”
  落别恨却只是冷笑着,“话说穿了多没脸啊。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别在这里做戏。还有,对澜逸,你还是别太过用情了,他的桃花债可不止眉妩这一笔。若是不信,你自可去与他对质。”
  鸾歌抿紧唇,胸膛急剧起伏,她极力平复着心中翻涌的怒意,维持着语调的平稳,“落别恨,话已至此就莫要说什么有脸没脸了,不如就挑开说明,不然,反倒衬得你不磊落了。”
  “好啊。”落别恨站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数月前,你入宫,可是时常在暗中与澜逸联络?端午那日,你二人出宫,这一路上皆有人暗中尾随,你敢说你不知情?从我家中回宫的路上你故意与太子置气,那番话是说给隐在暗处的澜逸听的,你以为你的用心便无旁人知晓?来广西的路上,你们数度被袭你敢说你从未参与谋划?”
  鸾歌静静听完,再无他话,站起身来转头就走。
  落别恨目送着鸾歌远去的身影,满意地扯起唇角。终于按捺不住了吗,心中起急了吗?
  下山的小路蜿蜒曲折,两旁古木参天,枝叶蔽日。那一百死士就隐藏其中,每一个人隐藏的方位朱祐樘都了若指掌,现在只要他轻轻挥动一下左手,落别恨的命立时就没了。只是,他并不想那样做,这个哥哥虽看起来行止可疑却有着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他与他十年未见,虽不知他是否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全心为他,但是幼时的那份情意他却记得清楚,若真能复得,那于他当是一件极大的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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