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37/49页


  朱祐樘看着落别恨棱角分明的侧颜,隐隐能寻出少年时的影子,他决意试他一试。
  “你刚刚一直没说实话。”
  落别恨又坐回原位,舀水煎茶。“我刚刚所言句句属实。”他抬起头状似随意地朝不远处的林子扫了两眼,“我若使诈,只怕现在早已身首异处了吧。”
  真正聪明的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做呆子。将别人当做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落别恨自然不是呆子。
  “你所言未必是虚,却隐瞒了太多。比如,鸾歌;又比如,澜逸。”
  落别恨只是全神贯注地煎茶,仿似并未听到他的话。朱祐樘又道:“鸾歌的身世远非你说的那般简单,澜逸的用心也有待商榷。”
  落别恨一叹,将检好的茶投入滚开的水中。“你啊,一如母亲当年,怎么就仿似能洞察一切?怎么就不懂得慧极必伤的道理?”
  朱祐樘浅浅一笑,“我确实不懂,所以,你还是说吧。”
  落别恨停下动作,端详着他的眉眼,片刻后,又是一叹,“她与澜逸的身世都不简单,我只知道澜逸的身上似乎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且和皇室有关,却不知道此事她是否也清楚。若是清楚,那难保他二人不会联手做出什么。”
  朱祐樘道:“清不清楚,鸾歌都不是那样的人。”
  落别恨无奈地道:“你呀,这份痴心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他叹息着,“果然还是知子莫若母,当年母亲就料到有朝一日你必会因你的执念而受苦。要我转告你四句话——鸾鸟一现天下安,自歌独舞人不见,惊天一鸣韶华暗,半世绚烂半世憾。这是鸾歌的命格。”
  “母亲没有解释其中有何深意吗?”
  落别恨摇头,“她自己也未能参透,只能窥得一些端倪,要我嘱咐你,只可让她做个寻常的宫人,万不可给她封赐,日后,即便是她生了子嗣,也不可封她为妃为嫔。”
  朱祐樘但笑不语。
  落别恨苦笑,“从小就这样,不言不语却主意最正。”
  朱祐樘笑道:“这不正是母亲也头疼的么,总是骂我惯会阳奉阴违。”
  落别恨眼望着下山的小路道:“不知道我们待会儿是会看到她与澜逸争吵还是议计?”
  朱祐樘问:“你怎么就如此笃定鸾歌一定会去找澜逸?而且一定找得到?”
  落别恨瞪了他一眼,“你对这个女人还是太过放心了,竟然失了明辨之心。这段时间,她与澜逸一直都有暗通讯息。”
  朱祐樘道:“她是在让人查路途遇袭的事,当日也曾对我说过,并非是你想的那样。这世上唯一不会对我生出异心的人便是鸾歌。”
  落别恨苦笑着摇头,“弓满易折箭,月满必损缺,话还是不要说得太满的好,免得到时难堪。”他一展袍袖站起身,摆袖朝不远处的那两间小屋走去。“希望看到实证之时,你尚能如此气定神闲。”
  一轮浑圆落日悬在山间,由此望过去竟是橘色。朱祐樘独自端坐在翠竹与落日之间,耳中听得的是涓涓流水之声,鼻端闻到的是淡淡飘溢的茶香,脑中想到的是鸾歌神情各异的面目。他并不知道她与澜逸一直都有联络,更不知道他们二人是通过何种方式联络的。她一直瞒了他,瞒得如此镇定、从容,不露一丝痕迹。他不愿深思探究,遂起身踱到泉畔垂眸看泉中鱼子跃波,轻语一句,“子非鱼……”
  落别恨手中握着一叠书信由屋中走出,来到他的身旁,将手一伸,“自己看。”
  他接过,缓步行到茅庐中坐下,将书信展开凝目细看。每一封信笺上的字迹他都识得,因为所有的信笺上都只有一种字体,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那是澜逸的字体。
  “这些书信是你从哪里得来的?”他问。
  “前两日你们一直在唐十三的小院中休养,我便借机从她房中将这些偷了出来。”落别恨说的轻巧非常,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视着他,眉目紧绷。
  “哦?”他挑眉。
  落别恨道:“她待你如何,真心还是假意,看过信后,你心中自明。”
  他将手中信笺一一看过,又一一折起。由始至终,他只是沉默着。
  天光已暗,落别恨早掌了灯,灯焰遑遑,却映不出他垂眸敛眉下的真切面貌。流萤漫天,斜月一勾,虫叫蛙鸣,山风绵绵。本是一派恬静舒爽,他却似无知无觉,木然而坐,如一尊泥胎瓷塑。山风寒凉,吹得他一个战栗,方自惊觉自己竟已呆坐良久。缓缓举起双手,细细端详着,这双手白皙、纤长,指端还留着信笺上的墨香。这双手曾与她的手紧紧相牵,这双手曾抚一曲凤求凰只为她能知他心意,这双手曾轻轻握住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写出双笔梅花篆字。他的眼前仿佛仍能看到当日的情景,她那双如羊脂般的柔荑握在翠绿的碧玉笔杆上,竟是如此的赏心悦目,她回转头,嘟着嘴问:“我只说要学写梅花篆字,你却为何要教我用双手?分明是故意炫耀。”他当时笑得极腼腆,在她耳边轻声道:“因为这样就能同时写出你我的名字。各占一端,仿似深情对望。”一语才毕,他便感到自己手中包裹着的那双小巧纤手轻轻一颤,将那种甜腻的酥麻传至他的全身。
  如今,他这双摊开的手掌能抓握住的却仿佛只有迷惘和无措。那些信中所书的,有前言亦有后语,可见鸾歌是每封信皆会回复的,有些信中直接引了她的原话,其中的遣词他亦是熟悉的。
  他自嘲般展颐,十年相识,一路相伴,自己在她的心中究竟算是什么?在他们心中究竟算是什么?
  落别恨坐到他的对面,“我给你看这些便是不想你太过深陷于一个情字,那无异于作茧自缚。还是听母亲的话,将她收为宫人,既可将她困在身边又可防止她生出异心暗害于你。”
  朱祐樘无声大笑,仰头向天,将双手覆在脸上,鼻中仍能闻到那缕残存的墨香,口中却尝到了一丝苦涩和血腥的味道,清、苦、腥,混搅在一起,组合成一种奇诡的味道,阴谋的味道,让他的心猛地揪做一团。

  四十三章 恨意起情字成冰

  有些东西,越是仔细在意,就越容易破损;有些关系,越是小心维系,就越容易断裂;有些人,越是细致呵护,就越容易离去;有些事,越是刻意回避,就越容易发生。
  朱祐樘就立在这一夜风雨之中,静静的看着他一直不愿相信的事情发生,看着那个被他倾心呵护的人立在别的男人身前眉目舒展,他忽然发现,十年的生死相依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竟抵不上数句甜腻蜜语。耳边似是隐隐听到数声轻响,仿佛是体内的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秋风凄冷,秋雨寒凉,风携骤雨袭来,悉数打在他的身上,寒意透骨。他张口呼出一口气,恍似无声的叹息。转身,举步,乘着漫天风雨独自缓步离去……
  也许离去,才是属于他的结局;唯有离去,方能成全她的幸福。
  鸾歌的心中忽然一阵狂跳,难受得她轻哼出声。这阵莫名的心悸来得突兀去得突然,却让她蹙紧了眉头,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澜逸伸手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怎么?”
  她咬唇,摇摇头,轻轻挣开。
  澜逸追问,“可是不舒服?”
  她再次摇头,已是面色如常。他这才安心,问:“你刚刚问了那么多,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到底在怀疑我什么?我确实是让眉妩去潜伏在太子身边,可我是想让她保护你,这一路上你屡次遇袭,我怎能坐视不理。她投毒之事绝非是我授意。”
  她心中隐隐失望,澜逸终究是不愿对她说实话。“你不认。好,那我们就从头理理看。那夜有黑衣人偷袭,将他打死又将尸身抱走的另一个黑衣人是你吧。”
  澜逸也不否认,“原来你当日竟已认出了我。”
  “是谁要暗害我?”她盯着他的双眼,“徐泽海说是落别恨的人,我却知这不过是编个谎言来应付我的。”
  澜逸毫不回避她的眼神,“你怀疑是我授意徐泽海扯谎还是怀疑是我安排的夜袭?”
  “若是我说两者我皆怀疑呢。”鸾歌寸步不让。
  澜逸皱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那夜你也知是我,我是在暗中保护你,是在救你啊,怎会要害你?”
  鸾歌眉目不动,声音却愈发冷了,“你要害的不是我,是太子。”她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猜,那夜定是那人搞错了房间,因为那夜本应是太子住在我那间房中,只是不知为何他一定要与我换了住。那夜袭之人自是不知,所以才错入了我的房中,你定是在后来发现不对才将那人击毙却又不想留下个死人连累到自己,所以才冒险现身将其抱走。”
  澜逸笑了,问:“这番猜测倒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还能猜到什么?”
  鸾歌扯扯唇算是回应了他的笑,“我还能猜到,当日那大队人马中必有你的内应,为你通风报信传递信息。若是只靠暗袭的杀手就不会摸错了门,你们定是极为相信那报信之人才会大意了。也亏了这一次的大意,不然,我还真的会以为屡次暗袭都是冲着我来的。”
  澜逸拊掌,“精彩啊精彩,不过敢问宫主,你那夜前往分坛之时可是已经猜到、理清了这些?”
  “我是在见到你之后才确定的。“鸾歌坦言道:“那夜之前,我只怀疑你跟着我们必有所图,我甚至还曾期望你是因担心我的处境而在暗中保护。”她垂眸默然半晌才又说道:“只是,真相往往与期望相去千里。”
  澜逸低声叹道:“现在你无非都是在猜测,若以猜测之言当做真相,未免太过武断。你一向聪明,也因此……”
  “也因此,我才故意放出消息说自己被袭。”她截断他的后话,说:“我知道青莲那丫头一早就是你的人了,所以我料定她得着这个消息后,必会将我要彻查暗袭之事告知给你。你若真是隐在暗中保护我的,必会淡然处之。如若不是,你就必然会有所动作。”她望着他的脸,眼神烁烁,“果然,那晚我在分坛见到了如期而至的你,欲盖弥彰的你。”
  “难道我就不能是因为心中想念你而露面吗?难道我就不能因耐不住相思之苦而与你相见吗?”
  她听着他的诡辩,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我也曾那样怀疑过,只是那晚你不该送我回客栈的,客栈后巷中,你的戏演得太过了。”
  澜逸呵呵笑道:“我演戏?你竟然觉得我是在演戏?”
  鸾歌神色冷然,“我与太子的种种你皆清楚明了,可是那晚他出现之时你却刻意与我纠缠不休,这般不识相可不是一向知道进退且心机深重的澜逸该为的。除非,你是故意。”
  澜逸眉头紧锁,“为何你不信我当时所言皆是真心话?这两年,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当真不明白吗?”
  她忽觉自己正陷在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之中,不禁扶额道:“就因为明白,我才没有让自己陷落。一直是个明白的,明白的冷眼旁观之人。”
  澜逸似是被她冷清的样子激怒了,高声道:“明白的冷眼旁观之人?那你为何频频与我书信往来,为何在书信中与我言语暧昧,又为何每每皆透露出太子的近况以及对他的不满?”
  鸾歌冷笑一阵,“我若不如此,又怎么能让一向最会防人的你放下戒备之心,将你心中所设计的阴谋透露一二呢。”略显遗憾的轻叹一声,“只可惜,除去前面那五六封书信,后面的几封,你竟都所言不多,只有甜言蜜语和对太子无尽的恨意,害得我做错了布防,竟让那个怎么都查不出问题的眉妩钻了空子。”
  澜逸狞笑,“我派出去暗杀他的人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还一直以为是被暗中尾随着你们三人的落别恨发觉了除去的,却不知竟然是你做的!若非眉妩真的是这里的人,若非死的那个真的是她的亲娘,只怕也逃不脱你手下人的暗杀。”他又变了脸色,狞目狠狠地瞪着道:“我到底是小看了你,这一路上我派出去的人俱是身手不凡,你竟能处理得如此不留痕迹,干得干净漂亮呀。”说至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
  她面上一片云淡风轻,“你的人身手不凡,我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澜逸冷笑着点头,“是啊,没错啊,你的人若没几分斤两,又怎么能将你从那个地牢中完好无损地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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