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4/134页


接替彭思永的新任御史中丞名叫王陶,而王陶上任的第一件事,竟是找韩琦的麻烦,尽管语气上还比较客气,这不是捋虎须吗?申状问中书省,除皇佑编敕之外是否还有别的仪制,王陶是明知没有别的仪制的,这一问其实是将中书省的军,将韩琦的军!御史台是书面的“申状”,中书必定要做出批答。若没有“别有冲替”,便是你韩琦错了。今后押不押班先不说,你要在批答上承认错了,也就是向我王中丞王大人老王我承认错了!如果不呢?走着瞧!
王陶曾是韩琦的下属,一向对韩琦十分恭谨,韩琦也甚器重王陶,王陶的御史中丞便是韩琦举荐的。在韩琦想来,御史台的申状不过是官样文章,不必较真,再说,这申状也颇不好回答。有这许多因素,韩琦便把御史台的申状搁置起来。王陶把申状递交中书后几天,见中书没有回应,又按同样内容直接致书韩琦和曾公亮,韩琦和曾公亮依然压下。这一来惹怒了王陶,上表弹奏韩琦和曾公亮不押常朝班,是“专姿跋扈,形同霍光、梁冀”。
韩琦是谁?别说满朝大臣,便是后宫中的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对他也得礼让三分。但王陶参他的是“跋扈”!并且同霍光、梁冀相提并论!跋扈是什么罪?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凌驾于皇帝之上!是灭族之罪!
犹如当头一棍,把他打趴下了。韩琦上表待罪之后,心里也颇忐忑:这是什么事啊?是飞鸟尽,良弓藏?不是!是功高震主?不是!噢,是权重震主!他真不知赵顼这年轻皇帝会把他怎样,赐自尽?满门抄斩?赵顼的手诏送来了,是要他回中书视事,韩琦的一颗心才放回肚中。尽管赵顼并不追究,韩琦心知,他的宰相当到头了——他哪还敢再回中书做宰相啊?他告了病,从此不上中书。
同样被弹劾的曾公亮却是满心喜欢。曾公亮是王陶弹劾韩琦时捎带上的,中书省诸事都是韩琦说了算,曾公亮不过是在文书上押字而已,赵顼曾经说曾公亮是“伴食”,意思是“陪着吃饭”。如此宰相,如何跋扈?韩琦不上中书,曾公亮的腰杆不觉挺直了几分。
此时的赵顼也颇为为难,他并不想降罪韩琦,要韩琦回中书视事,但也不愿罢黜王陶。赵顼为太子时,王陶曾做过太子詹事,赵顼毕竟还有点故人之情。而且王陶参韩琦,私心其实是为赵顼清除权臣。这一点,明眼人心中有数,却又不可明说。为了缓和御史台和中书省的矛盾,赵顼改授王陶为翰林学士,让司马光任御史中丞。但中书省现在当家的参知政事吴奎只令舍人院出司马光授御史中丞的告词,却独不与王陶授翰林学士出告。于是赵顼以手诏直批送中书,要中书为王陶任翰林学士出告。这一来参知政事吴奎不高兴了,他上表求退,说:“昔唐德宗疑大臣,信群小,斥陆贽而以裴延令等为腹心,天下称为暗主。今王陶挟持旧恩,排抑端良,如韩琦、曾公亮不押班事,盖以向来相承,非由二臣始废。今若又行内批,除王陶为翰林学士,则是因其过恶,更获美迁,天下待陛下为何如主哉!王陶不黜,陛下无以责内外大臣展布四体。”
这是什么话?把我赵顼当什么人了?我还是皇帝吗?我我我我是昏君了吗?我的手诏批送中书而中书抗着不办,还说了这么一车子带稜带角又带剌的话,是欺我年轻才当皇帝吗?赵顼心中十分不快,下诏罢黜吴奎,又召王陶进宫,把吴奎的奏本给王陶看了,王陶便上表劾吴奎附宰相、欺天下六大罪状。王陶的下属,侍御史吴申、吕景上表要王陶留御史台供职,劾吴奎有无君之心。
御史台与中书省对擂,一连半月,吵个不休。中书省宰相韩琦和曾公亮固然不上班,参知政事吴奎可是死硬得很。而御史台王陶有赵顼暗中支持,——确切的说是为赵顼立言,作为赵顼的手,打向中书——更不甘心居于下风。一个国家中两个最重要的部门中书省和御史台闹得不可开交,如何还处理国事?如何还纠察百官?
此时赵顼也僵在其中。不管是对吴奎还是对王陶的处置,都会牵涉到韩琦身上。他固然不想加罪韩琦,又不愿也不方便撤消罢黜吴奎的诏书,更不愿处置王陶。原本是中书省和御史台两方,现在加上赵顼他成了三方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肯后退一步,但此事又不可久拖不决。这时,韩维上表了。他说道:“宰相跋扈,王法当诛。王陶之言有理,宰相安得无罪?王陶之言没有理,则不仅是要罢免台职。今为翰林学士,是迁官,不是降职。臣以为应廷对群臣,判明是非。”韩维所说,并没有涉及具体的谁是谁非。但提出“廷对群臣”对赵顼不无圧力。
韩维的意思,要在文德殿朝会上由着众大臣辩论。赵顼不想把事情闹大,实在是也觉得自己处置有欠当的地方。“在文德殿让众大臣论自己的是非?皇帝的脸面何在?”于是下旨黜王陶为陈州太守,吴奎复为参知政事。当然,任何人都可以作出判断,吴奎自己也心中有数,他的参知政事是当不长的!
吴奎固然一心一意给韩琦打抱不平,但韩琦辅政之心已冷。位高固然权重,却也是高处不胜寒。这次御史群起而攻,也使他意外。审视自己,确也有颇多不是之处,皇帝手诏批中书而抗着不办,这不是跋扈是什么?现在想来都有一身冷汗。尽管自己已不在中书,但把罪过记到自己头上是很容易的。这次皇帝不治罪,是君恩深重,以后呢?自己已做了三朝宰相,还要怎么样?该退了!
韩琦打定主意坚请外放,便告病在家,不回中书视事。又僵持了半个月,赵顼只得让韩琦回家乡做相州太守。
出京之前,韩琦进垂拱殿陛辞。见了端坐在龙床上的赵顼,韩琦趋步进前,伏地说道:“老臣有罪,罪该万死。”
赵顼连忙走下龙床,双手扶起韩琦。韩琦说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便可缚臣至矣。”
赵顼望着眼前的韩琦,白发白须,比之先前,已经憔悴了许多,不觉百感交集。
赵顼不会忘记那个历史性的画面,那是治平三年十二月底,英宗的病已经很重,眼见得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了。英宗有四个儿子,赵顼是长子,当时封为颍王。因未立太子,万一英宗大行,由谁继位未定,大臣后妃各有拥立,难免不发生宫庭变乱。韩琦赴福宁殿问过英宗起居,就在病榻前奏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宜早立太子以安众心。”英宗点了点头。韩琦命内侍取来笔墨,请英宗亲笔下诏,英宗写道:“立大王为皇太子。”韩琦说道:“大王必是颍王了,请陛下亲书太子之名。”英宗又写道:“颍王顼。”韩琦说道:“臣乞于今晚便宣学士降麻。”英宗又点了点头。韩琦当即命内侍持御札,请翰林学士草制。在韩琦的催促之下,赵顼被立为皇太子,之后不到十天,英宗便驾崩了。正是有了太子的身份,赵顼继位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这是事后由内侍转告的。也就是说,从立太子到践帝位,都是韩琦一手促成的,有韩琦,才有他的帝位,才有社稷之安。此时赵顼见韩琦憔悴情状,心里一酸,不觉泪下。
韩琦见赵顼对自己的依恋情状,伏地失声哭道:“臣蒙陛下眷顾,虽死何憾?只是这‘跋扈’乃灭族之罪,臣如何担当得起?”
赵顼说道:“御史固有是奏,朕不疑卿。”
韩琦又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不罪臣,御史总不肯罢。”
赵顼说道:“快起来,坐下说话。相州是卿桑梓之地,回家乡作官,也是美事。朕赐卿两镇节钺,除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又以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出判相州,听说卿在相州老家建了昼锦堂,朕与卿锦上添花吧!”
韩琦连忙谢道:“臣谢陛下天高地厚之恩”。
赵顼说道:“卿先去相州待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想回京了,朕再下诏,两府虚位以待。朕再在兴道坊赐房宅一区,”说到这里,赵顼问韩琦:“卿子韩忠彦现在什么官职?”
韩琦答道:“忝位秘书丞”。
赵顼说道:“即日升任秘阁校理,着令中书出告,朕再特旨准忠彦送卿到相州之后再去秘阁视事。”
韩琦跪下叩了一个头,说道:“臣诚惶诚恐,陛下如此待臣,臣虽肝脑涂地,不足以报万一。”略停一停,接着说道:“本朝自祖宗以来,继日临朝,宰臣奏事。《祥符敕》规定宰臣要赴文德殿押班,但行之不久,渐复堕废。其中缘由,退朝后议政,常逾时刻,若赴文德殿押班,则机务常有妨滞。臣以为时至辰正,若垂拱殿奏事未毕,听宰相不赴文德殿押班,令御史台放班。若未及辰正,则按《祥符敕》赴文德殿押班。臣虽去相州,此事尚请陛下下太常礼院祥定,永为定制。”
赵顼说道:“卿此意甚善,朕即下诏。”
沉默。君臣俩都有点依依不舍,有满腹的话要说,却又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赵顼忽然想起了长久以来一直萦绕于脑中的问题,他问韩琦:“卿走之后,谁可当国?王安石何如?”
韩琦抬眼看看赵顼,似乎要看出赵顼的心思。略一沉吟,声音不高却是一字一顿的说:“王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
宋朝的官制,参知政事一般由翰林学士升任,譬如范仲淹未经翰林学士而任参知政事,不仅自己深以为憾,世人也为之可惜。韩琦的意思,王安石是只能任到翰林学士而不能升参知政事。尽管以王安石的才干,任翰林学士不足以抒其才。韩琦的回答出于赵顼的意料,君臣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稍顷,韩琦躬身说道:“老臣告退。”





正文 五、 赵顼要起用司马光了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8-20 17:10:03 本章字数:4714

花开花落,治平四年的春天就在御史台和中书省的对擂纷争中流逝,而纷争的内容和结果都不是赵顼所想要的。什么“扒灰”、“跋扈”,都是污蔑不实之词,却逼走了韩琦和欧阳修两个刚正忠直之臣,赵顼想留也留不住。但是,当韩琦和欧阳修离朝之后,赵顼心理上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尤其是韩琦,仿佛连他的影子也如同一个实体,有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与他相对,连紫宸殿也显得逼仄起来。这是一种感觉,它无处不在又看不见、摸不着,并且影响到他的思惟和自信。韩琦走了,宫殿也变得空旷了,赵顼又感到怅惘、若有所失。
韩琦一走,赵顼又贬黜了吴奎。对自己亲批手诏居然置之不理,又出言无状,赵顼实在不能容忍吴奎再在中书了。这一来,中书省两名宰相两名参知政事,走了一名宰相、两名参知政事,只剩下曾公亮一人。赵顼命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和知谏院赵抃任参知政事,原枢密副使吕公弼为枢密使,三司使韩绛和开封府知府邵亢为枢密副使。于是,便如走马灯一般,两府的官员又各归其位。
这是赵顼登上帝位后的第一次洗牌,前朝大臣的离去,巩固了他的权力和威信。但是这几个月的皇帝当得也满不是滋味,在朝堂之中,他仿佛没有了自己的思想,或者说他的思想追随着大臣的思想。全部的政事也只是看着大臣互相攻讦的奏折,罢黜一批原本不想罢黜的大臣。至于差役法害农一事,即位之初下诏天下寻求善法,至今无一人有一句中肯之言。
还有一件事更使赵顼感到不解和怅惘:赵顼下诏令王安石赴阙,王安石没有奉诏,仍然像星空中的一轮明月,远远的,时有彩云环绕,让人仰视。
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宝贵,人才也是。王安石如果是国士,果真有伊、吕之志,一纸诏书是轻了点,当年刘备请出诸葛亮,不是要三顾茅庐吗?说不定王安石真是身体不好呢?此时恰好江宁知府出缺,而江宁府不仅是大郡,府衙就在金陵城内原南唐的皇宫中。赵顼有心让王安石出任江宁知府,又怕王安石再次不奉诏。他找来韩维商量,韩维说道:“王安石知道守正,不为利动,久病不朝,若授以大郡之任而即起视事,以君命图自便,臣以为王安石必不肯为;如陛下初始践祚而想见贤者,以图天下之治,则谁不愿效其忠、伸其道?如果不是病重,王安石必定奉诏。”韩维这话可有点绕了,拿现在的话说,王安石不是病重,必定奉诏。他奉旨不是为自己有好差使,而是为陛下你效其忠,伸其道!
赵顼下了第二道诏书,正如韩维所说,这次王安石没有再辞。赵顼看到王安石的谢恩表后,又有点得意。他安坐在金装朱漆龙床上,原本的仰视变成了俯瞰。王安石既然已经任职江宁府知府,赵顼再下诏命其进京,王安石便不会抗旨。
政事迁延,时光如流,已然到了“吴绫已暖越罗寒”的时节了。宫女美妃,越显得体态玲珑,偶露些玉臂粉颈,素以好读书而不好色著称的青年皇帝赵顼,也不免时作流连。然而宫中风光虽好,却与庶民无关。河北春旱,流民拥入京师,自然便要赈济,要安民,钱粮从何而来?国库固然空虚,各州的常平仓里也所剩无多。赵顼只能下诏河北转运使,要他约束州、县,对灾民倍加存恤。至于如何存恤,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一天,赵顼在崇政殿看了一会奏折,想到国用不足,日日挠心,便令内侍召韩绛入宫见驾。
韩绛是韩维的哥哥,新从三司使升任枢密院副使。三司包括盐铁司、度支司和户部司,掌管天下财利。赵顼召见韩绛,显而易见是要问赋税收支,天下钱粮供应了。
枢密院在中书省以西,俗称中书省为东府,枢密院为西府。韩绛随着内侍,离开枢密院,从文德殿西侧向北,经紫宸殿向西,过垂拱殿,再从升平楼和需云殿中间向北,走不多远便是崇政殿。崇政殿是赵顼日常阅读奏折和接见大臣的地方,入内内侍省押班兰元振正在殿前轮值,远远见韩绛过来,笑着招呼一声:“韩大人好,韩大人见驾吗?皇上在西偏殿,正等着你呐。”
韩绛也向兰元振拱手笑说道:“兰公公辛苦。”说完,略整了整衣冠,面向崇政殿西偏殿躬身唱道:“枢密院副使韩绛奉旨见驾。”听赵顼说了声“进来”,忙举步走了进去。
赵顼坐在御案前若有所思,待韩绛行了常礼,便直接切入正题。赵顼问道:“如今国库空虚,左支右绌,近日又报说河北大旱,朕心不安。今天召卿,朕想问卿有何良策。”
韩绛见赵顼面现忧容,心里也颇感动,他躬身说道:“臣曾忝位三司使,深知国事之难,臣试详为陛下说。我朝承平日久,生齿渐蕃,田野日辟,赋税是增加的。宋真宗景德年间,年赋入之数是四千九百一十六万,而到治平三年,年赋入达到六千多万。我朝比之汉唐,疆域有所不如,人口之众,商贸之繁,则远过于汉唐。盛唐之时,京都长安每年漕运大米四十万石;我朝按去年计,漕运大米入京六百万石。但是支费甚多,官吏薪俸,宗室常例,宫内支费,算起来依然收不抵支,捉襟见肘。要解决国用不足,只有两法,或者增加赋税收入,或者减少支出。”
说到这里,韩绛打了个顿,仿佛在斟酌字句。“差役法害农,莫有此甚者。应役之家常至破产,服役之人也常冻馁而死。臣闻不少应役之家把田归在官户名下,或者寄名寺院,既隐田又逃役。农民无乐业之心,此社稷之忧也。”
说到差役法之弊,赵顼说:“朕已诏告天下,欲革除差役法之弊,至今无人应诏。”
韩绛说道:“陛下心切求治,人所共知,然非得大有为之人方能鼎新朝政,力挽颓势。臣观朝中大臣,大都平庸因循之辈,不足与君谋。”
韩绛的话正搔着了赵顼的痒处,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花一闪,连声说道:“极是极是,不过,……”赵顼略一沉吟,问韩绛,“依卿之见,我朝可有大有为之人?”
韩绛肯定的说道:“有。”
赵顼追问一句:“何人?”
韩绛说道:“王安石。”韩绛说出王安石三字,语气舒缓但却斩钉截铁。赵顼问韩绛之时,心里已经想到了王安石,不过是想用韩绛的话来印证自己的想法。听韩绛说的果然是王安石,不觉满心喜欢,笑问韩绛:“朕闻卿和王安石是同榜进士,是真的吗?——赐坐赐坐,坐下说话。”
韩绛躬身谢恩,在内侍端来的紫花瓷墩上坐下,说道:“臣这一榜,第一名杨寘,高中后不到三个月,在上任前便急病死了;第二名王珪,现在是翰林学士;臣忝列第三,王安石是第四名。臣虽名列安石之前,若论才识学养,王安石高出臣十倍。”
赵顼呵呵笑道:“韩枢使过谦了。王安石固然未肯进京,已经奉诏做了江宁知府了。”
韩绛说道:“臣闻朝野流传,‘金陵’不为相,乃朝廷之失。‘金陵’便是指的王安石。陛下求贤若渴,如何以知府官安石?”
尽管韩绛并没有提出解决国用不足的具体办法,赵顼对韩绛的奏对仍很满意。目送韩绛离开了崇政殿,赵顼的思惟却仍留在刚才的话题之中。“大有为之人,大有为之人!”赵顼的脑子里也重复着韩绛的话。“金陵不为相,乃朝廷之失”!这十个字,每一个都重逾千斤,从韩绛嘴中轻轻一吐,连崇政殿中的空气也震得一片嗡嗡之声。赵顼提起笔来,打算下诏令王安石即刻赴京。但他终于没有落笔。“先搁一搁,再过几个月吧,”他对自己说。又想,“何不召见司马光?既然司马光与王安石齐名,先听听司马光有何富国良策?若果有过人之论,何妨先用?”于是他命内侍传旨,叫司马光延知殿候驾。
此时的司马光虽还不到五十岁,已经久入宦海,现在官居御史中丞,为言官之首,在赵顼这个年轻皇帝面前更显得意态从容。今天奉诏入对延和殿,便知道皇帝定是问政与他,心理上已先有了准备。司马光本与王安石齐名,又同为汴梁四友中人,赵顼要司马光从翰林学士改授御史中丞,原也有倚重之意。尽管翰林学士是正三品,御史中丞是从三品。赵顼自承帝业以来,也只在朝会中见过司马光,内殿入对还只是第一次。现在的司马光一身三品服饰,身穿紫蟒袍,头戴六梁冠,一付中正平和处变不惊的样子,心里先就有了好感。他微微含笑,对司马光说道:“劳卿久候了。”
司马光初次内殿入对,虽不能说敛神屏气诚惶诚恐,心中必竟也有点忐忑,今见赵顼先说了句客气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赵顼又是一笑说道:“祖宗基业,万里疆域,明面上天下升平,东京之繁华远过汉唐,实际是国库空虚,民生艰难。卿清誉甚佳,请为朕分说治国之要。”
司马光心想,果然是向我问政的。他躬身一揖,奏道:“陛下天纵英明,心切求治,实乃万民之福。以臣愚见,治国之要有三:一曰官人,二曰信赏,三曰必罚。臣平生力学所得,均在这六字之中。臣昔曾以此六字献仁宗,后又献英宗,今再献于陛下。”
“官人、信赏、必罚,”赵顼嘴里轻轻吟诵着。“言简意赅,真乃用人之圭臬。”赵顼嘴里这么说,目光微闪,心里暗想:“此六字不仅可献仁宗、英宗,便是献给太祖、太宗又有何妨?用人之道,自然要讲赏罚,这六个字其实就是‘官人’两字。如何官人?如何信赏?又如何必罚?每两字都可作一篇极大文章。但万几政事,也并非此六字所能涵盖。”赵顼要问的是如何治国,司马光所说的六个字,便不能起到释疑解惑的作用。譬如伸手搔背,偏够不着极痒之处。赵顼略一沉吟,又问道:“为君者乃万民之主,所谓民重君轻。朕又闻太平盛世,庶民安堵,击壤鼓腹而歌,此为朕所向往者也。民富然后国强,然而富民之术当以何为先?”
司马光说道:“富民之本在得人。县令最为亲民,知县令者莫若知州,知知州者莫若转运使。陛下只要择好转运使,再由转远使案知州,由知州案县令,何忧民不富?”
赵顼嘴里“嗯”了一声,又微微点了点头。照司马光所言,做皇帝的只要选好用好转运使,由转运使、知州、县令一级管一级,老百姓就可以富起来了。司马光这一段话其实说的仍是“官人、信赏、必罚”六字。果然是“平生力学所得,均在这六字之中”。
司马光的意思固然最清楚不过,但赵顼听了仍不得要领。他略一转念,说道:“差役法害农,韩绛和吴充皆有章奏。朕虽诏告全国,普求善法取而代之,但至今未得一言。卿有何良策?”
司马光说道:“差役法乃祖宗所订,臣以为不可妄改。服役之事何朝没有?甲不去则乙必往,何避之有?差役法行之百年,既为成法,可由县令斟酌办理,不劳陛下忧心。”
赵顼听了没有作声,他注视着司马光,见司马光仍然是一付不温不火,从容应对的样子,嘴里说了声:“卿所言也是”,便走下龙床,在延和殿里慢慢的踱着。他在思考,还想对司马光再问些什么。他的步履显得不那么沉稳,极清微的“橐橐”声才一发出,立时便在延和殿的空气中消融。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六岁孩童砸缸的画面,但又仿佛与眼前这位白面短须的御史中丞不相匹配。慢慢的他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想让司马光去做一件事。他说:“朕虑及国用窘乏,民力困极,却又支费浩繁,有增无减。为政以仁,不能轻言加赋,惟可于支费之中略作撙节。朕意请你以御史中丞兼领裁减司,以庆历二年支费为准,对臣僚薪俸,宗室常例,宫庭支费重加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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