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7/49页


  皇帝原先阴郁的神色里似乎多出了些悲凉与决绝,“太子,不管怎样,这毒药都是自你宫中发现的,正如你所说,今日若没有李孜省在,朕还真的会服下它,那,此刻朕只怕已是先皇了。”
  “父皇,儿臣自知罪无可恕,只请父皇开恩赐儿臣一个痛快。”朱祐樘跪伏下去,以额触地,言语中尽是凄楚。
  他这是阴谋败露后的仓惶求死吗?皇帝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太子,他虽一直不喜欢这个儿子,可是他也忘不了当年第一次看见他时的狂喜和疼惜,这些年万贵妃处处责难于他,他却只知忍让;他也知道自己欲废他另立新储却也从不曾网罗党羽为自己筹谋抗争,从来都是谨言慎行,未曾逾矩半分。这样的一个儿子,难道真能做出弑父弑君的事情来吗?
  朱祐樘抬起头刚好对上皇帝复杂探究的眼神,他凄然一笑,“父皇已经有好多年没这样仔细地看过儿臣了。”
  皇帝被他哀伤的神情弄得一时失神,是吗,自己有多久没仔细看过他了?好多年了吗?就在他失神的当儿,朱祐樘已经拿起那两颗丹药吞入了口中。
  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父皇,”朱祐樘望着皇帝,神色悲怆地道:“曾有一东宫宾客跟儿臣说过,人生一世,譬如白驹过隙,为人臣如无法报效国家,为人子若不能天伦共叙,凭你官居极品,富比陶朱,也只是空得了一副皮囊罢了,儿臣当时深以为然。今日,儿为臣,实为不忠;为子,实为不孝。儿臣唯有一死谢罪,只是自此便不再能承欢膝下服侍父皇,更不能为父皇分担国事,儿臣实在有负父皇。只望父皇保重。儿臣,告退。”语毕,朱祐樘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徐徐起身。
  无人阻拦,皇帝愣住,万贵妃也愣住了。鸾歌便真如她昨夜所想的那般随着他走进万贵妃的瑞安宫再随着他安然无事地走出来。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们走出来的竟如此容易,她更没有想到吃了那两颗“毒药”的竟不是什么万贵妃提前预备好的猫狗而是身前的太子。她蹙眉望向走在前面的太子,吃了毒药后,你该如何收场呢?

  第七章 唯此身尽承悲戚

  “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鸾歌从瑞安宫出来到现在脑海里唯一浮现的一句话。从早上到现在——已经深夜了,皇上不曾前来探看过,也没有着御医过来诊看,就像这个太子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一样。
  “乞丐”——鸾歌觉得这个在世人眼里像是处于云端的太子和街边的乞丐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同样是活得苟延残喘同样是过得毫无尊严也同样是死去都无人问津。
  站在自己卧房的窗前,她刚好可以看到太子的寝殿。朱漆的殿门早已紧闭,隐在黑沉沉的夜幕中,仿佛一名卸下浓妆的戏子,在喧嚣散尽后落寞地独自立在戏台的角落,所有人前的风光皆不过是一场虚无幻境,于此时方才得见素日里那被浓妆华服掩盖住的卑微与难堪。她猜不到此时的太子正怀着怎样的心情待在那空旷的殿内。此刻的他应是早就被服侍着就寝了吧,他是否会觉得那张床上的白玉枕在今夜格外的冰冷?
  一声清咳引得鸾歌心中一惊,她猛然回首,看到一脸淡笑的太子立于自己身后尺许。鸾歌面露讶异之色,唤了一声:“殿下。”
  朱祐樘点点头,走上前去与她并肩站立,眼睛望着窗外问道:“站在这里赏月还是偷窥?”
  鸾歌不禁一愣,旋即便明白了他话里的调侃之意,她确实一直在望着他的寝殿,但是“偷窥”一词听起来未免有些龌龊,她偷窥他什么?又窥得着什么?她瘪瘪嘴,闷声道:“如此深夜,殿下所为何来?”
  朱祐樘轻轻一笑,道:“我想你了,怎么还来不得吗?”
  鸾歌摇头微笑道:“殿下既然来都来了,还不愿实言相告吗?”
  朱祐樘迟疑了片刻,终是据实答道:“我想找你说说话。”
  鸾歌听他用低低的声音说出这几个字,心便一时间生出了许多酸涩来。今日她亲身经历了万贵妃的阴毒狠历更亲眼见了皇帝的漠然处之,连她都觉得心中凄凄然又何况他呢?他心中的感受当是实在无以排解才来找她的吧?
  她心中正自计较着,但听得他出声问道:“你可知我昨夜所说的万贵妃此计中最为关键的那个环节所指为何了?”
  鸾歌稍稍犹豫着,终是轻轻说道:“是皇上。”
  朱祐樘笑笑,道:“正是父皇。今日临走时看到的万贞儿那张充满古怪复杂表情的脸,我真的很想对她说‘万贞儿,你计算的很好,纵是坐拥天下二十年,在你面前我的父皇却仍是当初那个软弱的内心中充满了畏惧和彷徨的孩子。不过,你还是算漏了,他的软弱、他的畏惧和彷徨可以为你所用,却永远不会为你所控。’”
  她正不知该如何接话间,却听得他低声问道:“父皇刚刚差人过来问了一句,算是略作抚慰。我猜他必然已经觉察到此事其中有着蹊跷却又不欲深究。我便想,若今日我当真服下的是毒药,身死之后他是否会详加查察?还是会不问就由将我匆匆葬了而后得偿所愿地再立新储?”
  鸾歌心中只觉悲辛,并不愿细想,只道:“殿下莫要自扰了,什么死啊活的,昨晚殿下不是还说,我们都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朱祐樘凄然一笑,道:“是啊,好好地活着。可为了活着,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欺骗了父皇。”
  鸾歌知他心中纠结于今日之事自己在其中的所为,便劝慰道:“殿下,若要在这场残酷的争斗里活到最后,便不可有襄公之仁。”
  朱祐樘半晌不语,鸾歌以为他亦是明白的,却不想他竟又说道:“《礼记》有云: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今日我对父皇所为却是不忠不孝,未顾及父子之亲,亦未正君臣之伦。我自觉是不仁不信,违背伦常,虽有人身,却也配不上这个人字。” 他沉默了半日,竟用手撑着窗沿将头伸出窗外,迎着徐徐微风自嘲般笑道:“往日里,我竟都错觉自己已经是个有些修为之人,今日由万贵妃宫中转回之时,方知不过是大梦一场。”
  鸾歌沉默半晌,终于还是轻轻一叹,说道:“鸾歌想请问殿下,这一番话讲出来,心中可是会舒服些?”
  朱祐樘不知她的用意,细细将心内感受一一体味良久方道:“大概是吧。”
  鸾歌点头,道:“世人皆是如此的,若是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内心过意不去的事,为了证明自己仍旧是个良善之人,便会滔滔不绝地宣讲自己心中是如何愧疚,又是如何迫不得已,仿佛如此做了,自己就又变成了个完人似的。”
  朱祐樘诧异抬眸,半晌后又笑道:“两年未见,你倒是能将人心看得如此通透了。反衬得我侨情的紧。”
  鸾歌笑了笑,道:“臣若是殿下,便是天时地利人和皆一无所占,也必要拖着这业身躯在人间为自己当为之事,做自己必做之人,并不去纠缠于什么圣人夫子的教化之说。莫说唐宗宋祖,便是我大明朝的太祖皇帝,若真如殿下这般纠结于诗书礼仪,只怕这宇内民众时至今日仍旧会被金人奴役,多少人都活得猪狗不如。”她仰起头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无度者非丈夫也。殿下心中若真有家国天下,此时之念当真显得小气。前次雨夜,殿下曾邀臣伴殿下一起描摹江山画卷,而如今还未得下笔,怎么殿下竟先怕了吗?”
  朱祐樘摇头道:“你明知我并非是怕,我只是……”
  鸾歌定定望住他的眼睛,“殿下,何必拘泥于行事?只要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苍生,你我百年后纵入地府受刀斧锯、烈焰焚、滚油烹,却也总是为这江山百姓留得了一片福泽。”
  朱祐樘此刻只觉得胸臆间涌动着一种澎湃,狂潮一浪接一浪的拍击着他的胸怀,震撼着他的心肺!他心下惶然,凝望她许久才轻轻抬手牵了她的柔荑继而紧紧握住,诚心道:“多谢你了。”
  她淡淡一笑,道:“只是一时感悟而已,不过是旁观者清罢了,却当不起殿下的一个谢字。”
  他亦是淡淡笑了,松开了握着她的手,将头转过去站在她身旁沉默不语。
  她悄悄抬头去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地望着窗外,不知那心思已随着轻抚过身的微风飘到了何处。这样望了他许久,他似都不曾察觉,却冷不丁地回过头来冲她露齿一笑,道:“鸾歌,我是喜欢你的。”
  她登时呆若木鸡,定定地望住他,头脑中一片空白,片刻后又生出一团混乱。月色洒在他的身上却又让人看不真切他的面孔。
  心思正翻覆着,却见他眉目间布上凄楚,语音沉沉地道:“只可惜,我喜欢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小的时候,我喜欢张敏公公,常常骑在他的背上玩耍,吃他偷偷从宫外面带回来的糕饼。后来,他却自缢了。我还喜欢母亲,极喜欢。记得那时候最喜欢窝在她的怀里,她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我是极喜欢闻的。每次在她怀里我总是贪婪地使劲吸气,那种幽幽的香气似是能让人成瘾一般,总是闻不够的。我还喜欢看母亲笑,每次母亲展开笑颜的时候,我便觉得那偷偷栖身的阴暗宫室里都明亮了起来,可惜,自那夜母亲对我笑过后便也走了。还有哥哥,”说到此,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哥哥吗?听张公公说他是个孤儿,不知因何竟是在四岁时便被卖进了宫里,宫监们可怜他年纪幼小便暂时没有给他净身。自我出生,他就一直陪着我,我犹记得自己拖着两管清鼻涕拽着他的衣襟在他身后打着趔趄却仍是咧着嘴笑个不住声。我喜欢他,便一直叫他哥哥,只是母亲殁了以后,他竟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鸾歌望着他微蹙着的眉尖,竟想伸出手去抚平,仿似抚平了那纠结在一处的眉心便能抚平他心中的伤痛一般。哪知他却将头转回仍是看向窗外,轻声道:“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喜欢人了,我不想再因我的喜欢而让谁遭难。可是,现在,我却喜欢你。其实,从前也是喜欢的,不敢认罢了。”
  鸾歌猜不透他这番话背后究竟藏着何种意思,只见他散在肩头的发被夜风轻轻撩拨起,仿佛吹起的是一丝丝一缕缕的寂寥与落寞,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占据了整个胸腔,压得她的心间沉沉的,亦是泛着酸。
  朱祐樘半晌没有等来回话,轻轻侧过身来,却正看见面前的这个少女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像,即如自视一般清明。他缓缓问道:“鸾歌,你是否也会如他们一般,不知何时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鸾歌身子一颤,朱祐樘却是笑了,揉了揉额角,道:“我今日倒是怎么了,莫不是多吃了那两颗丹药闹的?竟在大半夜的拉着你说了这么些惹人烦的话。”他伸展了一下身子,复又笑道:“我便是在这等事上不积福。扰了你的清静,害你休息不得。”
  她倚着窗口,静静地目送他离去。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轻风过廊的声音,碎碎绵绵,让人更觉夜寒清冷。
  此时室内只剩鸾歌一人,她却觉得胸中憋闷不已,只因他留下的满室忧伤挤挤擦擦地向她蜂拥过来,挤压着她的心肺,让她呼吸不得。

  第八章 罂粟艳绝亦断肠

  厚重的宫门大开,内侍与宫中都人肃立两旁,青砖地面上一条宽厚的红毡由宫门口直铺至中间正殿的石阶之上。
  太子立在宫门口,宝月与付雪煜分别立在他身后左右两侧,常喜在太子身侧撑着伞。他们已经在此站了许久了,却仍是不见有銮驾出现在那条长长的甬道上。
  朱祐樘低低咳了两声,宝月忙递了块绢帕过去,“殿下若是身子不适,咱们就回大殿吧。在那里等也是一样。”
  朱祐樘推开了她拿着绢帕的手,“都已然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再多等些时候。若此时进去,待万娘娘的銮驾来了我却端坐在殿中,岂不又是一个错处。”
  宝月与付雪煜对视一眼,各自苦笑。
  又过了半个时辰,众人方才等来了万贵妃。将她迎进大殿,各自见礼后,万贵妃开口了,“太子啊,前两日那个丹药的事,本宫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好似亏欠了太子,今日便是特意给你送个宝贝过来。”
  朱祐樘慌忙站起,躬身道:“娘娘如此盛情厚意,樘不胜感激。”
  万贵妃朝梁芳使了个眼色,梁芳躬身下去了,片刻后,他又回转,身后跟了一个女子。那女子低垂着头,袅袅婷婷地行来,宛若柔风拂柳,被身后不断下落的细细雨丝映衬着竟似是由水墨画作中走出来的一般。行至众人面前,她盈盈拜下,轻声道:“民女若兮叩见贵妃娘娘,叩见太子殿下,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坐在万贵妃下首的朱祐樘只淡淡应了一声,既不叫起也不谢赏,只是端坐不动。万贵妃有些惊讶地望过去,问:“太子可是觉得这种姿色入不得你的眼?”
  朱祐樘恭敬地微微欠身回答道:“此女堪称绝色,实乃世间少见。承蒙贵妃娘娘如此的心意,樘实在受宠若惊。只是,樘自觉尚无力顾及于此,怕是要忤逆娘娘的美意了。”
  万贵妃呵呵地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正是精力旺盛之时,怎么说什么无力顾及这等胡话呢?我送她过来本也是奏请了你父皇的,你不必担心被你父皇责骂。”
  宝月从旁跪了下去说:“启禀贵妃娘娘,太子的身子近来确实是又不如前了,请娘娘明察。”
  万贵妃嘴角挂了一丝嘲讽的笑,俯看着宝月说:“你这个贱婢真是仗着太子宠你就越来越没大小了,本宫和太子娘俩儿说话,你也有胆子插嘴。哼,太子的身子即便真的不好也是你照料不周,还敢拿出来在本宫面前卖乖说事。”
  朱祐樘轻声劝道:“娘娘何必自贬身份与她置气。”
  万贵妃冷哼了一声,“她那脑袋里转的什么主意还能瞒得了本宫?无非是怕你心里再有了别人,自己不得宠了。哼,还没给她个名分呢就这么霸着太子,倘若日后真捞着个什么封,那还指不定霸道成什么样呢。”
  朱祐樘点点头,“娘娘教训的是。”
  “得了。你呀,也甭用好话填和我,今儿呢,本宫是诚心送礼的,太子你若不稀罕就拿她当个寻常的都人使唤着吧。”万贵妃显然没了继续周旋的耐心。
  朱祐樘忙起身说道:“娘娘莫要着恼,承蒙娘娘厚爱赠此佳人,樘自是不胜欣喜,定好生待她。”
  万贵妃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太子这样说,那本宫也就放心留下她了。”又对若兮吩咐道:“若兮啊,从今儿起你就在太子身边好生伺候。若有照料不周或争风吃醋,本宫知道了断不会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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