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33/134页


赵顼说道:“先帝时,王陶在长安,夏人犯大顺,赖王陶得其实情。”
司马光说道:“王陶耳目心力过人,臣不敢知职外事。”
赵顼说道:“本路民间利病当申奏以闻。”
司马光说道:“谨奉诏。青苗、助役为陕西之患,请免行。”
赵顼看看司马光,司马光面色平静,不愠不火。赵顼暗暗摇了摇头,君臣间如此应对,还能谈得下去吗?他淡淡的说道:“助役惟在京东、两浙试行;雇人充役,在越州试行。”言下之意,陕西尚没有行助役法。他没有提到青苗法,更不愿为司马光废法。司马光行与不行,自有各路提举官体量。
这是一次不愉快的入对,君臣两人始终说不到一块,话不投机,赵顼心中微感不快。
司马光躬身告退。他走出垂拱殿,站在殿门前丹墀上略停片刻,想回头再看一眼赵顼,看一眼垂拱殿华丽的殿堂,却终于没有回头。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没有沿着原路返回翰林院,而是往东经紫宸殿再朝南,经文德殿、大庆殿出宣德门。
申初时分,太阳照在身上,仍然热辣辣的难受。司马光站在宣德门前,抖开摺扇挡着太阳,眯眼仰视着宣德门城楼。这宫城的正南门,巍然又无声的矗立着,仿佛在傲视着门前来去匆匆的行人,而在它傲视下悄悄流逝的时间也变得迟缓和厚重。城墙上的雉堞带着历史的冷漠,楼顶明黄色的琉璃瓦却在阳光下渲染着辉煌。司马光想在离京前对宣德门最后一瞥,这一瞥又包含了多少感慨和无奈!便是刚才君臣间的对话,微笑和关切已掩饰不了其间的隔膜。他没能去许州,或者西京留司御史台,赵顼叫他去了永兴军。
离开宣德门,他没有回翰林院,似乎无言以对带着疑问和责询的同僚。他忽然想起,范镇一定在家,也许正在起草乞致仕表,很该去看看。
如司马光所想,范镇正在家中。《乞致仕表》已经写好,本欲经通进银台司送入宫中,后来又改了主意,差人送中书省。此刻,范镇正坐在后园的流碧亭里,身旁石桌上,一块形如蟾蜍的碧玉镇纸压着《乞致仕表》的草稿。亭周高树,流碧飞翠;亭前石径,苔绿藓青。加之清风解暑,鸟语宁神,范镇草《乞致仕表》时的激奋慢慢归于平静。
他在烹茗等候司马光。他知道司马光今天下午入宫请对,也知道司马光在入对结束后一定会来。这是一种默契,一种宣泄,一种抚慰。他已传言门上,司马光到,便直接来流碧亭。果然,不用范镇等候太久,司马光来了。
相对拱拱手,又相对一笑。这一笑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也就成了苦笑。下人给司马光斟了茶便退下了,范镇望着司马光,只见司马光两鬓霜迹斑斑,轻叹一声,问道:“君实五十出头了吧?”
司马光答道:“五十有三了。”
范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问:“是西京留司御史台吗?”
司马光又答道:“不,是永兴军。”
范镇把茶杯往石桌上一顿,“啪”的一声,茶杯磕破,茶水流了一桌,浸湿了《乞致仕表》草稿,司马光连忙伸手抢过,一笑说道:“景仁兄何必气恼?”他抖抖手中稿纸,又问,“这便是你的《乞致仕表》吗?”
范镇说道:“不错,你先过目再说。”
司马光轻轻展开,见写的是:
……臣请致仕,有可去者二:臣言青苗不见听,一可去;荐苏轼、孔
文仲不见用,二可去。负二可去,重之以多病早衰,其可以已乎?……
司马光读到这里,看了范镇一眼,仿佛是看范镇是否真的多病早衰。他的目光又落到纸上。
……今有人言,献忠与献佞孰是?必曰献忠是。纳谏与拒谏孰是?必曰
纳谏是。苏轼、孔文仲可谓献忠矣,陛下拒而不纳,是必有献佞以误陛下
者,不可不察也。若李定避持服,遂不认母,是坏人伦、逆天理也,而欲
以为御史,御史台为之罢陈荐,舍人院为之罢宋敏求、李大临、苏颂,谏
院罢胡宗愈。王韶上书肆意欺罔,以兴造边事,败则置而不问,反为之罪
帅臣李师中。及御史一言苏轼,下七路捃摭其过。孔文仲则遣之归任。以
此二人况彼二人,以此事理观彼事理,孰是孰非,孰得孰失,陛下聪明之
主,其可以逃圣鉴乎?朝庭所恃者赏罚,而赏罚如此,如天下何!如宗庙
社稷何!至于言青苗,则曰有见效者,岂非岁得缗钱数十百万?缗钱数十
百万,非出于天,非出于地,非出于建议者之家,一出于民。民犹鱼也,
财犹水也,水深则鱼活,财足则民有生意。养民而尽其财,譬犹养鱼而竭
其水也。今之官但能多散青苗、急其期会者,则有自知县擢为转运判官、
提点刑狱,急进侥幸之人,岂复顾陛下百姓乎?……
读到这里,司马光把《迄致仕表》按在胸前,轻轻的吁了一口气。如此文章,字字如飞戈流矢,其间则跃然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司马光看看范镇,范镇正闭目坐在石凳上。司马光没有说什么,继续读下去。
……陛下有纳谏之资,大臣进拒谏之计;陛下有爱民之性,大臣用残民之
术。臣职献替,而无一言,则负陛下多矣!臣知言入触大臣之怒,罪在不
测。然臣尝以忠事仁祖,仁祖不赐之死,才听解言职而已;以礼事英宗,
英宗不加之罪,才令补畿郡而已。所不以事仁祖、英宗之心而事陛下,是
臣自弃于此世也。臣为此章欲上而中止者数矣,既而自谓曰:今而后归伏
田闾,虽有忠言嘉谋,不得复闻朝庭矣!惟陛下裁赦,早除臣致仕。
司马光读完,先不说此表言词如何,只问:“送进去了吗?”
范镇双目炯炯,看着司马光,语调铿锵的说道:“其实这是写给王安石看的,从通进银台司投进,皇上会留中,我差人直送中书省了。”
司马光说道:“骂得固然痛快,只怕对你不利。”
范镇说道:“镇虽乞身求去,敢忘忧国之心?个人荣辱死生,何足道也!”
司马光点点头,喟然叹道:“吕献可之先见,光固有不及;景仁兄之勇决,弟自愧不如!不知王安石读时,是何光景!”
赵顼目送司马光走出垂拱殿,立即命内侍召王安石入宫议事。听司马光说“当今是非淆乱”,说“谢景温是王安石鹰犬”,赵顼心中疑惑,想听听王安石会如何说。中书省离垂拱殿不远,过了一盏茶时,王安石匆匆来到。此时,赵顼离开龙床,正在垂拱殿里低头背手,来回踱着。王安石唱名进殿,因赵顼未坐在龙床上,又背对着自己,正不知如何行礼,赵顼头也不回,脱口说道:“司马光求外放,朕叫他去永兴军了。”接着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又说,“司马光说如今事非淆乱。若是非淆乱,诚亦为患。”
王安石听赵顼如此说话,便知司马光入对刚走。大约赵顼听了司马光之言,心存疑惑,故召自己问难柝疑。他向赵顼行了常礼,说道:“诚如陛下所言,若是非淆乱,是亦为患。但以先王法言考之,以事实验之,则是非亦不可诬。司马光曾言不当令薛向徙贵就贱,用近易远,以先王法言考之,‘懋迁有无化居’,则徙贵就贱、用近易远有何不可?又言薛向必失陷官物,以事实验之,薛向无失陷而于官物更能蕃息,即司马光之言为非。”
赵顼点了点头,又说:“司马光言谢景温是卿羽翼。”赵顼把“鹰犬”改成“羽翼”,听起来就不那么刺耳。
王安石说道:“谢景温固然是臣弟安国之姻亲,与臣并无私意。”
赵顼又点了点头,徐徐走回龙床,坐下后,对王安石说道:“赐坐。”又命内侍赐茶。王安石谢坐,又谢过赐茶。赵顼说道:“司马光说‘如李定不孝,卿乃欲庇护;苏轼虽贩盐,亦轻于李定不孝。’李定真能说是不孝吗?”
王安石说道:“李定之父称李定非仇氏所生,李定又无近上亲属可问,所以不敢明乞解官持丧。所说李肇,乃仇氏死后为邻,其言作不得准。所谓李定不持母丧,有何根据?陈荐言李定,谢景温言苏轼,皆是监司体量指实,不知有何偏异?假若谢景温是臣羽翼,陈荐又是何人羽翼?近世执政,务进朋党,不修职事而蔽塞人主,此亦不足为奇。”
赵顼说道:“如此说来,李定倒也不能就说是不孝。然则何以纷纷不息?”
王安石说道:“陛下明智,度越前世人主,但刚健不足,未能一道德以变风俗,故异论纷纷不止。若能力行不倦,每事断以义理,则人情久自当变。陛下观今人情与春时不同,可知其已变。”
王安石说赵顼“刚健不足”,赵顼倒也不以为忤。想了一想,说道:“武后能驾驭豪杰,靠的是以法行事。”
王安石说道:“陛下说的是。”接着叹息一声,说道,“今士大夫如何能与姚元崇、宋璟、狄仁杰相比?是以新法行之不易。”
赵顼若有所思,一时无话。王安石起身说道:“臣请告退。”
中书省宰相曾公亮因去崇政殿议政,在崇政殿丹墀上跌了一跤,一来年老不经跌,竟伤了腿骨;二来当众跌跤,失仪羞愧,也就上表致仕。此时中书省内已无宰相,只有三名参知政事:王安石、韩绛、冯京。韩绛宣抚陕西,真正署理朝政的只有王安石和冯京两人。范镇的《乞致仕表》送到时,只有冯京在中书,冯京接过看了大吃一惊,暗想:“范镇啊范镇,致仕便致仕,何必图一时痛快,写这么个东西?”他既怕王安石受不了,又怕王安石一怒之下,会对范镇不利。他捧着《乞致仕表》,在议事厅里走来走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想将此《表》放在王安石案上,自己一走了之,又觉此举不妥,还是待王安石回来,再面交给为好。冯京正在迟疑不决,王安石回到议事厅。
冯京见王安石脸上神色如春风拂然,因走路热了,正拿摺扇呼呼的扇着。他笑说道:“王大人回来了。”说毕,拿起范镇的《乞致仕表》,略一迟疑,又拿起另一封公文放在《乞致仕表》的上面,走到王安石案前说道:“这里有两件公文,请王大人过目。”
王安石从冯京手中取过公文,却是王韶写来的,说是正拟取青、唐,因蕃部风俗重僧,而番僧结吴叱腊部属甚众,请大相国寺住持智缘赴边相助。王安石说道:“此事甚易,我明天入宫见驾,请皇上降一道旨,叫智缘赴边就是。”说完,从冯京手中取过另一件公文,也就是范镇的《乞致仕表》。先看题头,笑道:“范镇要致仕了吗?”
冯京答道:“是,范镇上表致仕了。”
冯京话刚落音,如惊雷震于晴空,高山崩于俄顷,王安石脸上霎时怒云密布,范镇那尖刻近于谩骂的言词把他激怒了。他把范镇的《乞致仕表》往案上一摔:“范镇敢如此欺我!”他在议事厅里来回走了几趟,又取过《乞致仕表》,强捺着性子接着读下去,拿《表》的手微微颤抖。冯京劝道:“介甫,何必呢?”
看完《乞致仕表》,王安石立即命人去舍人院叫蔡延庆草制诰词。蔡延庆按常例草制,话多褒扬,王安石盛怒之下,自然不会满意。又叫王益荣草制,最后亲笔改定:“镇顷居谏官,以朋比见攻;晚寘翰林,以阿谀受斥。而每托论议之公,欲济倾邪之恶。乃至厚诬先帝,以盖其附下罔上之丑;力引小人,而狃于败常乱俗之奸。稽用典刑,诚宜窜殛;宥之田里,姑示宽容。”
王安石改定诰词时,冯京一直站在旁边,为范镇捏着一把汗。直到王安石写出“宥之田里,姑示宽容”,方轻轻吁了一口气。心想:“一点不错,墨池之波,远过觉岸,安石啊安石,你又何必打这阵笔墨仗!”
王安石改定诰词,终算出了一口怒气。他坐在案前,只觉心绪烦乱。想到司马光外放,范镇致仕,一下少了两个硬对头,于新法确乎有利。但想到范镇《乞致仕表》中所言,心里仍感不快。他抖开摺扇,呼呼扇了几下,又复合上。已是酉初时分,西天云飞霞举,尚是光华辉映,树丛楼影之间,已见暮色。忽然门外有人报道:“邓绾邓大人差人来报,邓大人已到顺天门。”
王安石右拳在左掌上一击,说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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