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132/134页


这是元祐元年二月间的事。为罢免役法事,朝臣众口喋喋,争执不休,连时光也侧目而视,减缓了流逝的速度。春天的脚步也变得迟缓了。它在顾盼,它在慢慢的展示,仿佛有所顾忌。终于,鸭头上的那种绿溶入了金明池的水中,梁园废墟上也已草色青青。春气在涌动着,扩散着,缓慢又坚决。它把柳枝摇得绿软,又浸润了花萼,拂开了花瓣。
紫宸殿却是十余年来(应该说是百余年来)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在金装朱漆龙床的左后方垂下了一道软帘。春风从殿门外吹了进来,仿佛是要揭开软帘,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祇是在帘前打了个转,晃动了帘上的流苏,便消失为无形。
软帘的后面坐着高太皇太后,软帘前站着内侍省的押班梁惟简,龙床上坐着小皇帝赵煦。离龙床十步,按品叙班的站着文武百官,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司马光站在最前面。
这是一个朝会日,原本是要在文德殿见百官,太皇太后以为文德殿是皇帝临朝之所,自己虽权同听政,不宜居于文德殿,遂改在紫宸殿见百官。此时太皇太后权同听政已经驾轻就熟,小皇帝的坐功也已炼成,能一动不动的端坐个把时辰。
梁惟简把绳拂子轻轻一甩宣旨:“皇帝有旨,文武百官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小皇帝赵煦看着梁惟简,他有点奇怪,因为他并没有叫梁惟简宣什么旨。接着他就明白了,是太皇太后在以他的名义宣旨。
“臣有事启奏陛下。”小皇帝赵煦不看也知道,这是司马光的声音。不过他还是龙目闪动,看着抱笏躬身立于龙床前的司马光。
司马光话音刚落,帘后传出太皇太后的声音:“司马大人但奏无妨。”
司马光说道:“臣遵旨。臣前上疏称免役法有五害事,请罢免役而行差役,三省和枢密院既同进呈,皇帝陛下也已准臣之奏。臣复请陛下垂视,复行差役之初,州县不能不少有烦扰,伏望朝廷执之,坚如金石,虽小小利害未周,不妨徐为改更,勿以人言轻坏利民良法。”
司马光一说完,章惇跨前一步,向着坐在龙床上的小皇帝和帘后的太皇太后拱了拱手,抱笏当胸说道:“臣有本启奏。”
太皇太后说道:“奏来。”
章惇说道:“差役法如何,早则韩魏公韩大人曾有奏事,次则韩绛韩大人亦曾详言。所谓害农之弊无甚差役之法。东明县东王庄王姓老汉以避丁而自杀,此事亦韩维韩大人亲历。是以先帝登御之初,即下诏:‘天下官吏有能知差役利害,可以宽减者,实封条析以闻’,此事人人皆知,而此时王安石尚在金陵,未预政事。其后条例司讲论役法,试行免役法,正为救差役法弊。司马光数免役法有五害,不知差害法有几害?”
司马光说道:“先帝固曾下诏,免役法亦为救差役法之弊而行,然所行非是,转为民害,是以复以差代雇。免役之法,如水之溺,如火之焚,早罢一日则有一日利,何能稍缓?”
章惇说道:“差役法衙前之役重则破家,司马大人何以明知其害而不思其救?”
司马光说道:“衙前役重,本相岂能不知?本相专奏中说得明白,‘可依旧于官户、僧道、寺观、单丁、女户有屋业者,并令随贫富等第出助役钱,遇衙前重难差遣,即行支给。’枢密院既曾同进呈,章大人不会不知吧?”
章惇说道:“然则役人之田何人代种?莫非司马大人帮他们种田吗?”
司马光说道:“章大人这是什么话?本相岂能帮他们种田?”
章惇说道:“司马大人今复以差代雇,当详议熟讲,庶几能行,而限止五日,其弊将益甚!不知司马大人视民为何物?视社稷为何物?如此行事,本枢使它日安能奉陪吃剑!”
章惇和司马光在金殿之上――太皇太后的帘前唇枪舌剑争论不歇,人既越来越激动,语声也越来越高。当他说出‘它日安能奉陪吃剑’时,不仅太皇太后震怒,竟是一殿皆惊。在章惇和司马光争论时,小皇帝赵煦看看章惇又看看司马光,以他的学识还不能判定谁是谁非。听到章惇说‘它日安能奉陪吃剑’,觉得奇怪,竟出言问道:“章大人如何知它日会吃剑?”
章惇说道:“臣启奏陛下,司马光欲改先帝成法,臣不敢苟同,故说臣它日安能奉陪吃剑。”
听章惇如此对小皇帝赵煦说话,太皇太后怒极又气极,厉声喝道:“章惇须有大臣体!”
章惇说道:“皇帝年幼,臣不敢欺也;皇帝有所问,臣不敢不答。臣如何没有大臣体?”
太皇太后怒道:“在本后帘前喧悖,何来大臣体?”
章惇说道:“臣与司马光同在帘前争论,太皇太后如何只说臣喧悖,不说司马光喧悖?”
章惇敢在帘前顶嘴,太皇太后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此时不要太皇太后亲口说话,有御史代言了。刘挚奏道:“章惇佻薄险悍,諂事王安石,以边事欺罔朝廷,遂得进用。及安石补外,又倾附吕惠卿,至于执政。先帝薄其为人,黜之未久,复为蔡确所引,以至今日。差役之复,三省与枢密院同进呈,章惇果有所见,当即敷陈讲画,今已宣敕命,始退而横议。章惇非不知此法之是与非也,盖宁负朝廷而不忍负王安石,欲存面目见安石而已!夫去恶莫如尽,陛下既去蔡确而留章惇,非朝廷之利。乞正其横议害政,强愎慢上之罪。”
刘挚话音刚落,王岩叟奏道:“章惇廉隅不修,无大臣体,每为俳谐俚语,侵诲同列。陛下诏求直言,而章惇斥上书之人为不逞之徒,其意不欲陛下广聪明也。陛下登用老臣旧德,而章惇亦指为不逞之徒,其意不喜陛下用正人也。今复于帘前争役法,辞气不逊,陵上侮下,败群乱众,盖见陛下用司马光作相,躁忿忌嫉,所以如此。伏乞罢免以慰天下之望。”
章惇在与司马光争论中并未落下风,应该说在气势上稍稍胜强一点。御史一开口,他便只有挨打的份了。御史弹奏,不会有什么好话,甚至于极不入耳,章惇都不会感到意外,因为在吕惠卿罢黜时他就领教过御史的齿牙。他也知道御史把蔡确和他以及韩缜视为三奸,必欲逐之而后快。在刘挚和王岩叟说话时,他依然神态自若。他偶尔看了小皇帝赵煦一眼,恰见赵煦的两只眼睛正乌溜溜盯着他,眼神之中竟露出了点同情。或许,在他幼小的心里,以为三人骂一人有点不公平?小赵煦的这一眼神,章惇见了不觉浑身通泰畅快。他心里暗骂太皇太后:“老虔婆,你总有归政的时候,这个账以后再和你算!”他抱笏当胸,向着赵煦微微打了一躬。在旁人还以为是因御史的弹奏而向皇帝请罪,小赵煦已感觉到了章惇的这一躬是向他表示谢意。
刘挚一开口,司马光松了一口气,太皇太后则是嘘了一口气。在司马光,御史是为他理论;在太皇太后,御史是为她出气。御史说完,事便议毕,可以退朝了。
在章惇和司马光争论时,韩缜原本应该和章惇同仇敌忾,向司马光发难.但他没有说话,他怕惹火烧身.再说,他本无所谓免役法或差役法。就在梁惟简走上一步,打算挥动绳拂子时,吕公著说道:“臣有本启奏。”
太皇太后说道:“奏来。”
吕公著说道:“司马大人所建明,大意已善,其间不无疏略。章惇所论固有可取,然专意求胜,不顾朝廷大体。乞选差近臣三、四人,专切详定奏闻。”
吕公著说话做事四平八稳,虽偏向于司马光,章惇也还接受得了。他说的详定,这里面就还有文章。但此事不只朝中之人,便是司马光和太皇太后,也想不到这么多了。
太皇太后问道:“以卿之意,何人为宜?”
吕公著说道:“范纯仁、韩维、苏轼甚善。”
太皇太后说道:“准奏。”
这时梁惟简得太皇太后暗示,挥动绳拂子,扯起嗓子喊道:“退朝!”





正文 一五一、御史的矛头又对准了韩缜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1-1-4 11:00:52 本章字数:7000

章惇在太皇太后帘前相争,惹怒太皇太后,御史接着交相攻讦,太皇太后遂以一道敕旨,黜章惇知汝州,由同知枢密院事安涛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以安涛为正,范纯仁为副。安涛是什么人?他既不能算是王安石方面人,也不能算是司马光方面人。当年任荆湖北路转运判官,正是新法推行之时,他是平心奉法。换句话说,他是执行新法最好的官员之一。按新法的精要执法,民皆称便,移任京东路转运使时,入京见驾,赵顼见他仪容秀伟,改为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后出使高丽,回国升直学士院,一直做到同知枢密院事。凭安涛的经历资格,在司马光旗下的御史眼中,是不能居范纯仁之上的。给事中王岩叟封还诰命,说安涛“资材闒茸,器识暗昧,旧位且非所据,况可冠洪枢、颛兵柄?”紧接着御史一轮交攻,称安涛不当骤迁。安涛见机,连忙坚辞知枢密院事。于是安涛仍为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实际上成了枢密院的最高长官。
这是枢密院在章惇走后发生的一段小揷曲,若论人望,安涛或许不如范纯仁,但安涛也决不是如王岩叟所说资材闒茸,器识暗昧。相反,应算得上是位能吏。他不讨御史们喜欢,是因为他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又与司马光没有渊源。
蔡确和章惇相继离朝,御史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韩缜了。先是苏辙上表,语气可也不善:
陛下用司马光为相,而使韩缜以屠沽之行与之同
列,以臣度之,不过一年,缜之邪计必行,邪党必胜,
光不获罪而去,则必引疾而避矣。去岁北使入朝,见
缜在位,相顾反臂微笑。缜举祖宗七百里之地,无故
与之。闻契丹地界之谋,出于耶律用正,今以为相。彼
以辟国七百里而相用正,朝廷以蹙国七百里而相缜,臣
愚所未谕也。
苏辙此表从通进银台司送到太皇太后手中,太皇太后看过之后,并未留中,随即便遣小黄门送给了韩缜。太皇太后何尝不要韩缜离开相位?不过处置大臣,要有一个过程,也要有充足的理由,最好是韩缜自己辞相。按惯例,太皇太后把苏辙的弹文送给韩缜,是要韩缜作出解释。韩缜接到弹文,先是一愣,被苏辙说成“屠沽之行”,称之为奸邪,心中自然不服。至于河东七百里地一事,更觉难以言明。他只觉得肚子里一股气没处出,总不能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的乱发泄,于是他想到了五哥韩维,他有话要对韩维说。
韩家本是汴梁大户,家在蔡河边上,门口有一株大槐树,人称大槐树韩家。韩缜父名韩億,兄弟八人,韩绛是老三,韩维是老五,韩缜是老六。韩缜身为次相,已住在景明坊钦赐的府中,韩维则仍住在韩家老屋之中。韩缜带着五、七个伴当回到韩家老屋时,韩维正在家中。韩缜一见面就说道:“五哥,王安石行新法与我何干?我如何便成了奸邪了?”
韩缜这话可不好回答。韩维笑笑,伸手一让,先叫韩缜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韩缜接着说道:“五哥你和王安石关系最为亲厚,王安石行新法,你是开封府知府,青苗、免役、保甲都在你开封府试行,你反倒是贤人;兄弟我与王安石关系平常,与新法三不搭界,反成了奸邪,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
韩维没有正面回答韩缜的问话,只反问道:“又有御史参你了?”
韩缜从袖中取出苏辙的弹文递给韩维,说道:“司马光厘革王安石的新法,我没有说半个不字,御史、左、右正言如何盯上了我?”
韩维看了苏辙的弹文,也觉不好说话。他吩咐道:“来人,在后园按排酒菜,老六做宰相了,难得回一趟家,可得好好款待。”
大户人家下人多,应得快做得也快。韩维和韩缜走进后园,在怀粹亭中坐下,酒菜便也跟着端了上来。
韩家的后园,比韩缜钦赐府第的后园大得多,方圆有几百亩田,房屋鳞次,一水蜿蜒环绕,亭台楼阁各按所宜而建,所谓春有赏花的去处,夏有避暑的地方,秋有桂荫,冬有雪堂。这怀粹亭与韩维的内书房隔水相对,亭畔绿柳修竹,甚是清雅。宋仁宗嘉祐年间,王安石是韩家的座上客,这“怀粹”两字,便是王安石的手笔。
侍婢给韩维和韩缜斟了酒,韩维端起酒杯,向韩缜一让,说了声“老六喝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韩缜跟着也喝了一口。春风满亭,美婢在侧,已经向着韩维发了一通牢骚,韩缜的一肚子气也消了不少。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苏辙说我是‘屠沽之行’,不错,我没有他兄弟风雅,不会写诗讪谤朝政!我有什么邪党,又有什么邪计?河东七百里地划给辽国,这账也不能都算在我头上!”
御史为什么逐走了蔡确、章惇还不肯放过韩缜,韩缜心里清楚,韩维心里也清楚,无非是要韩缜让出相位。说韩缜“屠沽之行”是骂人话,客观的说:韩缜才不如人,人望不如人,出将入相,对朝政一无建明,这也是真的。韩维只好劝说道:“御史的话不要太放在心里。”随即又说了一句,“河东划地一事,不宜论辩。”
韩缜说河东划地七百里不能都算在他头上,他是只说了半句话。韩维要他不予论辩,是要他不说另半句话。必竟韩缜与辽国萧禧、梁颖以分水岭分划,复命之后,赵顼还赐袭衣、金带。“奉圣命”这句话是万不可说的,便是“圣上钦准”都不能说,一经说出,是定要被御史、朝臣们的唾沬淹死的。话又说回来了,韩缜如果也像刘忱、吕大忠在大黄平那样,以君子之道对君子,以小人之道对小人,软磨硬拖,撒泼耍赖,大宋还吃得了亏吗?不过,分划地界旷日特久,却不是赵顼所希望的。
吃了两杯酒,浑身血液流动快了,韩缜的面孔有点发红,或许是酒精洗滌了心中的不快,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笑说道:“五哥,我若不做这次相,只怕也轮不到你做,多半是吕公著接位。”
韩维笑道:“五哥我是贪位的人吗?”
韩缜说道:“话不是这样说。爹曾做到参知政事,三哥和我都做过宰相,我若让位给你,也还不差,不然,我偏不辞相!”
韩维说道:“只怕也由不得你。――来,喝酒。”
韩缜喝了一口酒,先“噗”的笑了一声,说道:“我虽备位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你是我五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讲,位在我之下,但朝中你说了话,我就不便再说,不然御史又要说我以弟非兄了。以我看来,司马光做事也太躁急了些。当年你和王安石的关系是何等亲厚,你们这样做,对王安石可有点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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