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32/134页


赵顼放下笔,对王安石和冯京说道:“孔文仲当黜,吕陶就算了吧!”
此时,冯京清了清嗓子说道:“臣以为孔文仲不当黜。孔文仲素有贤名,为朝野所推崇,黜之恐塞贤路,选人当重其道德,请陛下三思。”
王安石说道:“沽名钓誉者似贤而非贤,乡原似道德而非道德,苟合流俗,以是为非,何谓道德?”
赵顼说道:“今一辈人所谓道德,其实并非道德,然此间亦有智者。”
王安石说道:“所谓智者,适足以害政也!”
冯京还想讲点什么,看看赵顼和王安石,摇了摇头,咽了口唾液,也把话咽了下去。
赵顼以“意尚流俗,毁薄时政”黜孔文仲,想不到竟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赵顼的御批先是被知通进银台司齐恢、孙固封还,孙固在封还御批后匹马来到开封府告知韩维,韩维随即赶到范镇府上,此时,范镇正陪着司马光和孔文仲在客厅里喝茶。
孔文仲与范镇本无渊源,孔文仲以进士第一名及第,考官吕夏卿在范镇面前称赞孔文仲词赋赡丽,策论深博,文势如荀卿、杨雄,范镇听了,便想见见这位年轻状元。经吕夏卿引荐,孔文仲拜访了范镇,尊范镇为师,范镇见孔文仲磊落倜傥,也颇喜欢。其后孔文仲调任馀杭尉,转台州司户参军,一直有书信往来,这次开贤良方正科,便是范镇举荐了孔文仲。孔文仲在试卷中直言王安石所建的理财、训兵之法不对,这也正是范镇和司马光的见识。后经三审列为优等,自谓必中,只等钦定后便有恩诏。这天,孔文仲来到范镇府上,范镇又差人请了司马光相陪,宾主间言笑晏晏,颇有弹冠相庆之意。忽听门上报说韩大人到,范镇、司马光和孔文仲忙起身相迎。
韩维被范镇、司马光、孔文仲迎进客厅,彼此行礼落坐。韩维看了范镇、司马光、孔文仲一眼,说道:“制科已经钦定,文仲被黜了。”
韩维的话,给正在兴头上的范镇和司马光当头一盆冷水,范镇一时不能相信韩维的话,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霍”的站起,急问道:“你说文仲被黜了?”
韩维说道:“不错,皇上有御批,文仲被黜了。”
韩维说完,把御批背了一遍。范镇听到御批中有“意尚流俗、毁薄时政”之言,把桌一拍说道:“罢了,罢了,这一定是王安石的主意!”
韩维说道:“据孙固告知,皇上的御批已被通进银台司封还,尚有转圜余地,我准备下午入宫求对,只怕未必能挽回。”
司马光说道:“持国兄和当今皇上渊源极深,素为皇上所信赖,所言皇上或许能听。”
范镇说道:“君实之言极是,此事还得持国兄鼎力维护。”
孔文仲得知自己被黜,便如晴天起了个霹雳。御批中言使他意外又难堪。这是当今皇帝打在自己身上的一辈子也抹不掉印记,也就决定了他这一辈子宦路艰难。他感到心灰意懒。他见韩维、范镇、司马光急着入宫关说,心里既感激又满不是味。他说道:“既然皇上御批说我‘学识恐不足收录以惑天下之观听’,即便韩大人为我争回,我也觉无颜。文仲请三位大人不必为此事烦恼。”
范镇说道:“举一贤以利社稷,这不是你一人事。”接着,他把桌子拍得山响,说道:“罢、罢、罢,我举一苏轼,苏轼遭御史弹奏;举一文仲,文仲又遭黜。我范镇还有何颜厕身朝堂之中?我这翰林学士当得还有何意趣?”说着连连叹气。
司马光听了范镇之言,不觉为之动容,范镇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当韩琦上书言青苗不便、王安石告病求退时,赵顼还下诏要他任枢密院副使,是他因话不见用而坚辞。前不久吕公弼遭黜,曾公亮虽也曾提到由他接吕公弼之位,继任枢密院副使,最终还是定了冯京。这说明他在赵顼心中的地位已大不如前。联想到冯京已做了参知政事,吴充做了枢密院副使,凭他们的资历人望能与自己相比?如范镇所言,‘我还有何颜厕身朝堂之中?’想到这里,只觉胸中一股酸涩之气汩汩上升。他没有像范镇那样急忿,他叹息一声,说道:“不怪景仁兄气恼,光感同身受。我是不想再在朝中待下去了!”
司马光的话如火上加油,范镇大声说道:“致仕,致仕,我这就上表!”他手捋白须接着说道,“皓皓须发,尚有何虑?我必定作最后一谏!”
孔文仲说道:“若因文仲之黜而使两位大人萌生退意,此乃社稷之失,也是文仲之罪,还请两位大人在朝中勉力维持。”
司马光说道:“此亦与你无关,我等欲退已久,朝政也非我等所能维持,你不要多虑。”
范镇和司马光以话赶话,越说越激动。韩维比之范镇和司马光,心境有所不同。韩维和司马光、吕公著、王安石曾被人称之为“汴梁四友”,可见其交情之深。韩维在颍王府任记室参军时,常在赵顼面前推崇王安石;韩维知道王安石之能非常人可比,他希望王安石一新朝政,王安石与司马光关于阿云一案的论辩,韩维是站在王安石一边的。然而,王安石的均输、青苗诸法,已远远超越了他的思维定式,已经不是他所希望的“一新”。他的思想和韩琦、富弼、司马光、范镇完全一致,便是孔文仲一事,他也和司马光、范镇同气相连,为之奔波。所不同的是,他没有和王安石正面争论。因为这中间碍着他的哥哥韩绛,韩绛的思想与王安石完全一致,他不能反对哥哥。还不仅仅如此,韩维是翰林学士权开封府知府,朝中青苗、免役诸法都在开封府所属县内试行,韩维却又不得不身体力行。此时他想,请求入对未必能准,还是上表吧!力请赵顼收回成命,孔文仲不黜,范镇就不会致仕,或许司马光也不要求外放了。想到这里,他站起来,向范镇、司马光、孔文仲躬身说道:“告辞,文仲之事,维将上表力请!”
韩维一连上了五本章奏,力言孔文仲不当黜。因赵顼御批“以此人学识恐不足收录以惑天下之观听”,韩维自然便不能说孔文仲对策优异,只说“文仲草茅疏远,不识忌讳,且以直言求之,而又罪之,恐为圣明之累”;“陛下无谓文仲一贱士耳,黜之何伤?臣恐贤俊由此解体,忠良结舌,阿谀苟合之人将窥隙而进,为祸不细,愿改赐处分。”赵顼因见韩维之言,尚在情理之中,一时拿不定主意,只得手诏问王安石。
此时的王安石身后自有一大群拥护和奉行新法的人,但争孔文仲的舍取却只有他一人,王安石自然不肯松口。他上表说道:
……文仲诬上不直以迎合考官不逞之意,若不如圣诏施行而用考官
等第奖擢,则天下有识者必窃笑朝廷听察不明,而疏远无知者谓陛下
所为诚如文仲所言,而比周不逞之人更自以为得计,此臣不敢不奉行
圣诏也。今韩维出死力争之,若陛下姑息从之,则人主之权坐为群邪
所夺,流俗更相扇动,后将无复可以施为……
王安石表中的要义是“后将无复可以施为”这一句,可见王安石对孔文仲一事的重视。赵顼读到这一句时不觉动容,遂才下旨将孔文仲遣返本任。韩维的努力,没有奏效。
对孔文仲奖擢还是黜退,表面上无关朝庭大政,其实却牵动着朝臣的心。孔文仲成了流俗派的代表,王安石深知其中利害,一步不肯让。虽未与韩维当面争辩,上表的内容却是与韩维针锋相对。
朝臣中除韩维五次上章,范镇、陈荐、孙永也都上章力言孔文仲不当黜。而被范镇引为莫逆、称之为“两人合长一个脑袋”的司马光,却置身事外,不置一词。
并非司马光不愿上本,而是他自认为在赵顼的心目中,比之颍王府旧人的韩维,尚有所不如。
司马光是翰林侍读学士,天子近臣。除了学士的职分,还在编著《资治通鉴》。他每著完一卷,便向赵顼进读。他对史料勾沉、撷取、文饰、臧否,自然有着个人的价值取向,他用“臣光言”的形式,对前朝的人事予以褒扬或指摘,进读时又在纵论历朝得失成败时借古而讽今。他希望赵顼的思想在他所铺设的轨道上运行,然而,他分明觉得,他与赵顼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他说的话,赵顼是越来越不听了。因为赵顼选择了王安石,而王安石的政见和进中书省后的种种举措与司马光的思想没有丝毫共同之处。司马光在与王安石详议阿云一案时首次败北,在其后的一次次较量中,司马光也从未取胜。韩琦上书言青苗不便,成了司马光和王安石之间、旧政与新法之间的生死较量,但是,司马光又败了。
孔文仲被黜,司马光没有上本,却在家中留青轩内久久的徘徊。头上月色星光,耳畔风叶絮语,脚下青苔绿藓,似乎都已溶入他的思维,他的心海归于平静,他在作着抉择前最后的权衡和斟酌,思考着临走前的最后一次谏诤。不想夫人张氏出语惊人:“在朝不顺心就去当地方官,别自己不走给人撵!一定要当宰相吗?编好你的《资治通鉴》不比当个宰相强?”张氏是前朝礼部尚书张存之女,这话有点难听,却并非没有见识。那些年轻新进中不乏小人,不乏鬼蜮伎俩,自己不走,只怕真有被撵的一天。想到被这些年轻新进们左右着朝政,他的心里就好像塞了一团棉花。他想:王安石啊王安石,你不用年轻新进,便无以行新法;用了年轻新进,这怕新法也会坏在他们手里!





正文 四十一、 司马光真发火了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9-9 9:11:08 本章字数:7029

韩维五次上本以后,司马光入宫请对。中使传旨,皇上在垂拱殿召见。
司马光是从翰林院进宫的。翰林院的北门与内宫相连,出翰林院北门是浴堂,往北走迩英阁折向东,从需云殿、升平楼前再往东便是垂拱殿。这条路比从宣德门经三大殿要近得多。
司马光走上十二级台阶,在丹墀上略停了一停,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唱名进殿。垂拱殿里,赵顼正端坐在金装朱漆龙床上,背后是河间云水戏龙屏风,两名宫女在轻轻的打着扇。司马光已经记不清曾经多少次入宫请对了。进读《资治通鉴》一般在迩英阁,通常议政在崇政殿居多,紫宸殿、垂拱殿和内殿如延和殿、福宁殿相对就少得多。司马光闪眼见赵顼正面带微笑,两道目光含着疑问看着自己,忙行了常礼。赵顼说道:“免礼,赐坐,赐茶。”
司马光从内侍捧着的玉盘中取了茶杯,用杯盖略拨了拨茶叶,轻轻抿了一口,刚放下茶杯。这时赵顼说道:“司马学士今日进宫有何事教朕?”
司马光就在瓷墩上欠身说道:“臣不敢言教。昔伊尹戒太甲说,‘逆于汝心,必求诸道。’”说到这里,司马光看了赵顼一眼。司马光自知今天说的多半是逆耳之言,不知这个年轻皇帝有没有耐心听。见赵顼面色平静中略带微笑,接着说道,“谁不喜顺而恶逆?惟圣贤知顺之损,知逆之益。若逆己者即黜降,顺己者即不次拔擢,则诌谄日进,忠正日疏,非庙社之福。”
赵顼说道:“此言固是,然舜说‘谗说殄行’,若台谏欺罔为谗,安得不黜?如吕公著言‘藩镇欲兴晋阳之甲,岂非谗说殄行?”
司马光说道:“公著出言,一向三思而后发,外人多疑其不然。”
赵顼说道:“此所谓‘静言庸违’者也。”
司马光说道:“公著与韩琦是亲家,何故出险语谗之?”
赵顼说道:“非谗韩琦,志在君侧之人。”
司马光说道:“外人多言公著因上书乞罢条例司和言吕惠卿奸邪而遭吕惠卿所算。”
赵顼看看司马光,觉得此话无从回答,一时没有作声。司马光换了一个话头,他问赵顼:“李定有何异能,而拔用不次?”
赵顼说道:“李定由孙觉举荐,邵亢也说李定有文学、恬退。朕与之言,诚有经术,故以言职试之。”
司马光说道:“宋敏求缴还李定词头,何至夺职?”
赵顼说道:“敏求非为此事而黜,朕令敏求草吕公著词头,言兴晋阳之师,除君侧之恶,由王安石谕敏求,而曾公亮以为不可,敏求不遵圣旨而承公亮之言,只说‘援据非实’。如以安石和公亮所传不同,也当奏禀,朕以此黜敏求。”
司马光听赵顼说出用李定和黜宋敏求情由,似与王安石无关,一时无话。而一句接一句的追问赵顼,赵顼也没有生气,徐徐应答解释。稍顷,在凳上欠身一揖,说道:“臣乞知许州或西京留司御史台、国子监。”
赵顼问道:“这又为何?朕正欲申前命,卿且不要推阻。”
司马光说道:“臣旧职且不能供,何况进用?臣必不敢留!”
赵顼沈吟良久,说道:“王安石与卿甚善,何必自疑?”
司马光说道:“臣素与安石善,但自安石执政,违忤甚多。苏轼也与安石善,今且毁其素履。臣不敢避削黜,但欲苟全素履。况臣之与安石,岂能比吕公著?”
赵顼点头说道:“安石与公著谊如胶漆,及公著有罪而不敢隐,此乃安石至公之心,不以私谊而害公。苏轼非佳士,鲜于侁在远地,苏轼以奏稿相传;韩琦赠银三百两而不受,竟贩盐、苏木和瓷器,御史参劾,也不能怨安石。”
司马光说道:“谢景温为安石姻家,安石使之如鹰犬,苏轼便不佳,岂不贤于李定?李定不服母丧,禽兽不如,而安石欲用为台官。执政是非淆乱,臣岂能自保?是以不可不去。”
赵顼默然。他两眼盯着司马光,仿佛要从司马光的脸上看到点什么。说谢景温被王安石使之如鹰犬,只怕未必。前不久谢景温参过薛向,而薛向由王安石举荐,总领六路均输。说李定不服母丧,两淮转运使两次着人前往李定家乡查询,仍无实据。司马光屡屡求退,使赵顼生起了“不能为我所用”的不快,并且伴有一种淡淡的惆怅。他的这种情绪没有在脸上流露出来。看来,司马光是留不住了。他问司马光:“必定要去许州吗?”
司马光说道:“臣安敢说‘必’,稍近乡里,即臣之幸也。”
赵顼说道:“朕意你去长安,边鄙动静皆可以闻。”
司马光说道:“臣守长安,安知边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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