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君子传奇》第38/107页


  “周勇!”文虎冲外面喝道,一阵急促却毫不散乱的脚步声,周勇浑身溅满血点子的小跑进来,几道抹开的血浆干结在脸上,映的眼睛里也透着血光,“少帅,渡边狗杂种的肚子里,那么厚的一层肥油,臭烘烘的,怕是甩到山沟里狼都不吃哩!”说着还用手夸张的比画。
  文虎听得皱了眉,他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照片上白花花丑陋不堪的躯体,喉咙里却仍旧隐隐作呕。他控制住胃里的不适,命令道,“传令下去,把缴了械的六百俘虏放了,留下脚上的翻毛皮靴,让他们光脚滚蛋!”
  “放了干吗?”周勇显然不甘心,“架挺重机枪,几梭子全撂倒了得了!”
  “有你这么当副官的么!”文虎一掌拍在案子上,周勇几乎听见了木头裂开的声音,“是你服从我还是我服从你?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属下不敢,您是少帅,当然听您的。”周勇赶紧认怂,心里却并不害怕,他知道梁文虎从来爱兵如子,桌子拍了气也就消了,绝对不会记仇或者借机给小鞋穿,“您千万别动气,咱指挥部里可只剩这么一张桌子了,再拍坏了,荒山野岭的,属下只能锯把木头给您现做了。”
  文虎听着这半是认真半是逗乐的认错话,总算有了一丝笑容,站起身拍了周勇的肩膀,“走!跟我去慰问慰问那十几个重伤的鬼子!”
  
  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十几个穿着山东军军装的日本兵气息奄奄的躺在担架上,阳光曝晒着血淋淋的伤口,招来一群群不知名的小飞虫嗡嗡的围着伤口打转。这些伤兵大都只剩了半条命,其中包括那个自杀未遂的森田大佐,切开了一半的腹腔青白的肠子流了一地,几个军医见他还有口活气,就把肚肠揉成一团给他塞了回去,也没缝合,就这么敞着大血口子四仰八叉的晾在日头底下,森田的脸早已惨白的没有一丝人色。
  “怎么不把肚子给缝上?”文虎看着地上的森田,挥手赶着身边的飞虫,“用止血药了么?”
  军医敬了个礼,大声回话,“报告少帅!咱们普通的药都用完了,剩下都是德国的进口药,包括缝合的线和包扎的绷带,都是进口的好东西!给他们用,属下舍不得!”
  “你倒会当家!”文虎责怪的话却带着赞许的口气,他抄起一把缴获的日本军刀,走到森田身边蹲下,换了日语问道,“森田君,你是愿意留下来给我们西北军端夜壶呢,还是想自裁向你们天皇示忠呢?”
  森田费力的睁开浑浊的双眼,抽搐着嘴角吐出一句,“让我死!”
  “好!是条汉子!”文虎眼光顿时凌厉起来,右手的军刀一声闷响,深深捅进了森田完整的另半边小腹,刀锋一绞,森田只抽搐了两下就再也不动了。
  文虎扔掉军刀站起身来,冲着在场的卫兵训话道,“看清楚了吧!你们挨个问一遍,愿意死的,拿他们自己的日本刀帮他们一把,不愿意死的,就扔这儿随他自生自灭!给我听好了,一律不许用枪,谁敢浪费老子的德国子弹,军法处置!”
  
  
二十九
  鲁南山区地势复杂峰高路险,六百多名日军俘虏在天寒地冻里光着脚长途跋涉,偏偏天公不作美,半夜下起了冻雨,俘虏们的棉衣都被周勇下令扒了,身上只留了一件山东军单军装,薄薄的料子被雨一浇,根本起不到任何御寒作用。天黑路滑,时不时就有冻得手脚麻木的俘虏不小心跌进山坳,沉闷的坠落声和惊恐的嚎叫声此起彼伏。两天后,当松井正雄看到大难不死的三百名俘虏历尽艰难狼狈不堪的站到他面前时,几乎要背过气去。一个个光着血肉模糊的脚,满身泥水灰头土脸,仿佛一阵风都能刮倒几个。他根本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手下号称精锐之师的关东军,简直把大日本帝国皇军的颜面给丢尽了!
  梁文虎装模作样的电报还捏在松井正雄的手里,说什么因劝阻不及,致使十几名伤兵包括森田大佐在内切腹自杀,而渡边参谋和两名随从也在回去的路途中翻入山沟,尸首被野兽撕咬已无完形云云。松井正雄倒不心疼渡边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只是自己的得意门生森田就这么丧命在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孩子手里,叫他无比的惋惜和心痛。他看着电报署名处“西北军总司令梁文虎”一行字,心里在愤恨之余又隐隐有一丝好奇:这么一个脸蛋标致五官俊美能叫男人也动邪念的人间尤物,对待敌人的手段却是如此狠辣干脆。真不知道那具漂亮的皮囊下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松井正雄将电报揉进手掌,他有点迫不及待想要和这位少年司令对阵交手了。
  松井正雄信心满满的去找常复林,表示愿意调二十万关东军南下帮助奉军阻击北伐军。谁料常复林不冷不热的东拉西扯了一通,把皮球抛给了位于前线的韩继中。他又再次拜访韩继中,没想到先前满口答应的韩大帅也含糊其辞的婉言谢绝。松井正雄又气又恼,自己的精锐部队本是块人人争着巴结的香饽饽,怎么一转眼就成了没人搭理的臭狗屎?他气急败坏的给军部发了电文,想等军部一纸令下就挥师南进,和西北军好好较量一番以雪心头之耻。谁知道连军部也和他作对,左等右等只等来了四个字“静观其变”,松井正雄结结实实的吃了个比黄连还苦的哑巴亏。
  就在关东军撤回辽东,常韩联军和梁秦两部在鲁南前线对峙的时候,北平却爆发了规模巨大的反战大游行,上万名学生市民打着横幅喊着口号,潮水般的涌向临时政府大楼。负责大楼警卫的段纪文卫队被人流冲的七零八落站立不稳,几个冲在前面的男学生爬上了铁栅栏,想从里面打开大门放游行队伍进去。
  述卿也挤在汹涌的人潮中,心情激动的听着周围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支持民主,反对独裁!”“停止内战!”“完成总理遗愿!”这万头攒动的壮观场面正是他和玉言以及几个燕京学生共同完成的杰作。他不觉看了身边同样挥着小旗激情高涨的邹玉言一眼,却发现她也正盯着自己看,不由的慌乱的转开目光,脸上暗暗发烧。
  人潮越涌越急,后面的人急切的想冲进大楼,几个爬门的学生却还没翻进墙去,一时间后浪推前浪,把前面几排挤的摇摇晃晃东倒西歪。述卿身边的一个小个子女生险些摔倒,幸亏他眼明手快的及时架住。“不行,这样太乱了!”述卿冲着玉言喊道,周围乱哄哄的,他必须用最大的声音,“你招呼一下燕京的同学们,让他们站着别动,我上前面去!”
  邹玉言会意的点头,踮脚高举起手里的小旗,亮开清脆的嗓子,“同学们停一下!听我说,都站着别动!”述卿用力拨开前面的人,踩着大门的铁栏杆麻利的爬到了半空中,一手抓着门上的铁条,身子吊在门栏上冲着人群喊话,“都静一静!都静一静!请大家呆在原地不要动!请各个学校派一名代表进去同段主席谈!我们是游行请愿!不是暴乱!请大家冷静!请大家冷静!”
  众人见这么一个穿着毛料西服的英俊后生爬在铁栏杆上向着人群喊话,注意力都被集中了过去,人潮的骚动渐渐变缓了。述卿见邹玉言正领着几个燕京的学生疏导人流,场面基本能够控制了,就舒了口气跳下门来。不料他的脚刚落到地,侧面围过来两个身材魁梧的黑衣男子,不由分说的扯着他顺着人流就往旁边走。
  “你们什么人!快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述卿使劲挣扎,那两个人却像练过铁砂掌似的,一左一右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几乎是两脚离地的架着他走。述卿急了,“告诉你们,我是常复林的儿子!不想死的赶紧放开我!不然有你们好看!”两名黑衣人还是一言不发的架着他走,对这大的能吓死人的来头置若罔闻。述卿见自报家门没用,胳膊又动弹不得,情急之下抬脚朝黑衣人的腿上踢去。
  “哎呦!”其中一个露出痛苦的表情呻吟道,“伙计下手够狠的!你最好老实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一口浓重的东北腔,述卿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急忙回头朝大门口看去。两道铁栅门缓缓拉开,段纪文的侍卫队荷枪实弹的将大门团团护住,不对呀!前几次小规模游行时卫队都是拿着水龙头镇压人群的,从来没有动过真枪啊!即便是一刻钟以前,被人群冲的七零八落的卫队也只是拎了警棍而已,怎么转眼间就换了全副武装了!述卿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耳边浓重的东北话又起,“少爷你就安分点吧!跟着那帮穷学生瞎起什么哄!”
  述卿愣住了,少爷?那个黑衣人叫他少爷?难道是……父亲派来的人!他突然醒悟,冲着人群大叫,“快跑!快趴下,快!”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卫兵们的枪口里吐出一条条火舌,密集的枪声将他的呼喊完全淹没,人群惊慌失措的向四面八方散去,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有的刚挣扎着爬起来又被倾泻而来的子弹撂倒。绝望的哭声呼喊声交织在一起,不大的空地上很快躺满了尸体,血水纵横爬流出蛛网一样交错的痕迹,一面面鲜艳的小旗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住手!”述卿哭着大喊,拳头握的紧硬,却仍被两个大汉摁在街角安全的拐角处,寸步难行。满眼是血,满脸是泪,述卿心如刀绞,他拼尽了力气却仍旧挣不出那两双铁手的掌箍,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年轻的朝气蓬勃的生命像一片片殷红的花瓣零落在地。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无力,任由一梭梭子弹夺走无辜的生命,却无力回天,甚至连走出一小步去挽救一条生命的能力都被剥夺了。他的眼泪不停的滚落,突然看见玉言正捂着受伤的胳膊想从地上爬起来,“别动!”述卿大喊,可惜机枪的呼啸早将他的声音淹灭,他狠狠瞪着一个黑衣人,几乎是咆哮着大吼,“快!去把那个穿粉色洋装的女孩子救出来!否则我让我哥毙了你们!”那个黑衣人犹豫着不愿出去,述卿抖着声音吼道,“我知道你们是常家的人!本少爷要取你们的狗命是易如反掌!不想死的赶紧照做!”
  一个黑衣人咬牙侧身翻滚了过去,身手敏捷的将邹玉言摁倒在地,一梭子弹落在身侧,火星四溅。“玉言!”述卿奋不顾身的就要扑出去,乱踢乱挣的让身边的黑衣大汉也皱了眉头,就在他的胳膊脱开那双铁手的一瞬间,脑后挨了重重一击,述卿两眼顿黑的昏死过去。
  
  当述卿从昏睡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常复林那张含怒带威的脸,一双鹰眼冒着冷光正直盯盯的投在述卿脸上。述卿的心脏扑通扑通的狂跳起来,下意识的闭上眯缝的眼睛装作未醒,只听一声脆响,脸上燎过一阵烧痛。父亲粗暴的声音震得他耳膜嗡嗡响,“敢在老子眼皮底下耍花枪!你这打不服的犟驴崽子!起来!”说着又重重拍了两下被子,发出嘭嘭的闷响。
  述卿万般无奈的睁开眼睛,心想这回完了,忤逆家门聚众游行,公然反对内战和老爹叫板,这哪一条单拎出来都够把他打个皮开肉绽的了。他下意识的搂紧了被子,身体悄悄往床里侧挪了挪,躲闪着目光怯怯的喊了声“爹!”
  常复林哼了一声,“你还认我这个爹?你不是巴望着老子今天被那些刁民踩成烂泥么?你挥着小旗子招呼了上万人不就是想把老子轰下台么?现在又摆出这副没出息的可怜相做给谁看!”
  述卿眼前又出现了广场上鲜血横飞惨叫不断的一幕,想到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无辜的倒在机枪之下,他的眼泪一涌而出。正是他,这个组织者、筹划者,这个罪魁祸首!把这些春柳吐绿的年轻生命带上了不归路!
  常复林看儿子又不争气的抽噎起来,扬手又抽了一巴掌,“哭什么!现在知道怕了!你不是骨头硬么?你不是敢叫老子吃三回闭门羹么?没出息的东西!真他娘的和老三不像一窝出的!”
  述卿呜呜的哭的更厉害了,泣声断断续续,“你打死我吧……我是个罪人……都是我害了他们……早知道……还不如……被机枪打死算了!也省得回来受活罪!”
  常复林见儿子哭哭啼啼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撩开被子将述卿一把掀翻,举的高高的巴掌暴雨般落在述卿的屁股上、后背上,“你个窝囊废!老子把你养这么大是叫你填枪眼去的?见不得血见不得死人,能成什么大器!想当年老子在你这岁数,阎王殿都逛过几遭了!不就死了几个学生伢子嘛!哭个球!”
  述卿的脸抖了一下,把头埋在手背上,指缝里透出沉闷的哭声,“你就杀了我吧,我生在个刽子手的家里,活着就是害人!我不想再害更多人了!趁我还不是恶贯满盈,快杀了我吧!”
  常复林听着儿子几近歇斯底里的哭喊,毫不心软的挖苦道,“想死?想死还装睡干什么!想死还怕挨打!你演给谁看!你老子不是傻子!”
  述卿无言以对,是啊,他怕父亲的眼光,怕父亲的责罚,却口口声声说不怕死?任谁听了都觉得滑稽。可是机枪的突突声不停的在耳边回响,被打中的学生像一个漏沙包般喷出十几注鲜血,他一闭眼,就觉得这鲜血扑脸而来。他惨然的苦笑,他不想演戏给谁看,他只想对自己的良心有个交代,“爹要是觉得儿子在演戏,不如成全儿子给个痛快的谢幕,千古艰难唯一死,儿子这戏虽然短了点,总归是有头有尾,有生有死,功过暂且不表,也算是出全本的大戏。”
  常复林沉默了一会,还是挖苦的语气,“三天头场都没唱完,就寻思着唱全本大戏?笑话!刚开锣就谢幕,那是孬种才干的事儿!你懂什么叫千古艰难唯一死?断章取义!我告诉你,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拍胸膛问问自己有没有资格说这句话!现在你不配,也休想!”
  “我怎么不懂!” 述卿含泪反驳,“生不能选择,难道连死也由不得自己么!”
  常复林揪住儿子的头发,将他的脸提仰起来,“只有一种人能由了性子寻死,那就是懦夫!”
  
  述卿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轩然大波父亲竟然没有动家法,却严令他即刻起程远渡英伦去攻读舰船学校。他至此才知道,原来自己擅自转学新闻的事情父亲早就一清二楚,只不过没有说破罢了。此番责其赴英学习舰船之道,一是想借军校严明的纪律好好约束一下这匹脱缰野马,二是渤海舰队已筹备扩军,原先前清海政学堂毕业的那帮海军将领在新式装备和现代战争面前已经渐露颓势力不从心了,父亲是要他学成归来接下奉军海军这摊重担。述卿来不及和前线的哥哥告个别,就被父亲派人“押”上了开往英国的轮船。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寒风萧瑟,洪波涌起,述卿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看沧海日落,寒烟四起,深深体味到了岑参这两句诗的悲凉。海风带着盐味抚过双颊,他想起六年前,也是一个冷风瑟瑟的黄昏,他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登上了开往美国旧金山的轮船,开始了平生第一次跨海远行。那个时候,十二岁的少年不识人间愁滋味,吹着刺骨的寒风,心却在雀跃,离开冰冷的大西楼,是他十二年的生命里最开心的时刻。落日霞光映在他憧憬的眼睛里,灿烂绝美,而海平线上即将收拢的光明,也仿佛是为他拉开了人生波澜壮阔的序幕。这种喜悦,竟连离开哥哥孤身远行的惆怅都冲淡了。
  可是今天,船头上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快乐的少年,离愁别绪如铅云压境般坠在胸口。他的人生已经被捆在了这艘船上,不可逆转的驶向父亲早已替他安排好的宿命。
  哥哥在前线还好吗?玉言的伤怎么样了?滔滔白浪载着钢铁巨轮破水前行,载不动的,是许多愁。
  
三十
  北平惨案,举世震惊。
  临时政府主席段纪文引咎下野,隐居津门,吃素事佛。常复林取而代之执掌华北,节制奉、皖、鲁三军。皖系彻底沉沙折戟,仅存的三个师兵力被收编为奉军新一军,未补充任何兵员弹药就被派往河南战场对抗战斗力最强的黄莆军第八军。当毅卿在洛阳前线看到这些犹如丧家之犬的衣衫褴褛的安徽兵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下令给这些可怜巴巴的兵发了崭新的军装、厚实的棉鞋,不顾父亲的命令将原本充作炮灰的新一军调往后方休整,还专程找来一位安徽籍的伙夫为他们做浓油赤酱的徽州煨菜。看着徽兵们狼吞虎咽吃的狼狈不堪,像是几天都没沾过米了,毅卿心里一阵酸楚,如今河南前线打的异常艰难,他固然有心为天佑留下皖军的这点种子,可谁知天遂不遂人愿呢?
  接新一军的那个晚上,毅卿彻夜未眠,挑着汽灯趴在弹药箱垒成的写字台上,给远在香港的天佑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千言万语洋洋数篇,却依然诉不尽心中分毫。在西北,在奉天,在北平,朋友有难,第一个冲出来的总是古道热肠的天佑,可是现在呢?天佑一夜之间家业尽毁云端落地,谁又能帮他遮挡风雨?毅卿在战火纷飞的前线写下的这封信,直到半个月后才收到回音,天佑的回信上只有短短的两句话:万般皆是命,与人无尤;乱世隐佛门,家翁之幸。
  洛阳之战打的异常惨烈,双方已经在牯牛岭前死咬了半个多月了。伤亡惨重,弹药告罄,连呜咽的黄河水都染上了赤红的血色。毅卿举着望远镜向牯牛岭阵地看去,只见擎着青天白日军旗的黄莆士兵正冒着东北军猛烈的炮火发起冲锋,炮弹暴雨般的落在他们身边,有人倒下,有人被炸飞,甚至有人直接被炮弹击中化成了一团血雾。但是高高的青天白日旗却始终飘扬不倒,旗手阵亡了,号手接上,号手阵亡了,排长接上,最后毅卿竟然看见一名挂着中校军衔的军官举着军旗向前猛冲。一发炮弹袭来,破碎的肢体染红了军旗上的青天白日,硝烟散处,一片断肢残臂。
  这是第八军的第五次冲锋,在东北军强大的火力压制下,依然以失败告终。
  毅卿在龙云的陪伴下又一次踏上这血肉堆成的牯牛岭,龙云已经结束了站岗的生涯,不过毅卿并没有让他官复原职,而是命其当了个小小的警卫团长。毅卿深知战场抗命的毛病是兵家最忌讳的,绝不能纵容,他要让龙云在团长这个不大不小的位子上好好磨练,把这个教训记得深刻一点,再深刻一点。
  牯牛岭上,尸横遍野,蓝军装的东北军士兵和黄军装的黄莆军士兵交错的躺在一起,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肠流满地, 殷红的血渗进了脚下的土地,目及之处,几成人间地狱。毅卿没有丝毫胜利的快感,他看着士兵们清理出的高高的尸堆,在残阳下如同浸透了血浆般赤红,散发出浓重的血腥味,心中尽是悲凉。一将功成万骨枯。如果没有战争,他们也许会在关外或者江南过着男耕女织的平静生活,也许他们只是一个儿子、一个丈夫和一个父亲,也许他们这一生中都不会有杀戮和鲜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为他们牵肠挂肚的妻儿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们的亲人,已经化为了牯牛岭上一捧无名无姓的泥土,倘若有一天妻儿知道了亲人的死讯,长歌当哭埋骨处,却向何地寄哀思?
  突然一声凄厉的哭声传来,毅卿循声望去,只见一名上尉军官正扑在一个黄莆军士兵身上仰天长嚎,泪流满面。毅卿走到那名上尉身边,龙云严厉的用手推了他一把,“司令在这儿呢,嚎什么嚎!又不是自己弟兄!”
  上尉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尸体,嘶哑着嗓子哭道,“怎么不是……他是……他是我的亲弟弟呀!”
  毅卿的心沉了下去,他仔细看看那张满面尘灰、略带稚气却永远闭上了眼睛的脸,和跪在跟前的上尉确实有几分相象。龙云的语气和缓下来,“你弟弟怎么会参加了黄莆军?”
  “他原来参加的是张炳昌的豫军……”上尉抽泣着,“汉口会战前,我们才见过最后一面,他今年……还不满二十岁……”
  “来人!”毅卿下命令,“找一付象样的棺木,把这位小兄弟好好入殓。”
  上尉感激的看着他们的司令,眼里泪花闪闪,“司令,你要是可怜我们兄弟,就放我回家吧!家有六旬老母,弟弟一走,只能靠我颐养天年了!如果我再有不测……那我娘她……”
  “你想当逃兵?”龙云闻言就拔出了枪,“奉军军纪,战时退缩,扰乱军心者,立毙不贷!”却被毅卿拦住了。
  上尉失神的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脸色灰的吓人。突然像得了臆症一般噌的拔出短刀,一刀下去,血花飞溅,一小截食指掉落在地上。龙云急的大骂,“你切掉右手食指,以后还怎么拿枪打仗!”
  “我真的不想打仗了……”上尉举着血淋淋的右手,跪伏在地上痛哭,“求求司令,放我回家吧……您行行好,给我娘留个指望吧……”毅卿觉得那哭声像一把刀在切割着他的心,他知道这个先例不能开,开了必乱,可是,难道就让六十岁的老母亲孤苦伶仃的过下半辈子,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回家?谁不想回家?我儿子会喊爹了,我一句都没听到!”龙云的眼睛也红了,“放走你一个,军心必乱!”说着枪已经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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