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26/134页


雍、曹两王便是赵顼的同胞弟弟赵颢和赵颀,这是在太皇太后死后加封的。高公绘、高公纪听邢恕之言,吓得大惊失色。两人连忙挣脱了邢恕之手,高公绘说道:“和叔说此话,是要祸及我家吗?”说完此句,也不和邢恕招呼,兄弟俩急奔而出。
邢恕望着高公绘兄弟俩的背影,暗骂一声:胆小鬼!此计既不能行,当天又去找蔡确商量。蔡确把邢恕迎进内书房,邢恕倒还显得从容,蔡确反倒有点忧急。拥立之事弄得不好,不只权位不保,还要搭上身家性命,蔡确不可能不急。不等邢恕坐定,蔡确随即问道:“如何?”
邢恕摇了摇头。
蔡确接着又问:“高家兄弟见拒,此事如何处?”
邢恕说道:“拥立雍、曹两王既不可行,恕可令人在宫中造谤,说雍王有觊觎之心,王珪实主其事,则与相公无关矣!”
蔡确笑道:“如此甚好,和叔果然翻手为云复手为雨,佩服!”
邢恕说道:“延安郡王今春出阁,皇上去冬曾有成言,群臣莫不知晓。相公何不问疾之时率同列俱入,再请建储。若东宫因相公之言而早建,千秋万岁之后,相公安如泰山矣!”
蔡确听了把头直点,说道:“确有泰山安,和叔自会大用。”
邢恕说道:“此事不可大意,当略作准备,其间曲折可告知子厚,旁人不可使知。”
邢恕说的子厚便是章惇,蔡确说道:“还得有劳和叔与子厚言之。”
邢恕点头应诺。
有邢恕穿针引线,此事很快便说定。因为王珪是首相,怕王珪掣肘,蔡确、章惇两人联名请王珪赴枢密院南厅议事。又说动时为开封府知府的蔡京,请蔡京拨数十名军士,埋伏在两廊之后,如王珪有异意,一声暗号,军士冲出把王珪杀掉。
宰相赴枢密院议事,本也常事,王珪应邀前去,丝毫没有戒心,更不知身处险地杀机重重。
蔡确、章惇和王珪三人相揖坐下,蔡确看了章惇一眼,见章惇正以目示意,遂问王珪:“今日密院所议乃建储之事,不知大人属意何人?”
王珪看看蔡确又看看章惇,见蔡、章两人神色凝重,四只眼睛眼直盯着自己,大有迫问之意,这才有所惊觉,紧张起来。关于建储之事,何人入主东宫,王珪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去冬赵顼已对辅臣说过,来春建储,延安郡王为皇太子,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此事已有定论。蔡确、章惇当时也在,不会不知,如何还问属意何人?历来权臣议及拥立一事,稍有异意,便是身首异处,莫非蔡、章两人对自己不怀好意,想伺机除之?王珪正在如此想着,章惇又紧问了一句:“建储之事,关乎社稷安危,王大人不会不知,蔡相所问,王大人有何难言。”
章惇出言催迫,王珪更加紧张,又不得不答,嘴里“是、是、是……”的口吃起来。略定了定神,才徐徐说道:“皇上自有子,复有何异?”
王珪尽管紧张,必竟年老成精。他只说皇上有儿子,没有明说是谁。但意思却也明白:建储当在皇上的儿子中间选,延安郡王在诸皇子中最大,安照“立长”规矩,自然是立延安郡王了。当然还可“立贤”,但都还是小孩子,现在怎知谁贤谁不贤?王珪反问“复有何异”,倒使蔡、章两人无法回答。
蔡确和章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既不能说王珪的回答不对,又不能回答王珪的反问,更不能因此而召入军士杀王珪,并且当着王珪的面也不便商量,竟不知如何是好。王珪心念电转,他觉得着先要离开此地,其次,你们不是问我建储事吗?那就入宫当着皇帝的面说吧!他站起身来,对蔡确、章惇拱手说道:“两位大人,请随本相入宫探视!”说完话,举步走出枢密院。
王珪一走,蔡确先命人遣散了军士,对章惇说道:“如何便成这样?”
章惇想了一想,说道:“无妨,我们也没说出拥立的是谁,王珪抓不到什么把柄。便宜了这老东西,总是我们心软,下不了手。”
蔡确说道:“王珪要我们同入宫探视,到了圣驾面前,必有话说,我们不得不防。”
章惇说道:“我们只说是请王丞相到枢密院商议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事,谅也无人能知端的。”
蔡确说道:“就是这话。到时候定策之功少不了我们的。”
半个时辰以后,王珪率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和枢密院大臣到福宁殿入问,行过礼后,恭立于赵顼的病榻前。王珪眼见一个极英俊聪睿的年轻皇帝,才三十八岁,正是有为之年,却缠绵于病榻之上,已经形销骨立,呼吸细如游丝,意识飘渺,眼神黯淡,来日无多,不觉伤怀。皇帝病重,第一要事便是立储。蔡确和章惇邀自己去枢密院南厅问建储事,只怕心怀叵测,若再迁延,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于国于己皆不利。王珪想到这里,躬身奏道:“去冬尝奉圣旨,皇子延安郡王来春出阁,愿早建东宫。”
按邢恕的意思,原本要蔡确率众大臣入宫倡言建储的,争的便是定策功。但王珪是首相,蔡确不能僭越。听王珪语声朗朗,向赵顼奏禀,这份定策功生生的被王珪抢了去,蔡确两眼瞪着王珪,干着急却又无法。
王珪奏后,赵顼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用眼睛看着王珪。王珪又奏了两遍,赵顼只是看着王珪,从眼神中看出,赵顼是答应的。为了把建储事坐实,王珪又奏道:“陛下既已首肯,臣再乞皇太后权同听政,候陛下康复日依旧。”赵顼仍是目注王珪,王珪接着说道:“蒙陛下准臣所奏,臣等无忧矣!圣躬违和,不敢多扰圣驾,臣等告退。”
在赵顼的病榻后,用帘隔开,高太后、向皇后和一众妃嫔俱在帘后。王珪以首相身份奏事,并连奏三遍,既是说给站在身后的大臣们听的,也是说给立于帘后的后、妃们听的。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赵顼在垂拱殿对辅臣说过,至于请太后权同听政,也是按例如此。仁宗时的刘太后、英宗时的曹太后都曾垂帘听政。这也是权宜之计,没有办法的办法。王珪在赵顼的病榻前把话言明,蔡确和章惇便不能有所逞,颇能起稳定朝局的作用,也是尽宰相的最后一点责任。
王珪率众大臣离开福宁殿,走到紫宸殿东墙,恰遇雍王赵颢和曹王赵颀。章惇对赵颢厉声说道:“已得旨,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如何?”章惇的话意,仿佛赵颢真有非份之想,他这是出语阻止。
赵颢说道:“如此,天下幸甚!”
蔡确看看王珪,王珪在前面鹤趋鸛步,目不旁视。蔡确想对王珪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终于没有开口。
王珪率众大臣走出福宁殿,高太后、向皇后和一众妃嫔从帘后走了出来。高太后在赵顼病榻前看视一会,见赵顼僵臥在床上,只剩两只眼睛尚能转动,心知已经病入膏肓,太医已是回天无力,只不知还能捱得几天。好在宰相王珪知机,所奏甚合心意,现在是该考虑皇帝的身后之事了。想到这里,对随侍身旁的内侍省押班梁惟简说道:“你先总理福宁殿事,好生侍候皇帝,按时诊脉、喂药。太医就在偏殿侍候,随时传唤,不必回太医院了。”
梁惟简回道:“奴婢省得,请太后放心。”
高太后对向皇后说道:“请皇后随老身回宝慈宫,有事相商。”
向皇后回了声“是”。于是就福宁殿前各乘凤辇,由本宫太监、宫女侍候着,去宝慈宫。
从福宁殿到宝慈宫,几乎穿过整个后宫。时值阳春三月,天气温暖和畅,百花競发,春色烂漫。但此时的高太后和向皇后坐在辇中各想着心事,无暇顾及眼前的春景。向皇后忧虑的是赵顼的病体难以康复,因为赵顼是她的丈夫,行将撒手人寰,这种感情的煎熬与割舍,痛彻心肺又无可排遣,坐在凤辇里也是愁思绵绵。高太后有所不同。赵顼是他的大儿子,除赵顼之外,他还有赵颢、赵颀两个儿子。或许这不能决定悲痛的份量,但高太后要考虑一旦赵顼驾崩,由何人接位的问题,她的心中就不可能被愁思注满。按照惯例,当然是父死子承。儿子太小,不能主政呢?由弟弟继位并非不能,尤其在高太后的心中,因为赵顼、赵颢、赵颀都是他的亲儿子啊!赵顼固然曾说过要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也只是口头说说,并未册封,一切都有可能。直至刚才,王珪率三省、枢密院大臣福宁殿探视,由王珪嘴里说出,继位人终于定了。在大臣们心中定了,也在高太后心中定了。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自然便由延安郡王继位。继位之事一定,杜绝了朝中可能出现的流言与异动,人心安,朝政安,社稷安,高太后也可以心安了。其实不然。王珪所奏的“乞皇太后权同听政”,在高太后的心海之中掀起了巨浪。即便此刻身坐在凤辇之上,行于嫩绿娇红之中,耳闻辚辚辇声,她的心海依然不能平静。
从治平四年正月英宗驾崩起,高太后迄今已做了整整十八年的寡妇。岁月如流水,洗去了韶光,改变了容颜。在流水般的岁月中,她逐渐习惯了后宫寂寞、又缺少男人慰抚的生活。并且心如止水,仿佛人世间没有什么可使她激动的了。突然,“权同听政”四个字,如一道电光,一声霹雳,唤起了、抑或是催生了她心中的权力欲。――原来女人心中也有权力欲的,要不当年曹太后为什么迟迟不肯还政于英宗呢?――端坐在绣帘之后,手握社稷国运,两辅大臣俯首听命,这才是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人生的极致。一种欲望在她的心中涌动,不能自已。
“权同听政”,这是在赵顼患病期间的权宜之计,就是当年曹太后那样。如果赵顼之病不幸未愈,延安郡王继位呢?一个十岁的小孩能懂什么?自然还得要她垂帘听政,就如当年刘太后那样。但是向皇后主持后宫,她不能把向皇后撇在一边,何况赵顼一旦殡天,向皇后便是向太后,自己也成了太皇太后,“权同听政”之事,必得先对向皇后说过。这便是高太后请向皇后到宝慈宫的本意。
高太后忽然觉得自己从离福宁殿起一直在思考着“听政”,竟然忘记了病榻上的赵顼,大是不该,于心中也生出了一点咎意。
高太后思绪纷繁,如游丝般飘忽,蛱蝶般飞舞。终于,凤辇停了,宝慈宫到了。
高太后和向皇后相继下了凤辇,走进宝慈宫,相对落座之后,高太后说道:“适才丞相之言甚是,立延安郡王为皇太子之事,不宜延宕,皇后之意如何?”
向皇后说道:“立延安郡王是皇帝之意,原本今春册封,因皇帝病而延宕。适才王丞相御前奏禀,皇帝也已首肯,此事果然延宕不得,请太后主持。”
高太后说道:“皇后所言极是,至于丞相所言‘权同听政’,真是为难老身了。”
向皇后此刻依然沉浸在对赵顼的忧虑之中,她秉性淡泊,王珪言“乞太后权同听政”时,也颇以为是,并没有把“听政”两字扯到自己身上。听高太后如此说,反劝说道:“丞相所言乃社稷大计,太后不可推辞。”
高太后要的便是向皇后的这句话。她叹了一口气,转了话头,说道:“皇帝能康复最好。”接着吩咐太监,“传我的懿旨,执政大臣明日入宫探视皇帝后,去内东门小殿听旨。”
高太后和向皇后正说话时,有宫女报说:“陈婕妤闻知皇帝大渐,有从殉之意,已两天不吃饭了。”
向皇后听了吃了一惊,看着高太后,想听高太后的示下。高太后听了倒不十分意外,叹了口气说道:“陈婕妤三十二岁了吧?后宫清冷,原也难耐。皇后你去劝劝,料想是劝不回了。”
向皇后应了声“是”,摆驾去柔夷宫。
陈婕妤是得知赵顼已经药石无效,才起从殉之念的。如高太后所说,后宫固然清冷,陈婕妤想的却是赵顼旧恩难忘,浓情不再,不如跟随而去。向皇后到时,陈婕妤身体已经很虚弱了,原本的花容玉貌已变得形消骨立,向皇后见了,心里也觉难过。
陈婕妤勉强从床上爬起来向向皇后行礼,被向皇后扶着止住了。不等向皇后开口,陈婕妤说道:“皇后不必相劝,皇帝须要有人侍候,相从于地下,乃臣妾素志,望皇后成全。只是佶儿年小,望皇后视之若己出,臣妾便无所牵挂了。”
陈婕妤的儿子名叫赵佶,也就是后来的宋徽宗。向皇后说道:“本宫固无亲生,视众皇子皆如同亲生,贤妹尽可放心。”
陈婕妤吩咐宫女:“把佶儿叫来。”
小赵佶正在外殿,听陈婕妤叫,连忙进来,向向皇后叫了声“母后”,又向陈婕妤叫了声母亲,眼泪汪汪的哭了出来。陈婕妤对赵佶说道:“佶儿,为娘顾不了你了,从今以后,皇后就是你的亲娘,快过去给皇后叩头。”
向皇后没有让赵佶叩头,她一把拉过赵佶,抱在怀里,止不住眼泪扑簌簌流了下来。
陈婕妤躺在床上,向向皇后点首谢过。此时已了无心事,便闭上了眼睛,脸上的神色恬然淡然,正如高太后所说,确实是劝不回了。
内东门小殿在宫城的东部,离福宁殿不到五百步。此殿既非皇帝的寝殿,也并非是召见大臣议政的地方,但皇帝诏封执政,却由翰林学士于清晨诣内东门小殿取旨。因皇太子尚未正式册封,高太后的“权同听政”也未以诏书的形式确认,高太后是先期和执政相见,是以选在此处。再说,皇帝病重,太后和皇子也不便御前殿。
此时在殿的中间略偏后的地方张了一道绣帘,高太后端坐在帘后,延安郡王站在帘前,内侍省押班梁惟简侍立一旁。执政大臣以王珪为首鱼贯而进,行礼之后肃立于帘前。高太后说道:“皇子清俊好学,已诵<论语>七卷,不喜嘻游,止是学书。自皇帝服药,手写佛经三卷,为皇帝祁福。”说到这里,高太后转而吩咐,“梁惟简,可将皇子手书佛经传于执政观之。”
梁惟简说了声“遵懿旨”,就帘内取过延安郡王所写佛经,传于王珪、蔡确、章惇、韩缜,此时韩缜知枢密院事。四人看过,王珪首先向延安郡王躬身行礼,说道:“臣观皇子所书,字极端谨,为皇帝祁福,孝行可嘉。立皇子为储,实乃社稷之福。”
蔡确、章惇、韩缜自然不会放过说话拍马屁的机会,跟在王珪后面,向延安郡王行礼称贺。延安郡王于帘前恂恂而立,容颜清俊儒雅,不言也不动,执政行礼时,则拱手还礼。
高太后说道:“梁惟简宣旨。”
梁惟简宣道:“皇帝有旨,立延安郡王赵傭为皇太子,改名为煦,可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应军国政事,并皇太后权同处分,候康复日依旧。”
王珪、蔡确、章惇、韩缜四人躬身称“遵旨。”
高太后说道:“吏部尚书曾孝宽可为册立皇太子礼仪使。卿等宜按故事赦天下,遣官告于天地、宗庙、社稷、诸陵。”
王珪、蔡确、章惇和韩缜又躬身称“遵太后懿旨。”
高太后当仁不让,果然端坐在绣帘之后听政了――应该说是行政了。





正文 一四六、司马光在天街被人围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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