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43/134页


东明县的县令姓贾名蕃,是范仲淹的女婿,范纯仁的妹夫,和富弼也关了点亲。事情便要先从范纯仁和富弼说起。
范纯仁是因弹劾王安石而外放成都路的,富弼则是不满王安石所为、又因老病,无意在中书争锋,这才辞去相位,以使相判亳州的。熙宁三年春,韩琦上书言青苗不便,曾布著文疏驳,此事天下皆知。范纯仁和富弼虽未上章反对青苗法,却在辖区内下令禁行青苗法。
王安石行新法,以制置三司条例司总领,条例司撤销之后由司农寺总领,各路专设提举,便是州、府也有专人勾管。范纯仁和富弼在辖区禁行青苗法,便有该路提举上报司农寺,司农寺再上报中书省,并奏赵顼。到熙宁四年春,赵顼先是下诏“治沮格青苗法者”,接着又下诏“纠察奉行新法不职者”。范纯仁和富弼便都在被“治”被“察”之列。接着,管勾淮南路常平等事的赵济上章劾富弼阻止行青苗法,赵顼下诏江、淮发运司遣官劾亳州属县官吏阻遏愿请青苗钱户情状;又诏成都府路转运使陈经体量成都府路不按法给散青苗钱事。成都府路提点刑狱李元瑜上章参劾范纯仁与谢景初、李杲卿会饮无度,用妓至深夜,以至有掷砖石者,无人敢于根究。赵顼下诏令秘密体量此事。
范纯仁在成都府路不按法给散青苗钱,本已使转运使、提点刑狱诸人不满,再加上在官邸拥妓饮酒,喧闹无度,常至深夜,邻人气恼之极,用砖石掷进宴席,此事一经坐实,范纯仁谪降庆州。范纯仁这次谪降不大光采,乃父范仲淹在九泉之下也会不快。范仲淹在庆历新政失败后曾戍庆州,范纯仁倒是“子承父业”去了。
继赵济上章参劾富弼不久,邓绾上章弹奏富弼,说富弼抗旨不遵,拒不行青苗法,应尽理根治。邓绾现在是侍御史知杂事兼判司农寺、检正中书吏房公事,已与曾布并驾齐驱,他说的话便极有份量。邓绾弹章一上,满朝震动。
亳州属淮南东路,辖谯县、城父、酂县、永城、卫真、鹿邑、蒙城七县。富弼是以使相身份判亳州的,仍然拿着宰相的俸禄(使相是不在位的宰相,除不问朝政,仍拿宰相俸禄)。蒙城知县何知升按制给散青苗钱,给富弼重责了四十板,并差人周知各县,不得按提举司文牒行青苗法。亳州管勾常平事徐公衮又根据富弼之意,下书各县不得奉行诏令,这是明着抗新法,抗朝庭。何知升被责,自然不服,上书司农寺,邓绾接报,上章参劾富弼,赵顼即下诏由亳州推勘院查处。一时大狱迭起,凡沮坏青苗法的州、县官吏一律拿问。富弼并不推诿卸责,上章说:“不散青苗钱斛,其罪决不在他人,而臣专主其事,情状甚明,乞独坐重责”。赵顼对老臣甚是眷顾,并没有对富弼推勘治罪。但经此一来,富弼已无心为政,上章要求罢去使相,去西京养病。
范纯仁遭贬,富弼养病,事关至亲,贾蕃心中自然不快。后来闻知富弼自去西京养病,家中按一等户交助役钱,提举官毫不假以颜色,贾蕃越发气恼。此时司农寺为收取免役钱和助役钱,在畿县重新核定户等。按定例,农户一、二、三等,坊郭户一到五等按户等交役钱,农户四等以下、坊郭户六等以下免交役钱,重定户等便成了各农户及坊郭户利害攸关的大事。
便如平静的水潭上泛起一个水泡,贾蕃的脑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他要借此煽起民怨。按田亩桑树判定户等,主事的收些贿赂,做些手脚,这也是常事。贾蕃借口奉司农寺和开封府之命从严定等,不仅没一丝松动,竟把该定成二、三等的定到一、二等,该定四等的定成三等,这一来便弄得全县群情汹汹。接着,贾蕃差心腹四处放话:“这次核定户等,县衙不得已而为之,但如此定等收取免役钱,宽剩钱必多,只需府衙发话,县衙便可减等。”又说,“免役法是丞相王安石所制,何不进相府陈情,能免去役钱也未可知。”譬如滔滔洪水,有了宣泄之路,东明县竟有一千多人相约闯相府见王安石。其间情由,却也被赵子几访得一清二楚。
东明县衙设在东明镇上,东明镇离汴梁六十里,需走三个多时辰。这千余人散居在十数个村子里,聚集起来却也不是易事。他们相约寅时动身,预计巳末午初便可到汴梁。好在天气晴暖,星月在天,正好赶路。
聚千余人赴京城闯相府,本朝立国以来闻所未闻,贾蕃也知兹事体大,尽管事情做得机密,不着痕迹,扯不到自己身上,但内心也不免忐忑。这天早饭后,贾蕃没有到前厅视事,却坐在后堂,捧着茶杯,两眼盯着穸外出神。这东明县虽属畿县,因离京城较远,县衙房舍不仅比不上开封、祥符两县,比之陈留,也相去甚远。但在后园之中,却也不缺拂槛柔条,照眼鲜花。此刻在贾蕃的眼中,花非花,柳非柳,只是一团晃动着的影子。
原本打算在汴梁城里定做孙好手的馒头,因想如此动静太大,便由各人自带干粮了。想像众人齐闯相府,弄得王安石手足无措,朝议沸然,贾蕃又有点兴奋。但此事却也祸福难料,不免在他心上留下一团挥不去抹不掉的阴影。他轻轻叹息一声。
夫人范氏坐在身旁椅上,跟着叹了一口气,说道:“相公,你真是何苦!”
望着夫人神态忧郁,贾蕃无言以对。半晌才说道:“你大哥纯仁一贬再贬,富相又弄得弃官养病,不这样闹一闹,如何出得了胸中这一口鸟气?再说,进相府陈情,料也无妨,若能牵动朝议,废了免役法,也是好事。”
范氏说道:“身入仕途,升沉百态,是亦难料。我爹曾贵为宰相,也有过几上几下。聚众上京,匪夷所思,京城之中,只怕闹出事来不好收拾。再说,相公如此作派,有点……伎俩。”
范氏劝说夫君,“伎俩”前两字不好说出,却有人给说了出来。只听一人应声说道:“夫人之言有理,贾大人如此作派,有点小人伎俩!”声到人到,早有一人走了进来。
贾蕃侧身一看,见来人是赵子几,心里一惊,暗想:此人前来,只怕不是好事!连忙起身向赵子几拱了拱手,强笑道:“不知赵大人驾到,失迎了,赵大人请坐。”随即吩咐,“奉茶”。
赵子几摆摆手,说道:“不必了。”他向范氏拱手作礼,范氏还了一礼,走进内室去了。赵子几接着笑问贾蕃:“今天汴梁城里十分热闹,贾大人何不前去瞧瞧?”
贾蕃故意问道:“不知汴梁城中有何热闹,可惜下官公务在身,赵大人要去,下官不便奉陪。”
赵子几说道:“贾大人何必明知故问?汴梁城中的热闹便与大人有关,现在快马加鞭,还真赶得上。不过,下官却也无心瞧热闹,倒想请贾大人去开封府说话。”说到这里,赵子几伸手虚让一让,“就请贾大人上路。”
贾蕃盯着赵子几,冷笑道:“赵大人如此相强,不知下官犯了何事。”
赵子几说道:“贾大人所犯何事,到府衙再说不迟。”
贾蕃说道:“赵大人有拘捕文书吗?”
赵子几说道:“没有。若请得拘捕文书,贾大人就走得不体面了。”
这时夫人范氏从内室走出,对贾蕃说道:“相公,既然免不了要去府衙,也就不要张论了。”转身又对赵子几说道,“同是一殿之臣,还请赵大人稍存体面。”说完,裣衽一礼。
赵子几还了一礼,说道:“夫人之言有理,下官理会。”
贾蕃看了范氏一眼,叹了一口气,随赵子几走了出去。
东明县聚集千余人进京*,第一个目的地是开封府。此时权知开封府韩维已调任翰林侍读学士,由河东路都转远使、天章阁待制刘庠权知开封府。东明县人到时,刘庠命人紧闭大门,并宣谕:开封府不知东明县重定户等事。于是众人在开封府大门前喧哗一阵,一声招呼,拥向王安石府邸。
时已过午,王安石刚吃罢中饭,正和王雱在偏厅里喝茶,夫人吴氏和儿媳庞氏陪着讲话。庞氏生子已有数月,王安石年过五十而得孙,自然喜欢。此时正抱在怀中,而小孙孙从襁袍之中伸出一双玉琢般的小手,轻摸着王安石的鼻子、胡子,摸得王安石哈哈大笑。这时听张世英报说道:“相公,有一群人要进相府,只怕来意不善,要不要放进来?”王安石“噢”了一声,随即说道:“让他们进来,宰相怕见百姓,还算什么宰相?”张世英大门一开,千余人顿时拥了进来,挤了满满一院子。王安石晏居在家,本不喜穿公服,此时布衣幅巾,由张世英陪着走进前院。众人正乱纷纷说着话,不知王安石已经进院。
只听一人说道:“王安石呢,怎么还不出来?”
有老成点的立即说道:“好大的口气,宰相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
又有人笑骂道:“这老五往日见到县衙的衙役都吓得腿肚子抽筋,今天如何气粗了?”
“宰相府如何如此寒酸?两扇黑漆大门,倒厦也不威势;进来只见两株大槐树,亭台楼阁呢?”
“大约还在后面吧?”
“什么后面?后面是汴河!”
“……”
众人正在议论,王安石由张世英扶着站在木凳上,向众人说道:“众位乡邻,我便是王安石,见我有何话说?”
又是一阵议论:
“他就是王安石吗?脸黑黑的,瘦瘦的,不威风嘛!”
“不是头戴九梁冠,身穿紫蟒袍,腰系团头金带,足登朝靴吗?如何也穿布衣?”
“那叫公服,上朝穿的。你当你是谁啊,要宰相穿公服见你!”
“这身衣服也太旧了点,布也平常,走在街上,谁也看不出他是宰相。”
“看样子倒像是清官。”
“老庚,你的衣服比他的光鲜多了,哈哈……”
这番上京闯府陈情的,都是一、二、三等农户,四等以下户免交免役钱,自然不会来凑热闹。有些一等户家中砌着亭台花园,蓄着豪奴美婢,比王安石府邸气派得多。便是这千余人中,倒有三分之一的人衣服好过王安石。当朝宰相如此俭朴,大出众人意外,稍有点见识的,便觉今天来得不妥。站在前面的有几个人上了点年纪,平时在村里也算有点身份,此时看看站在面前的王安石,不禁有点疑惑,忙问了一句:“你就是宰相?”张世英喝道:“这便是我家相公,当朝宰相,你等还不下跪见礼!”这几名老者连忙抱拳躬身,口称“见过宰相大人”,又跪下叩了一个头。后面有人说道:“庚老头,别下跪,起来说话。”这叫庚老头的说道:“哪有庶民百姓见了宰相不叩头的?我有儿子有孙子,不想让人戳我的脊梁,说他爹他爷爷是个不知礼的蠢汉!”
真正下跪行礼的也不过站前面的几十个人。王安石说道:“不须多礼,起来说话。”话未毕,忽然有人冒出了一句:“东明县户等定得不公!”
一言既出,立刻有人附和:“我家明明只得三等,如何升了二等?”
“我家只得四等,本不用交免役钱,为何定为三等?”
“请大人为我们减等!”
“请大人免了我们的免役钱!”
“请大人给小民一条生路!”
“……”
众人闯相府,为的就是户等定得不公,多交免役钱,如果闹他一闹,大家都减了户等,少交免役钱,岂不是好?当然,东明县贾蕃便不作如是想了。他是想把事情闹大,弄得朝议纷纷,御史再一弹奏,把个免役法废了。此时有人提起话头,众人便一齐鹊噪起来。张世英见众人乱糟糟的,情绪越来越躁急,忙运一口真元之气,缓缓说道:“请大家安静,听我家相公说话!”张世英语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在耳边炸响,众人一愣神间,王安石说道:“东明县重定户等,是司农寺和开封府商定,我实是不知。若有不公,我可着司农寺和开封府体量裁定。行免役法是为纠差役法之弊……”
王安石正往下说着,突然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大声嚷道:“差役法好好的,改什么免役法?”
“是啊,谁吃饱了饭没事干,想出了个免役法?”
“请大人复差役法!”
“……”
练亨甫和王雱站在王安石身旁,练亨甫平日能言善辩,此刻怕一言不当,犯了众怒,竟不敢作声。王雱年轻气盛,哪管得了许多?他厉声说道:“治平四年东王庄有父子俩为避差役,父亲上吊自杀,东王庄不就是你们东明县的?不愿行免役法的报上名来,开封府正有二百恶差找不着人!”王雱这番话带有恫吓的成份,一部份不愿服役又希望少交些免役钱的人心里不免在想:遇上恶差,要去趟岭南,只怕这辈子就别想回来了!只要户等定得合适,还是免役法吧。这样一想,对不用服役又不愿交助役钱、吵着要复差役法的人不满起来。有一个人大声说道:“谁要复差役法?老子三个儿子,莫不是还得两个服役?断子绝孙的才要差役法!”
有一个人大概没生儿子,接口骂道:“大耳朵,你骂誰断子绝孙?”
这个诨名叫大耳朵的回道:“不骂谁!自己生不出儿子,不要服役是吧?王八蛋,谁要复差役法,先吃老子一顿老拳!”
这话一出,人群中起了一阵哄笑声,夹着压低了的怒骂声。
即便两人办事,必有一个为主,聚千人之众如何能没有带头的?其间自然也有不少泼皮、无赖,好事之徒。这时有人怪声怪气的说道:“王安石,你交多少助役钱?”
王安石无田庄,不当交助役钱,但此刻也不宜说“我不要交”。这人的问话显然对王安石十分无礼,惟其如此,这一挑头,众人立刻来了精神:
“这话问得没道理,宰相自然不要交助役钱!”
“‘宽剩钱’留得没道理!”
“留什么‘宽剩钱’?我今年就是灾年!”
“立即给我们降等减钱!”
“……”
人们的情绪又渐渐激动起来,有几个人在人群中用力往前一推,人潮涌动,纷纷向前挤去,若不是站在前面的十几个老者奋力向后抵住,众人已挤到王安石身边。王安石正要出言解释,忽见后面的人交头接耳,纷纷走出门外,恰如久蓄的一池水,忽然堤坝裂开,那水一泻而下,不一刻,院中人群走了个精光。王安石正觉奇怪,又见从门外走进两个人来,前面一人,头戴幞头,身穿灰色窄袍,大约三十余岁年纪;后面一人也是幞头,身穿白细布阑衫,只得二十来岁年纪,手中摺扇轻摇。王安石连忙跳下凳子,笑道:“哈哈,是存中啊!”
沈括连忙紧走几步,躬身施礼,说道:“见过宰相大人。”
王安石还了一礼,问道:“这位公子眼生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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