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30/134页


司马光虽已跻身执政,还没有搬到钦赐的府中去住,现在住的仍是十五年前的房子,是出钱赎回来的。从宣德门到家,少说也有五、七里路。信马由缰的走在天街上,他竟有点提不起精神,马蹄声也显得单调了点。天街上的人不少,走到马前也就自动让开,司马光扫了他们一眼,觉得他们并不留意自己,只顾走着自己的路。即便是几个闲逛的,偶然投来一瞥,目光随即移向了别处。也是,六十多岁的一个老头,有什么好看?他想起了那次在天街上受人围睹的情景。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了,他是又惊又喜,惊多喜少。受人追捧总是令人高兴的,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有多么热切?一声“司马相公”,包含了多少期望?他当时是低着头的,没有向他们挥手致意抱拳作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他他更怕遭人忌恨。他是逃出现场的。现在没有人围着他喊“司马相公”了,因为他们不知道他是司马光,并且,他也如他们所请,已留在了汴梁。
秋风吹在脸上,清冷清冷的,他霍然而醒,思惟也活跃起来。他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应该不负汴梁的百姓,不负全国的百姓。“厘革新法,舍我其谁!”他想。把王安石所定的新法全部废除,是他的责任,一天不除,死不眠目!议政不能遂意又便如何?再议就是。这样一想,心情又变得平和起来。
司马光回到家中,见范纯仁和范祖禹正由司马康陪着在客厅里说话,向范纯仁和范祖禹躬身作揖,唱喏寒喧时,面上依然喜怒不形于色,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或者什么事都发生过了,却也不能改变他厘革新法的决心。
范纯仁从庆州任上回京,因尚未除新职,没事便向司马光家跑。范祖禹更是无一天不来,与司马光说事,或与司马康聊天。自从司马光除门下侍郎,吕公著做了尚书左丞,双双跻身执政行列,忽然又听到消息,范纯仁将要除左谏议大夫,范祖禹将要除右左言,这既是美差,又可作为司马光的臂助,两人心里是十分的高兴。今天知道司马光上朝议政,两人不约而同来看望司马光,想听听朝议如何,有什么好消息。司马光回来了,从脸色上看不出端倪,既不是垂头丧气,也不是春风满面。对于范纯仁来说,这就很够了。
范纯仁试探着问道:“君实兄,朝议没有遂心意?”
司马光“嗯”了一声,说道:“皇帝未能准罢保甲。”
范纯仁又问:“朝旨如何?”
司马光说道:“仍按吕公著和韩维所上的条陈行事。”
范纯仁暗暗松了一口气。范纯仁固然是王安石新法的坚决反对者,也是司马光的坚决支持者,他反倒赞同吕公著和韩维的做法,厘革新法,也不必过急过激。范祖禹更关心他的升迁,问道:“中旨有没有下来?只听说我要任右正言了,不知是也不是。”
司马光说道:“中旨倒是下来了,却是给章惇顶回去了。尧夫兄左谏议大夫没做着,得了个天章阁待制。祖禹只是著作佐郎。”接着,司马光便把朝议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范纯仁和范祖禹。
范纯仁听了,默默无言。心想,罢保甲一事,有蔡确和章惇两人反对,自然不能如愿。就太皇太后所出中旨除五人为言官,章惇顶得有理,倒是太皇太后操之过急了。又想这也难怪,司马光只是门下侍郎,如何斗得过左、右丞相和知枢密院事?若要真正掌控朝局,司马光先要成为首相,还得要一、二个帮手。这就先要让蔡确、韩缜、章惇三人去位。此事说难也不难,只要言官交攻不歇,蔡确三人能安于位吗?当然,要去先去蔡确,让司马光取而代之做了首相,以后的文章就好做了。范纯仁心里先有了个计较,对司马光说道:“也真是难为君实兄了。”
范祖禹却说道:“这个章惇真是可恶!”
范纯仁笑道:“顶掉了你的右正言便可恶了吗?”
范祖禹回敬范纯仁道:“右正言又如何?不过是想为司马大人出一臂之力而已!你的左谏议大夫不也被顶掉了?”
范纯仁对司马光说道:“君实兄不必气恼,有酒吗?肚子咕咕叫了,先吃饭,然后好好筹画筹画如何?”
*米田共即繁体粪字。





正文 一四九、蔡确被御史赶下了台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1 本章字数:5753

范纯仁想得不错,司马光若要尽废新法,恢复旧制,必须做得首相。要做首相,就必得罢黜蔡确、章惇两人。只有真正掌控了朝政,才能谈得上有所作为。而要罢黜蔡、章,就只有御史交攻,把蔡、章两人轰下台了。但范纯仁虽作如是想,却也没有去串联发动御史。他不是不想,而是没有必要,现在的御史唯司马光马首是瞻,当司马光朝议未能如初意,保甲法未能废止的消息一传出,御史们便自动作起来了。
说来也巧,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蔡确给御史留下了话把。宋神宗赵顼安葬于永裕陵,移灵前一日,三省执政官应宿于灵幕之后伴驾,蔡确没有去。第二天灵驾发引,蔡确又驰去数十里远以自便,这还了得?但作为蔡确,也是事出有因,蔡确的肚子坏了。若去灵前伴驾,大是不便。连服了两次药,总以为肚子好了,以首相身份引领神宗灵驾去陵寝的路上,又突然内急起来,不得已先驰去数十里,痛痛快快的大解了一次。但御史正在端着猪头寻庙门,没事还想寻点事出来,管你拉不拉肚子?
先是王岩叟参章惇:“风闻章惇于帘前问陛下御批除谏官事,语涉轻侮,又问陛下从何而知,是不欲威权在人主也,乞行显黜。”
接着刘挚上表说:“神宗皇帝灵驾进发,前一日夜三省执政官宿于幕次,宰臣蔡确独不入宿,慢废典礼,有不恭之心。”
朱光庭又奏:“蔡确先帝简拔,位至宰相,灵驾发引,辄先驰去数十里之远以自便,为臣不恭,莫大于此。章惇欺罔肆辩,韩缜挟邪冒庞,皆应黜退。”
过了几天,刘挚又上表弹劾蔡确:“宰臣蔡确自山陵使回,必须引咎自劾;而确不顾廉隅,恐失爵位,无故自留。伏望早发睿断,罢确政事,以明国宪。”
这一奏章刚送进通进银台司,觉得话未说完,接着又上一章:“昨者确等覃恩转官,学士草制,有云‘独高定策之功’,命下之日,识者皆知其过,而确乃偃然受之。又,确与章惇固结朋党,自陛下进用司马光、吕公著以来,意不以为便,故确内则阳为和同,而阴使章惇外肆强悍,陵侮沮害。中外以为确与惇不罢,则善良无由自立,天下终不得被仁厚这泽。”
继刘挚之后,朱光庭的话说得更直接了:“蔡确、章惇、韩缜,宜令解机务;司马光、范纯仁,宜进之宰辅;韩维宜置之宥密。退三奸于外以清百辟,进三贤于内以赞万几,太平之风,自兹始矣!”
在御史的交攻中,秋去冬尽,时序又到了元祐元年的春天。这天公也是奇怪,整整一个冬天竟忘了下雪。不说干冷令人难耐,风起扬尘也令人生厌,那地里的麦子少了厚被般的大雪复盖,竟冻死了十之八九。天道不正,天公没有尽到责任,自然还得到人间来找原因。满朝御史尽归司马光旗下,誉论一边倒,他们不会说是因司马光废止新法的缘故,而是朝中奸臣未除,所以天心未祐。这奸臣便是蔡确和章惇,陛下又容而留之。若是早把这两个奸臣罢黜了,大雪也早就下了。
这是在福宁殿里,太皇太后端坐在御案前,御史们的弹章放在御案上竟有厚厚的一叠。太皇太后的寝宫是宝慈宫,因寝宫离前殿太远,视事或接见大臣不便,太皇太后便把福宁殿当作了视事所,日常便在这里批阅奏疏。把天灾归罪于某个人,太皇太后自然不相信,其实御史们自己也不相信,不过这却是对其人最有力也是最有效的一击。御史们说蔡、章是奸臣,奸在何处?弹章虽多,却并没有说出多少事实。尤其是章惇,因为与司马光争论,有时逐条论驳,语声甚高,御史们便说他“谗欺狼戾”。或许只要一条便够,那就是蔡、章二人奸在执行了王安石的新法。御史们都是支持司马光反对新法的,是以都是忠臣,都是贤者。
是否罢黜蔡确,太皇太后正举棋不定,通进银台司送进司马光生病的谒告。太皇太后看后吃了一惊,司马光可不能病,朝政全靠他了,万一有个三长二短,她还能指望谁?于是吩咐内侍省押班梁惟简前去探望,又命御医好生医治。
司马光真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病就是十几天。浑身绵软,心里烦恶,起坐不得。好在脑子清醒,仍能想事。但惟其能想事,更觉焦躁。自从赴门下省履政,司马光真是煎心焦思,日夜操劳。尽管章惇在制肘,在他的坚持之下,新法仍在不断被厘革。但年岁不饶人,六十八岁的人了,劳累过度,稍一不慎感了风寒,还能不趴下?想到免役、青苗、将官之法未改,与西夏的边议未决,自己有生之年无多,这四患未除,真是死不瞑目!他叫司马康备好纸笔,就在床上先给三省写信:“今法度宜先更张者,莫如免役钱。光欲具疏奏闻,若降至三省,望诸公协力赞成。”这是先向三省长官打招呼,我马上要上一折子,请你们不要反对。接着又给吕公著写信,也是短短几句:“光自病以来,以身付医,以家事付愚子,唯国事未有所托,今以属晦叔矣!”晦叔便是吕公著。
司马光写好信,要司马康把他扶起点,又喝了两口水,接着给太皇太后写奏疏。疏中写的是:
……免役之法有五害,旧日上户充役有所陪备,然
年满之后却得休息,今则年年出钱,钱数多于往日陪
备者,其害一也。旧日下户原不充役,今来一例出钱,
其害二也。旧日所差皆土著良民,今如募四方浮浪之
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
发,举家亡去,其害三也。农民所有,不过谷帛与力,
今曰我不用汝力,输我钱,我自雇人,若遇凶年,则
不免卖庄田、牛具、桑柘以求钱纳官,其害四也。提
举常平司惟务多敛役钱,广积宽剩,希求进用,其害
五也。……
写了免役法的五害,司马光喘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养了会神,又喝了口水,接着写道:
……为今之计,莫若降敕,应天下免役钱一切并罢,其
诸色役人并依照熙宁以前旧法定差。惟衙前一役,最号
重难,向有破家产者,朝廷为此始议作助役法。今衙前
陪备少,当不至破家,若忧虑力难独任,即乞依旧于官
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
第出助役钱,遇衙前重难差遣,即行支给。然役人利害,
四方不能齐同,乞指挥降诸路转运使下诸州县,限五日
内县具利害申州,州限一月申转运司,司限一季奏闻,委
执政官参详施行。
司马光奏疏中说的所复差役法,其实后面还拖了条免役法的尾巴,要“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第出助役钱。”当年在王安石二次辞相后,沈括上书修改役法,其内容与此相同,只怕也不是偶然。
司马光写好奏疏,大喘了两口气,叫司马康收过纸笔,又喝了一口水闭目养神。只听房外脚步声响,司马康迎到门口,说道:“范大人,子功兄,先请客厅奉茶。”
范大人是范纯仁,子功兄是范百禄,现在已是中书舍人。范纯仁与司马光同辈,司马康以“大人”称;范百禄是范镇的儿子,司马康与之称兄道弟。司马光生病,他们天天要来探视。司马康说“客厅奉茶”是客气话,范纯仁和范百禄并没有去客厅,直接走进司马光的臥室。范纯仁走到司马光床前,拱了拱手,含笑说道:“君实今天气色好多了。”
范百禄也说道:“大人病,举朝皆急。眼看着要好了,这是万民之福也。”
司马康命下人就在司马光床前设了两座,请范纯仁和范百禄坐下,又命下人上茶。说道:“请范大人和子功兄用茶。家父今天精神好多了,适才写了份奏疏,还未送走。家父如此忧心政事,不利养病,还望两位相劝。”
司马光说道:“免役、青苗未罢,光之心病也,是以扶病上疏。尧夫兄和子功不是外人,可先看过,光之所言当否。”
司马康把司马光刚才写的奏疏递给范纯仁,范纯仁看后又递给范百禄,两人看了疏文,对看一眼。范百禄说道:“熙宁免役法行,我为咸平县令,开封府罢遣衙前数百人,民皆欢幸。其后有司求羡余,务刻剥,乃为法之病。今减少免役钱额以宽民力即可矣!”
司马光听了范百禄之言,面露不快之色,说道:“这是什么话?免役法岂可不废!”
范纯仁说道:“治道去其太甚者可也,废免役而复差役一事,尤当熟讲而缓行,不然,滋为民病。且宰相职在求人,变法非所先也。愿公虚心以延众论,不必谋自己出;谋自己出,则諂谀得乘间迎合矣!设若议论难一,可先行一路以观其究竟。”
司马光听了,默然不答。但从他的脸色看,并没有接受范纯仁的意见。范纯仁本与司马光极亲厚,这一番话可说是肺腑之言。因见司马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心里也有点不快。又说道:“公此是使人不得言尔,纯仁若欲媚公以为容悦,何如少年时合王安石以速富貴!”
范纯仁的话说得也不好听,司马光也不打算解释。话既不投机,气氛便变得涩滞起来。恰在此时,房外有人报说“太医到”,范纯仁和范百禄遂向司马光拱手后退出。
到了外间,范纯仁叹了一口气,对范百禄说道:“不意君实固执如此。”
范百禄虽有同感,因份属晚辈,不宜对司马光出言褒贬,只是跟着范纯仁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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