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27/134页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1 本章字数:6967

元丰八年的春天,在宫城之中略一逗留便又向北推去,后宫桃坞转眼落英缤纷。赵顼的生命之烛在春风中摇曵了一阵,终于悄然而熄,福宁殿中,后妃和皇子、公主们哭声一片。宰相王珪宣读遗制:“皇太子即皇帝位,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德妃朱氏为皇太妃。应军国事,并太皇太后权同处分,依章献明肃皇后故事。”章献明肃皇后便是仁宗即位时垂帘听政的刘太后。
接下来便是:
大赦天下。
遣使告哀于辽。
命宰臣王珪为山陵使。
进封尚书左仆射郇国公王珪为岐国公。雍王赵颢为扬王,曹王赵颀为荆王,并加太保。进封弟宁国公佶(后来的徽宗)为遂宁郡王,仪国公佖为大宁郡王,成国公俣为咸宁郡王,和国公似为普宁郡王。太师、潞国公文彦博为司徒,济阳郡王曹佾为太保,特进王安石为司空。
发丧。众大臣灵前叩拜吊唁。
上谥号曰英文烈武圣孝皇帝,庙号为神宗。
赵顼驾崩的消息当天便传到了洛阳,其时司马光正待在他的独乐园里。
时节正值春老夏嫩之际,桃、李既谢,柳条早摇得绿匀,牡丹也已试放,正是燕游之时。按说司马光既已完成了煌煌大作<资治通鉴>,又新除了资政殿学士,尽可呼朋唤友携妓载酒放浪一番。其实不然。他赴汴梁向赵顼上<资治通鉴>,回到洛阳后也并未歇着。<资治通鉴>上固然是上了,他觉得<目录>太简,想再编<举要历>八十卷,另外还要著<历年>二卷,<通历>八十卷,<稽古录>二十卷。此时范祖禹已去了秘书监,司马光身边能帮上忙的也只有司马康一人了。还有这么多事要做,他能歇得下来吗?他之待在独乐园,真不是在独自行乐,而是与儿子司马康一起,忙着在古纸堆里勾沉索隐,辨是甄非。他偶尔抬起头来望一眼穸外,眼神中带着遐想的迷离。当他听说赵顼驾崩,先是一惊,随即吩咐下人备马,奔赴汴梁。
仍然是上次那样,司马康走在头里,接着是司马光,后面跟着三个仆人。不过没有上次从容,也没有用上马车。他们不是按辔慢行,而是一路小跑,二十只马蹄敲击着路面,像一场急雨洒过。
一路无话。骑在马上的有节奏的纵送仰合,并没有影响司马光对赵顼的怀想。尽管他在洛阳被“闲置”了十五年,他并没有对赵顼产生过一丝怨尤。美职――枢密院副使是他自己坚辞掉的,离朝外放也是他自己请求的,赵顼对他不乏信赖,而且是恩礼有加。赵顼不只是皇帝,也是他司马光的知己。若不是赵顼屡屡下诏催上<资治通鉴>,只怕到现在也未必能毕功。那么,他的第一位皇帝读者就不能完读了,那才叫是遗憾!
赵顼走了,一个聪睿英俊的青年皇帝走了,他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朝政将出现哪些变数?自己又将在何处任事?高太后――现在是太皇太后了――权同听政,她将如何施政?她的杀伐决断及得上当年的刘太后吗?
未来是个未知数,并且也没有可以判断未来的依据。他思绪联翩,却又觉惘然。
当天傍晚,司马光从顺天门进入汴梁,找到下处,打算第二天辰时入宫。
朝阳照在宣德门城楼上,仿佛给整个城楼披了件金色的外衣。此刻的司马光,自然无暇仰观这陈旧中见辉煌、离京时曾留下最后一瞥的城楼,他在宣德门前下了马,把缰绳交给儿子司马康,叫他在此等候,自己入宫拜祭赵顼。
从宣德门到福宁殿,有一程不短的路。司马光一身孝服,鹤步鸛趋,目不旁视,偶然遇到一、两个内侍或官员,也是擦肩而过,并不搭话。――他实在没有心情逢人便打躬作揖唱喏寒喧。走到福宁殿时,已有十几名官员站在殿前,有和司马光一样从西京(洛阳)赶来的,也有从南京(商丘)和北京(魏镇)赶来的,都是一身孝服,满脸的庄容,相识的见了面也只互相拱拱手,或点头致意,并不说话。因为在肃穆悲切的氛围里,不宜也不想叙话。人们在福宁殿前按品秩排好班,又按司礼太监的口令跪拜叩头。此时赵顼已经入殓,司马光排在前列,望着灵堂前摆放的各种供品物事,想起与赵顼金殿论政,高兴时喜笑颜开,即便意见相左,也从未厉颜疾色。<资治通鉴>编成,进封资政殿学士,还说要立为皇太子的师保。十五年前,说他是“汲黯在朝,淮南寝谋”,十五年后却说“满朝文武,能寄腹心者司马光、吕公著两人而已”!然而,然而……一代英主,宵衣旰日,励精图治,一心强国富民,夙志未酬,就此逝去,才三十八岁,能不令人伤怀!司马光想到这些,不觉双泪交流。
礼毕出宫,已是巳初时分。司马光走出宣德门,从等候在此的司马康手中接过缰绳,跨鞍上马,才走了几步,忽听有人说道:“那不是司马光大人吗?”
司马光转脸望去,见是一名卫士所说,自己却不认识,因此未加理会。两腿一夹,马便向前走去。谁知这卫士的话音刚落,只听另一卫说道:“果然是司马光大人!”这两声“司马光”不打紧,此时宣德门外天街上行人已多,听到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说道:“司马光来了?”
“谁是司马光?”
“喏,骑在马上,年长的那一位。”
“果然一脸正气,是个忠厚长者。”
一转眼间,司马光周围竟聚了几百人,后面的一个劲向前挤,渐渐的整个天街挤满了人,他们嘴里喊着:
“司马光!”
“司马相公!”
“劳驾让一让,让我看看司马相公!”
“司马光,真宰相也!”
“司马相公别回洛阳,留相天子,活百姓!”
司马光素来不喜张扬,如何经历过这场面?他先是吃惊,然后是无奈,连他自己都不明白汴梁的百姓何以对他如此欢迎。目睹父亲受到百姓拥載,司马康既感与有荣也,又觉得意。他左顾右盼,仿佛是要认一认呼唤他父亲的是什么人。但进入他眼睑的都是陌生面孔,而且都是些寻常居民。他们衣有新旧之分,脸有美丑之别,眼神却都带着热切的企盼。被人围睹也是颇窘迫的,他和三个下人护着司马光好不容易挤出人群,回到下处,衣服已经汗湿。
司马光一下马,随即吩咐司马康:“收拾一下,立即离开京城,赶回洛阳!”
司马康见父亲司马光要立即离开京城,他有点不解。说道:“爹,这是为何?汴梁百姓竟是这样的欢迎你,儿子今天才知道爹在百姓中的威望有多高!”
司马光说道:“名高遭忌,古来如此,这汴梁住不得!”
司马康说道:“爹言固是,眼看已到午时,也得吃过午饭再走啊?”
司马光说道:“也罢,赶快按排午饭!”
稍顷吃过午饭,司马光刚打点要走,忽听门外有人问道:“这里是司马光大人的住处吗?司马光大人可在?”
司马光听声音不熟,示意司马康去看看。司马康还未走到门口,门外人已走了进来,嘴里说道:“咱家梁惟简,太皇太后命咱家前来向司马大人道乏。”
司马光听说是太皇太后命梁惟简前来的,而且是来问劳道乏,出于意料之外,不敢怠慢,躬身先向梁惟简作了个揖,说道:“臣光不敢当得太皇太后眷顾厚恩。有劳梁公公移趾光降,请梁公公上座。”接着吩咐一声,“给梁公公上茶!”
梁惟简客气道:“学士先坐。”
司马光说道:“梁公公不必客气。”司马光伸手一让,梁惟简在客位坐定,对司马光说道:“太皇太后说了,先帝龙驭上游,皇帝又冲幼,太皇太后以老愚之身当政,要咱家来问过司马学士,所当先者何事?”
司马光这才知道,梁惟简是太皇太后差来问政的。司马光是什么人?回答这一问题张口就来。他一向老成持重,自然是言所当言者了。但几句话如何说得清楚?如果由梁惟简口传,谁又知道传了些什么?他对梁惟简说道:“请公公宽坐用茶,容光略具奏疏,再请公公转呈于太皇太后如何?”
梁惟简说道:“如此最好,请学士方便行事,不必理会咱家。”
听说司马光要写奏疏,司马康连忙给司马光磨墨铺纸。司马光略一思索,提笔写道:
……近岁士大夫以言为讳,闾阎愁苦于下而上不知,明主
忧勤于上而下无所诉,此罪在群臣,而愚民无知,归怨先帝。
臣愚以为今日所宜先者,莫若明下诏书,广开言路,不以有
官无官,凡知朝政阙失及民间疾苦者,并许进实封状,尽情
极言。仍颁下诸路州军,出榜晓示,在京则于鼓院投下,委
主判官画时进入;在外则于州军投下,委长吏即日附递奏闻。
皆不得责取副本,强有抑退。群臣若有沮难者,其人必有奸
恶,畏人指陈,专欲壅蔽聪明,此不可不察……
广开言路,访朝政阙失和民间疾苦,这是每个皇帝登基时的例行公事,都有这么回事。司马光这篇疏文是有所保留的,尽管他对新法深恶痛绝,但在疏文上只字不提,只含糊说“闾阎愁苦于下”。他不知道太皇太后对新法的态度,暂时不可也不必说得太多太明白。
但司马光的第一篇疏文是要百官言朝政阙失,自有他的深意。这是施政前的誉论准备,是作为下一步举措的铺垫。尽管他目前还不知道将来在朝廷中的位置,这一步却是非走不可。梁惟简袖了司马光的疏文走了,司马康很是兴奋,笑问司马光:“爹,还走不走?”
司马光说道:“为何不走?”
司马康说道:“太皇太后问政于爹爹你,只怕便要起用,何不再等几天?”
司马光说道:“若要起用,自会下诏,哪有坐等之理?不过今天走不成了,明日一早动身,不可再耽搁了。”
司马康望着司马光,终于悟出了点什么。
不到一个时辰,司马光的疏文就到了太皇太后的手里。
太皇太后是听内侍说了司马光出宣德门时被人围睹的情况后遣梁惟简向司光问劳的,顺便也向司马光问政,倒耽误了司马光半日行程。
太皇太后,作为一个老妇人,选择司马光不需要任何理由,但现成的就有三条理由。一是司马光六岁破瓮救儿,这可真是了不得,不只大宋,连辽国的人都知道。二是司马光编著了<资治通鉴>,这说明他学识不凡。三是曾坚辞枢密院副使,不贪名位,绝对不会是奸臣。还有一条理由,司马光是王安石新法的最坚决的反对者。这最后一条,其实便成了太皇太后选择司马光的最主要的理由,因为太皇太后也反对新法。
太皇太后对新法的了解,除了从内侍那里听了一鳞半爪,还有就是家属的传言。新法对豪门巨族不利,太皇太后的弟弟高士林和两个侄儿高公绘、高公纪便不会说新法的好话。内侍,尤其是管事儿的,仗着背后有后妃做靠山,到市面上去采购点什么都有常例,市易司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不惜造谣生事,和市易司作对,更不会在太皇太后面前说新法的好话。但太皇太后并没有在儿子赵顼面前说过新法不便,她知道说了白说,白碰个钉子。当年曹太皇太后不就碰过钉子?现在权同听政,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好恶来施政、选官了。当然便要施反对新法之政,选反对新法之官了。
太皇太后先是按司马光疏文之意下诏求直言,又诏:“先皇帝临御十有九年,建立政事以泽天下,而有司奉行失当,几于繁扰,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实惠。其申谕中外,协心奉令,以称先帝惠安元元之意。”诏书的意思颇为含糊,确实也不好说得太明白。
接着下诏宽保甲、养马,免元丰六年前所欠的税赋。
罢免役钱。
诏资政殿大学士吕公著兼侍读,乘传赴阙。
诏资政殿学士司马光知陈州。
诏苏轼复朝奉郎知登州。
在太皇太后的心中,除司马光、吕公著之外,还有一个苏轼。司马光知陈州,苏轼知登州,其实只是个过渡,还不是实职上的过渡。因为太皇太后不是要他们去作知州,而是拔擢至朝堂之中。这些诏书事先并没有问过宰相王珪和次相蔡确,他们是接到诏书之后才知道的。于是蔡确和章惇同到王珪府上问个究竟。
在王珪家的客厅里,蔡确和章惇都在拿茶杯盖拨着漂浮在上面的茶叶,杯盖与茶杯相碰,发出叮叮的声音。这是无意识的动作,因为他们想向王珪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处说起。或者说有点难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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