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6/49页


  “胜算?”朱祐樘摇头笑道:“这次我的筹码实在少得可怜。”
  鸾歌垂眸立了半晌不语,而后以手撑着桌子无力地坐下,缓缓说道:“原是微臣看错了,本以为殿下不仅心机深沉更是个心智坚强之人,却不想此事一出,殿下竟是如此示弱服软,计策全无,竟连储君的气势也失了。”
  朱祐樘呵呵笑了起来,“你这用的是激将之法么?鸾歌,脱掉冕冠衮服,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临近死亡,我也一样会害怕。神佛并未多眷爱于我半分,亦没有赐我三目慧眼、玲珑心窍,助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你,还是莫要太过高看于我的好。”拿了那方暗褐色的盒子举步向外行去,行至门侧时他定住身形轻声说道:“明日一早出宫。”
  鸾歌听得他这番话后竟有些怔愣,她说那些话原本是想激他一激,哪成想他竟回了这样一番话。只是,自己却也好似真的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他也只是一个凡人、只是一个长于深宫的少年。
  自太子走了之后,她便一直独自呆坐在书房中,直至换值的小太监在门外打呵欠和小声叽咕的声音传进来时,她才似刚回过神来一般,站起身行出门去。
  走在甬道上,鸾歌心思愈发坚定。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出宫,至少明日不会。这条路是通往太子寝殿的,她要去说服太子明日带她一同前往万贵妃宫中,虽想不出能保他无事的法子但只要她能跟去就行,太子被废也好获罪也罢,她当时便会知道。而在那之后太子不是被遣回东宫自裁便是被关入宗人府,那她都可在当时便想好法子找到与太子独处的时机再询问自己所要打探的事。
  寝殿外没见值夜的太监,反倒是常喜靠着廊柱在打盹睡,鸾歌轻轻拍了拍他,口中唤道:“喜公公,喜公公……”
  常喜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见是鸾歌便侧了侧身子,说道:“张公子?”
  她跟在常喜后面走进内室,借着烛光瞧见那张床榻被数层四经绞罗的帷幄,用朱红流苏虚束着,半垂在两侧。太子此时侧卧在榻上,只穿着一身月白的丝缎中衣,并未加被,那衣上的丝光便如水波一般,仿佛在顺着他身体的曲线流淌。鸾歌忽然想到那月白色中衣之下若是一具僵直的尸身,衣上的丝光还会这般生动吗?那榻上张铺的是上好吴绫制成的茵褥,上面置着一只莹莹泛光的白玉莲花枕,是否明日躺在这床锦绣上面的便是太子冰冷的尸身了?虽只是一个恍惚,但这满床不堪的繁华与灵动却还是刺痛了她的双目。
  见鸾歌进来后便站着发呆,朱祐樘以手支头审视着她问道:“还是不肯安心地走吗?”
  “明日不要去。”话才出口,鸾歌便被自己刚刚说出的这一句惊到了。她原本准备好要说的并不是这句啊。
  朱祐樘也是不明所以,“你便是来与我说这个?”
  鸾歌抿了抿嘴,摇了摇头,犹豫半晌终是说道:“明日臣随殿下一起去。”
  朱祐樘却是愣住了。他打量着她,而后拍了拍床沿,轻声唤道:“过来。”
  鸾歌依言行过去却只立在床边,朱祐樘伸出手一拉一带便将她的身子按在床沿坐了。鸾歌才想站起,右手却被他攥住,但听他沉声道:“你便只会和我别扭着么?”
  鸾歌被他说得一愣,转头去看他,却见他面沉如水地继续说着,“自打两年前的那一日起你便一直和我别扭着,我说东你必定想西,我走北你便往南,平日里也就罢了,我只由着你,可这次不同,你别想如往日一般。宫门一开你便走,一刻也不能多留。”
  自初次相见至今,鸾歌早已习惯了他对着她时那副浅笑温言的模样,还从未见他有如此霸道的一面,一时竟被震慑得说不出反驳的话,只愣愣地望着他。
  朱祐樘见了心中不忍,只觉自己的语气重了,便又放轻了声音说道:“回去收拾东西,听话。”
  鸾歌仍是定定地望着他,仿似没听见他的话。他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慌乱,忙坐起扶着她的两肩扳过她身子,两人对视的那一刻,鸾歌开口了,“明日臣随殿下一起去。”语音轻缓却不容置疑。
  朱祐樘松开紧握着她肩膀的手,微蹙着眉道:“我倒是怎么都拦不住你去送死了?”
  鸾歌歪着头道:“微臣现在只是东宫里一个小小宾客而已,死,根本还轮不到臣吧?况且,殿下既然敢只身前往便是有一线生机,臣虽未必能帮上什么,但身边有一个自己人不好吗?”
  朱祐樘愣了愣,旋即苦笑道:“女人太过聪明了倒真是让人心生惧意。确如你所言,一线生机而已,万贵妃这计中有一个环节,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最为紧要却也最为薄弱最不受控制。我是想据此赌上一赌。”
  鸾歌歪着头故作俏皮地道:“殿下不是说筹码少得可怜吗,臣随殿下一同下注可好?”
  朱祐樘凝视着她轻声道:“一个聪明人若是无论如何都要做傻事,那必定是有缘由的。我却不知你是为何要如此?”
  鸾歌不知该怎样答他,自己的目的不能说,可是除了那个目的之外,她竟是真的想随他一起去,想随着他走进万贵妃的瑞安宫再随着他安然无事地走出来。只是这样想着,她便觉得心安。思量了许久,她终是没有将心中所想讲出,只轻轻说了一句,“不为何,我陪你。”
  朱祐樘举起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黝黑的眸被烛光映得晶亮,“鸾歌,记住你今日所说的话。”

  第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翌日晨。
  瑞安宫。
  “回皇上、贵妃娘娘,太子殿下呈上的丹药,经微臣仔细辨识……嗯……”上林苑监丞李孜省吞吞吐吐地似是在努力琢磨着措辞。
  “快说呀,经你辨识后怎样?”万贵妃催促着。
  “是呀,李爱卿,这丹药如何?”皇帝更想知道答案。
  “臣、臣、臣不敢说,还请皇上恕罪啊!” 李孜省以额触地,似是这欲说之言于他是千难万难一般。
  皇帝颇显无奈地道:“朕恕你无罪,快说吧。”
  李孜省这才抬起头,道:“谢皇上。这,这丹药,依微臣愚见,并非九转固原丹。”
  “啊!李大人,你敢肯定?这可是太子孝敬皇上的,你可不要乱讲呀。”万贵妃作势惊呼。
  李孜省面露惊惶之色,“贵妃娘娘,臣自幼随师父炼丹,又伺候皇上丹药近五载,怎么可能不识丹药的真伪呢?臣敢用身家性命担保。”
  万贵妃动容道:“那,这,我说太子,你还不快给你父皇赔罪,幸亏有李大人在,才得以分辨真伪,不然,还不知你惹出什么祸来,万一这丹药有毒……啊,呸呸呸,看我急的,真是口不择言。”
  李孜省从旁惊呼道:“贵妃娘娘,这,这确是有毒啊!皇上圣明,微臣不敢欺瞒皇上。”
  扮作小太监的鸾歌一直低垂着头悄没声地立在一旁,此时却仍是忍不住快速扫了两眼万贵妃和李孜省的神色,心中不免暗暗冷笑,这两人还真是唱念俱佳啊。
  “哎,皇上”,万贵妃慢慢站起,对着皇帝跪下,“臣妾也是前几日听说太子得了这个好东西就想叫他拿过来给咱们瞧瞧。本是好奇,没想到太子竟是如此孝顺,要将丹药献与皇上,哎,原本是多好的一件事呀,可是,现在,哎,到真叫我无地自容!臣妾这才叫弄巧成拙,想讨个欢喜,却差点害了皇上啊。请皇上治罪!”说着竟眼泪连连好不悲伤。
  “爱妃你这是干什么?你本是为了朕好,何罪之有啊,快快起身。”皇帝心疼地搀扶起万贵妃。
  万贵妃自地上站起,带泪说道:“皇上,依臣妾看,太子应是不知这丹药有毒,定是被奸人蒙蔽了,只道是得了件宝贝以为可以长生不老才不曾查明。今日他也是想尽孝心的,念在他年幼无知、涉世未深的份儿上,皇上就从轻发落吧。”
  鸾歌暗自蹙眉,这万贵妃便只有这点低劣手段?
  皇帝的脸色差到了极点,“太子,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有何话说?”
  朱祐樘垂首肃立,面上无半点惊惶之色,只淡漠地说道:“儿臣,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皇帝的眉角紧绷,像一束将裂的琴弦,声音低沉而阴郁。“你拿了这毒药来险些毒死你的父皇,你竟只一句无话可说便轻轻带过了?”
  朱祐樘忙急行几步,躬身道:“父皇,适才儿臣说‘无话可说’是因不论这事的起因为何,这丹药确是儿臣呈上的。害得父皇受惊,儿臣是万死难辞其咎,只觉解释、鸣冤皆无甚意义。”
  皇帝的神色略有缓和,“你不欲解释,朕却想听。你且说说,这丹药是如何得来的?”
  朱祐樘恭谨地回道:“回禀父皇,这丹药是前两日儿臣在书房里发现的。当日,这个装着丹药的盒子就放在桌案之上,儿臣查问过东宫上下都无人知晓到底这是如何出现在书房的。这盒子里有一纸书信,言明此丹药名为‘九转固原丹’,实为多年炼制,可延年益寿,祛病除毒。儿臣当时甚不以为然,只以为是什么居心叵测之人在装神弄鬼,也懒得理,便没张扬。这丹药也被我随手丢在一旁。谁知,昨日听贵妃娘娘召见,说是要看看这九转固原丹,儿臣不敢忤逆,也就只能这样带了来,儿臣还以为贵妃娘娘是得着什么消息,原还想着要请娘娘明示呢。”
  “我,我得着什么消息?我还不是听得这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你这话里可有话呀。”万贵妃阴了脸,“莫不成,太子是在说我要害皇上?哼,亏我还帮你求情,皇上,你倒是看看,他居然就敢如此当着皇上你的面明里暗里的指着我说是非,他眼里可还有你这个父皇吗?”
  皇帝也微皱起眉,沉吟道:“皇宫内廷,怎会有不明之物在东宫出现?这事也未免太过蹊跷。”
  朱祐樘附和着道:“儿臣也觉得怪异的紧,是而此事儿臣并未敢声张,却不料还未过两日便被贵妃娘娘知道了,刚听娘娘说宫里传得沸沸扬扬,却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奴才在私下谣传,父皇,此事定要严查,说不定造谣滋事者便是此事的主谋!”
  皇帝似是在思忖着,未置可否。
  “敢问娘娘,您是从哪个宫人的口中得知此事的?”太子不失时机地追问。
  万贵妃猝不及防,支吾着道:“这,我,自是听梁芳讲的。”
  朱祐樘侧身对上梁芳,问道:“那,梁公公,你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梁芳略显慌乱地道:“这,这,老奴,是听小太监们在传,他们本是……”
  “他们本是闲来磕牙的,是吧。”朱祐樘截断了梁芳的话,慢悠悠地接言道:“梁公公,你本是这内廷的总管太监,近日又兼掌了司礼监,听得这等传言你既不将传谣者依律责罚,又未将其所言之事查察,本已是失职,却还仗着娘娘宠信你将谣言传给娘娘,生出今日的事端,不仅让娘娘颜面尽失,更甚的是竟还惊扰了圣驾,梁芳,你到底是何居心?你可知该当何罪吗?”
  梁芳的脸色已经泛青。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着爬向万贵妃,“娘娘,老奴冤枉啊,娘娘您是知情的呀,您要给老奴做主呀……”
  朱祐樘冷哼一声,“你还敢喊冤,今日若是父皇在娘娘这瑞安宫中误服了毒药,那你将陷娘娘于何等的境地?幸亏是李大人在此,识得这丹药有毒,如若不然,你可知就因你的一句传言,便让我和贵妃娘娘背上了弑君忤逆的滔天罪名!枉娘娘一直厚待你,你居然就如此报答她吗?还对着娘娘大呼冤枉,你可把父皇放在眼中了?”
  听着太子这段抢白,鸾歌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一番话说出来,不仅把梁芳放在了有嘴说不清的境地,还连带着万贵妃也脱不了干系。由这等奇巧的心思中当可见他缜密精细的筹谋,以他今日应对之从容,应是昨夜便已计算好了每一步。
  万贵妃阴沉着脸说道:“太子,不用如此咄咄逼人,梁芳固然该死。可是说到底,这不明的毒药可是在你东宫里的,你说是突然出现,本宫倒是要问问,这紫禁城宫禁森严,又怎会有这种不明的毒药出现在太子宫中还无从查找?”万贵妃暗自发着狠,哼,事到如今还在做垂死挣扎?那本宫就送你一程。
  朱祐樘倒像是没听出她话中挑衅的意味,也没看见那道过于狠历的眼神,只是神情极为凝重地对着皇帝说:“父皇,贵妃娘娘所言极是,如若真是有人暗中潜入宫中作祟,那,只恐父皇您处境堪忧啊。”
  万贵妃大喝一声,“大胆你,太子,你怎可如此咒皇上!”
  皇帝安抚地拍拍万贵妃,“爱妃,你且听他把话讲完。”
  朱祐樘躬身道:“父皇,试想这贼人冒着随时被大内侍卫发现的危险,潜入儿臣的寝宫放下这丹药,他的图谋为何?还特意写明丹药的名字与用途,这又是为何?他定是以为儿臣为了讨父皇的喜欢便会不加查察地将这丹药献于父皇。却不料,儿臣并未上当,而是将丹药丢于一旁,如此,他便又生一计,将我宫中有此药一事散播出去,以图引起宫中众人的注意。此贼是妄想谋害父皇呀!其计歹毒,其心当诛啊!”
  皇帝陷入了沉思,太子的话不无道理。世人皆知他好方术,若要谋害于他,这样不失为一个好计谋,可是,是什么人要杀他呢?他自知虽算不上什么有道明君,却也并非□残暴,还未至民不聊生且又从未错杀过忠良,那么,会是谁呢?今日的太子似乎有些不同,浑不似以往的温良恭顺,反而多了些凌厉。难道是,这个儿子刻意为之的吗?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还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又或是隐忍了这么多年的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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