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31/134页


范纯仁又说道:“熙宁按问自首之法,既已改之,有司立文严苛,判死罪者数倍于旧时,殆非先王宁失不经之意。”
范百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范纯仁的意见。这两位司马光的铁杆支持者,在“免役法”这一最重要的法制被司马光废止之时,与司马光产生了意见分岐。尤其是范纯仁,对司马光废掉“案问自首减刑”这一条也产生了疑问。或许范百禄和范纯仁旁观者清,或许王安石改差役法为免役法本来就无可非议,两范之言固然更客观一点,司马光固执己见,不肯接受。
这次给司马光看病的太医姓秦名迪,当年曾给王安石看过病,并因此升了一官。今天秦迪给司马光诊脉时间不长,三根手指搭上脉门,稍顷便面露微笑,说道:“不妨事了。”开了药方,向司马康交代了几句,便告辞走了。
秦太医走后不久,梁惟简奉太皇太后之命前来探视,告诉司马光,蔡确上表乞解机务,太皇太后已准,司马光已升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太皇太后知道司马光因病不能入谢,差閤门副使方貴送来告辞和印信,并说随后就到。
蔡确上表乞解机务,实在也是被迫的。蔡确从神宗安葬于永裕陵,他的山陵使事毕,回朝问政,本不想请辞。无奈刘挚、王岩叟、孙觉、苏辙、朱光庭交相弹劾已至数十,大有蔡确不罢弹劾不止之势。太皇太后命内侍将这些弹文送给蔡确,蔡确这才上表辞相。蔡确是被御史们逐出朝中的,走得并不比吕惠卿体面。蔡确一走,司马光接替宰相之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因此司马光是被御史们抬上宰相之位的。这一逐一抬,很难说是人心所向,却足可说明此时的朝政走向。
秦太医说司马光的病“不妨事了”,是说有所好转了。俗话说病去如抽丝,司马光的病也不会立马就好。过了两天,司马光觉得精神又好了不少,便打算上朝视事,他又要以首相身份主持朝政。
自从官制改过,便在中书省设了通议事都堂,三省和枢密院同在此议事。这一天,司马光到都堂不久,忽听门外报说:“知开封府蔡京到”,刚说了声“请进”,蔡京满脸是笑,走进都堂,躬身向司马光行礼。
司马光对蔡京不熟,但蔡京以天章阁待制知开封府,诣中书谒见宰相,理应以礼相待。司马光还了一揖,问道:“待制诣东府,有何事白光?”
蔡京说道:“遵丞相意,下官用五日限,令开封、祥符两县差一千五百人充役,已完备矣。”
司马光废免役法而复差役法,唯恐三省或各路州县抗着不办,听了蔡京的话,真是喜出望外,甚至还有点感激。他伸手轻轻拍着蔡京的肩膀说道:“人人如蔡大人,何愁法之不行!”
蔡京以五天时间在开封、祥符两县恢复了差役法,明里是尊司马光之意,其实并非如此。
蔡京本与王安石的新法没有瓜葛,但他的弟弟名叫蔡卞,是王安石的二女婿。有此关系,蔡京便会被司马光和刘挚辈御史们看作不是正人君子一类。陆佃是王安石的弟子,与蔡卞同为侍讲。侍御史刘挚上表说,皇帝年少,宜有正人在左右前后,陆佃和蔡卞皆新进年少,宜换老成之人。此表一上,陆佃和蔡卞便都罢了侍讲,这才是一个月前的事。陆佃和蔡卞原本才识过人,人情冷暖,朝政走向心里都是明镜似的,而且也绝顶聪明。如果说罢去侍讲是因王安石的关系,那末这仅仅是一个信号,后面会如何罢黜都说不定。于是蔡卞去找哥哥蔡京商议。恰在此时,司马光上表主罢免役法。
蔡京和蔡卞兄弟俩,蔡京生性佻脱,张扬一点;蔡卞个性沉稳,内敛一点。若论心机,蔡卞还在蔡京以上。
当年王安石行免役法,是在开封府作为试点的,在行施了一年多后才推广到别的州县。司马光废免役法而复差役法,开封府也是首当其冲。如果蔡京抗着不办或者办而不力,很会被人因弟弟蔡卞而联系上王安石。于是蔡卞对蔡京说道:“既然要复差役法,就不能按常法,必得引起人人注目。是以胥吏迫得越急越好,所差之人若是不愿,对所差之人越严酷越好。你可说尊司马丞相之命,所差之人有所怨恶,也只是骂司马光。哥哥这样做,明是媚司马光,其实是自保,若行得人人有怨言,必言差役法非而免役法是,则更妙矣!”
这是蔡卞的深心,也是蔡京于五日内两县复差役一千五百余人的本意,司马光如何知道?
蔡京走了,司马光送出都堂大门外,两人相揖之后,司马光刚转身要回都堂,只听身后有人招呼道:“君实!”
司马光不用回头,只凭声音便知,是苏轼在叫他。





正文 一五0 章惇和司马光第二次较量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1 本章字数:6656

司马光没有听错,确实是苏轼在叫他。
苏轼自从元丰七年正月离开黄州,一路游山玩水,访朋问友,到金陵已是七月,这之后去真州,继而游镇江、扬州,到常州任上时,已是元丰八年的三月。几天之后,赵顼驾崩。与各州县官吏一样,苏轼也在引颈鹄候京都的消息。到五月中,诏书来了,苏轼以朝奉郎知登州。苏轼接到诏书便离开常州去登州,到得登州,已是九月了。一路上走了四个月,还算是没有多耽搁。但到登州只五天,诏书又到,召苏轼回京任礼部郎中,刚到汴梁,又转任起居舍人。苏轼已饱经忧患,受尽困顿,身处密近,骤履要地,真正是心有余悸。其时蔡确尚未辞相,苏轼找他请求外放,蔡确没有答应,话也说得很客气:“公徊翔久矣,朝中无出公右者。”这之后不几天,苏轼又迁中书舍人。此时,苏轼的弟弟苏辙也回到京城,任右司谏。兄弟俩在汴梁团聚,又各任要职,竟然是喜忧参半。
苏轼既然能在举目无亲的黄州用不多时间便融入其间,东京汴梁是旧游之地,朋友又多,又有弟弟苏辙相伴,日子过得欢娱乐和,再与黄州相比,不啻天壤了。苏轼又举荐黄庭坚为校书郎,举荐秦观为太学博士。黄庭坚和秦观,与当时同在史馆的晁补之、张文潜均为一时俊彦,风流儒雅,照映当时。这四人追随于苏轼左右,苏轼虽未以师道自居,其道德文章却也算得上是诸人的领袖,天下后世便称此四人为“苏门四学士”。因苏轼的“乌台诗案”而贬黜的王诜、王巩也被起复回京,所谓兄弟聚首,友朋凑集,文酒赏适,苏轼是乐在其中了。
如果苏轼在公务之余与友朋或登临宴饮,或诗歌赠答,或由侍妾朝云泡点密云大团龙茶以之品茗闲话,并且乐在其中倒也罢了,偏偏他又管起了闲事。
司马光上疏言免役法五害,请罢免役法,苏轼不以为然。苏轼在杭州是通判,因当时杭州没有知州,苏轼便是事实上的知州。之后在密州、徐州、湖州都是知州之职,他对免役法利弊的理解比司马光要客观得多。他没有上疏言事,而是直接到通议事都堂找司马光理论。他走到离都堂不远处,见司马光送蔡京出来,正返身要回都堂,遂出声叫了一声“君实”。
司马光闻声转过身来,对苏轼笑道:“原来是子瞻,来都堂找我吗?”
苏轼走得离司马光近了,拱手笑道:“轼见过大丞相。”
苏轼从舍人院到都堂见司马光,是冠袍带履穿載齐整的。他与司马光的关系算得上是亲厚,便是从登州回京也是司马光举荐的。司马光为门下侍郎时,因章惇时常戏侮,弄得十分头疼,又是苏轼对章惇说了话,司马光才得以安。但中书舍人见宰相是下属见长官,行礼却也是必须的。司马光在苏轼面前自然不会以宰相自居打官腔。今见苏轼行礼,也就还了一揖,说道:“子瞻将有何事言于光?”
苏轼说道:“差役、免役各有利害,免役之苦,聚敛于上而下有钱荒之患;差役之苦,民常在官,不得专力于农,而吏胥缘以为奸。此二害,轻重盖略等矣。”
司马光说道:“依子瞻之意,该如之何?”
苏轼说道:“法相因则事易成,事有渐则民不惊。三代之法,兵农为一,至秦始分为二,及唐中叶,尽变府兵为长征卒。自是以来,民不知兵,兵不知农;农出谷帛以养兵,兵出性命以卫农。天下便之,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今免役之法实类此。公欲骤罢免役而行差役,正如罢长征而复民兵,盖未易也。”
苏轼兜了一个圈子劝司马光不要骤罢免役法而行差役法,道理既说得透彻,意思也很明白。苏轼固然上来把免役法和差役法各打五十大板,其间曲意,赞成的却是免役法。他把免役法的役人与农民分开比之兵与民分开,并看作是一种社会的进步。“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这个“易”,是指“改变”,即不能再改回去。后面的“盖未易也”,是说“不容易”,这是苏轼把话说得和缓一点,希望司马光能够接受。司马光却还是听不进去。他说道:“免役法之五害,我已说得明白,早一日罢则多一日利,子瞻如何还劝我缓罢?”司马光说这话,语气中透着不快。话一说完,也不与苏轼招呼,转身走进通议事都堂。
苏轼是什么人?司马光把他干凉在都堂之外,他能罢休?苏轼随即走进都堂,对司马光说道:“公固已陈免役五害,然所陈非是,如何便可骤罢?”
苏轼这话已有责问的意思,司马光更听不进去了,忿忿然之色现于脸上,只不理睬苏轼。苏轼不依不饶,又说道:“轼尝闻公言之,当年韩琦剌陕西义勇,公为谏官,争之甚力,韩琦不乐,公亦不顾。岂今日作相,不许轼尽言?”
苏轼提起旧事,司马光不得不有所表示。他笑了一笑,向苏轼作了一个揖,算是承认刚才态度不好,但对苏轼所言,却仍是不听。苏轼见无可再言,也向司马光拱手后退出都堂。
苏轼在司马光这里碰了一个软钉子,司马光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尤其使他不快。回到家里,边卸巾解带边大声喊道:“司马牛!司马牛!!”
苏辙先已到家,闻声走出,笑道:“大哥回来了,谁是司马牛?”
苏轼说道:“还有谁?司马光是也!”
苏辙又笑道:“原来是君实,果真固执如司马牛吗?”
苏轼说道:“君实做了宰相,脾气也见长了!”接着便把自己如何到都堂向司马光进言,司马光如何不听他劝,硬要以差代雇的情况告诉了苏辙。
苏辙说道:“君实骤罢免役而行差役确是不妥,大哥也不必气恼,君实既不听劝,由我上表陈情吧。”
当晚,苏辙灯下草表,他写道:
差役复行,应议者有五:其一曰旧差乡户为衙前,破
败人家,甚如兵火。自新法行,天下不复知有衙前之患;
然而天下反以为苦者,农家岁出役钱为难。向使止用官
卖坊场课入以雇衙前,自可足办,而他色役人止如旧法,
则为利较然矣。初疑衙前多是浮浪投雇,不如乡差税户
可托。然行之十余年,投雇者亦无大败阙,不足以易乡
差衙前之害。
其二坊郭人户旧苦科配,新法令与乡户并出役钱,而
免科配,其法甚便。但敷钵太重,未为经久之法。乞取坊
郭、官户、寺观、单丁、女户,酌今役钱减定中数,与坊
场钱用以支雇衙前及召募非泛纲运外,却令樁备募雇诸色
役人之用。
其三,乞用见今在役人数定差,熙宁未减定前,其数
实冗,不可遵用。
其四,熙宁以前,散从、弓手、手力诸役人常苦逆送,
自新法以来,官吏皆请雇钱,役人既便,官亦不至阙事,
乞仍用雇法。
其五,州县胥吏并量支雇钱募充,仍罢重法,亦许以
坊场、坊郭钱为用;不足用,方差乡户。乡户所出雇钱,不
得过官雇本数。
对于免役法和差役法,苏辙与苏轼的看法是相同的。苏辙所上五条都是肯定免役法,只是役钱太重。他的办法是用“官卖坊场课入”雇衙前,多余部份雇其他役人。司马光陈免役法五害时说:“今召募四方浮浪之人,作公人则曲法受赃,主官物则侵欺盗用,一旦事发,挈家亡去。”“浮浪之人”,拿现在的话说就是街痞混混。苏辙则明白说“行之十余年,投雇者亦无大败阙,不足以易乡差衙前之害。”仍然是这样:司马光是想当然而言,苏辙指的是事实。
尽管范百禄和范纯仁也反对司马光骤罢免役而行差役,那只是当面向司马光进言,并未上表,真正上表达于太皇太后的只有苏辙。太皇太后看过后,又差梁惟简送给司马光。司马光看了,搁在一边。苏辙之言并不能摇动他罢免役行差役的决心。
王安石初行免役法时,先由吕惠卿制成条例,在条例司反复论难,然后在开封府试行了一年多,又经曾布不断增损才逐渐推向各州县。司马光要在短短几天内废掉免役法固然不难,要复差役法却也不易。各项条贯不能熟讲,靠司马光在通议事都堂里闭门造车,难免有漏洞和错讹。不仅各州县执行起来会莫衷一是,在章惇这里便过不了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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