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61/134页


王安石说道:“可令提点刑狱孔嗣宗同去,陛下再降旨边臣,不令惹事,却也不必怕事。”
赵顼点头称是。冯京和吴充忙说道:“陛下如此处置最好。文大人和王大人所举之人也甚妥当。”
这件事议完,赵顼不觉吁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他说:“众卿告退,王安石留身,朕还有话。
或许是崇政殿议事久了有点气闷和疲惫,赵顼出崇政殿后门往北,沿一条石径走了约二、三百步,便见一亭,亭名披芳。此处往西可见天章、宝文、龙图诸阁,西北方可见隆儒殿前的一片竹林,往北是蕊珠、柔荑诸宫,向东是延和、延庆、福宁诸宫。披芳亭建在数十块奇石之中,亭边数株老杏,虬枝盘曲,繁花满枝,大约披芳二字便由此而得。亭前一块绿地,宿露方干,芳草凝碧,石径便从这绿地中蜿蜒而去。王安石心想:“远有绿荫殿影相映生辉,近则红舒绿皱花香袭人,使人疑入画中,皇上带我到此种地方还有何话要说?”正在忖度,内侍已在石凳上铺上锦袱,侍候赵顼坐下。赵顼说声赐坐,问道:“以卿之见,辽国是不会对我国用兵了?”
王安石不敢和赵顼相对而坐,挑一个略偏一点的石凳坐下,听赵顼如此问,知道赵顼对边事仍然放心不下,心想:“在此谈兵事,可有点唐突春景了。”嘴里却肯定的说道,“辽国不会用兵。”
赵顼又问道:“何以见得?”
王安石说道:“臣闻陛下久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何以未对辽国用兵?”
赵顼说道:“如卿所言,纪纲未立,国基未安,贸然用兵,难操胜算。一旦挑起战端,兵祸连结,危及社稷,是以朕不敢用兵。”
王安石说道:“着啊,辽主耶律洪基所思当如陛下,故辽国也不敢轻启战端。”
赵顼笑道:“卿言甚是,朕心安矣!”
仿佛是要整理思绪,挑选话题,稍顷赵顼才又说道:“邓绾上章说,内侍押班李若愚以劳绩为子求官,违祖宗旧制,且内臣乱法,此风不可长。邓绾之言固是,然一小小内侍,又何足道?枢密院告知,李若愚欲乞解押班,当如何处?”
王安石说道:“枢密院给李若愚之子转官,非唯臣不许,虽检正官亦皆以为不可,御史参劾,自是常理。不知李若愚辞差遣是何意。”
赵顼说道:“或说与程昉有隙。程昉性傲,曾上殿对朕说,‘中书每有河事必问臣,臣说了方算’,又闻张茂则也被程昉迫胁。”
王安石说道:“中书所以委任程昉,是为河事无人谙晓,又无人肯担当。堵北京第五埽,都水监李立之辈计料八百万工,且不肯承担责任,而张茂则与程昉独敢任此,此岂是怀奸自营之人?中书用程昉,只为河事,不然,交结程昉意欲何为?”
赵顼笑道:“程昉何用交结?”
王安石说道:“陛下初令李若愚体量李师中和王韶,中书见其不实,乞别差官体量,后沈起体量王韶果无一罪,文彦博反说沈起附会王韶。韩缜守秦州,方明白王韶所言荒地是实。李若愚妨功害能、罔上不实,陛下未尝查究,反降王韶一官。程昉其人,轻于进取,不惮险阻,用之则不害国;而如若愚辈,妨功害能,且言语便给,貌相柔顺,长在人主面前,最能败坏国事。陛下修身齐家,虽尧、舜、文、武亦无以过,至精察簿书刀笔之事,群臣未有能承望清光者,然帝王大略,自当更讨论。”
赵顼颔首不语。他没有想到,提起李若愚会扯上程昉和王韶,甚至把文彦博也扯出来了。但事情又是明摆着,文彦博既然可以不按条贯给李若愚的儿子进官,其关系自然不是一般。当初李若愚去秦州体量王韶一事,必定也是秉承了文彦博的主意。郭逵是在韩缜打死属员获罪后调去秦凤路的,很显然,郭逵与文彦博交好,而王韶却是王安石力举之人,郭逵和王韶在经制河湟地区的分岐和矛盾,便是王安石和文彦博的矛盾。不用说,郭逵敢于干扰和沮坏王韶招抚蕃部,也是因为有文彦博在背后。王安石和文彦博在朝政和边事上的分岐人人皆知,却不料竟拧成了两股力量,在纠结、冲撞,在分庭抗礼。而王安石和文彦博两人,既互相问难辩对,又彼此揖让问安。赵顼赞同和支持王安石的政见和治国方略,对文彦博一方却也姑息和容忍。便是现在,赵顼认为王安石这一番话说得并不错,说他缺乏帝王大略,他也并不生气。只是停了半晌才说:“卿之言甚善。”
王安石接着说道:“臣蒙陛下所知,拔擢在群臣之右,臣自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然小人诞谩,英俊屈沉,自古未有如此而能调一天下兼制夷狄者。”王安石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说,“臣近几月来常觉不适,屡与冯京、王珪说起,虽荷圣恩,然疾病衰惫,耗心力于簿书期会之故,已觉不逮,只是目前未敢告劳,恐终不能上副陛下责任之意。”
赵顼听后默然。
艳阳腾辉,阳光洒了半亭;春色如酒,入眼令人微醺。一阵风来,摇落杏花无数,那缤纷花雨,落在亭子顶上、石丛中,也飘落到亭内的石桌石凳上和赵顼、王安石的身上。落花飘舞,赵顼没有理会,王安石也没有理会,只有内侍上前把落在赵顼身上的花瓣轻轻拂落。赵顼离开崇政殿,带王安石来这披芳亭里,固然不是为了赏春,君臣不拘礼的小坐,既显得亲近,说话也可更随意。然而赵顼提起的话题过于沉重,王安石的话过于沉重,他们的心情也变得十分沉重。尤其是王安石说到疾病衰惫,使赵顼感到意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说:“朕欲观卿文字,宜早录进。”
王安石说道:“臣所著述多未成就,止有训诂文字,容臣缀缉进御。”
沉默良久,赵顼忽然换了一个话题,问:“王韶怎么样了?”
王安石说道:“王韶为郭逵所沮,恐难有作为。”
赵顼说道:“郭逵已调平凉,吕公弼该到秦州了吧?”
王安石说道:“最近王韶未有信来,臣也料想吕公弼该到秦州了。”
赵顼说道:“吕公弼朕所素知,决不会再沮王韶!”
王安石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吕公弼帅秦州,也是陛下知人善任。”
日影斜移,阳光洒入亭来,使赵顼和王安石的身上增加了一抹亮色。他们的心思是一致的,也都牵挂着王韶,他们的脑中仿佛都浮现出了这样一幅图画,一方河山,那里的土地粗放又雄浑,朴拙又狂野,王韶正在一点点的收入大宋的版图,他们希望王韶能有捷报传来。





正文 七十四、吕公弼接替了郭逵,王韶可以展手脚了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12 8:15:33 本章字数:6408

从古渭源到秦州,相距一百余里,快马要不了半天。大自然在创造这块土地时仿佛已经疲乏,缺少了精雕细刻的耐心,显得粗犷而又随意:信手画出的山川河谷绵长邈远,缺少跌宕峻峭。已经是春天了,仍看不到苍翠葱笼的滋润,田间已经返青的麦苗,也不足以遮蔽浑黄的土壤,只有村头偶然一见的桃李,作为春天的见证,开出些许靓丽。
这一天早饭后,从古渭源驰出三骑快马,十二只马蹄急速的敲击着道路,踢踏出一路黄尘。一望而知,这三个人骑术精绝,有着极深的武功底子。急驰了一阵之后,他们又说说笑笑,控辔慢行。忽然,田垅中惊起了一只野兔,三人立即包抄过去,各取弓箭,三声弓弦声起,三箭全中野兔,于是三人哈哈大笑,笑毕重新上路,向秦州方向驰去。
这三个人,走第一的便是王安石举荐并全力支持的缘边安抚使、勾管蕃部事宜王韶,第二人是王韶的副手、高太后的从父高遵裕,第三人是熙宁三年武状元、先跟随韩绛安抚西部边事、韩绛被贬前举荐给韩缜、韩缜命他前来古渭听命王韶的崔进。他们跑得尽兴,笑得欢畅,因为古渭源改名通远军了,王韶为知军,主军事,高遵裕仍是王韶的副手。军的建制相当于州,今后王韶在安抚蕃部使用军队时将有更大的主动权了,换言之,别人就不易制肘了。这是一喜。还有第二喜:圧在王韶头上的一块石头——郭逵已奉旨调离,吕公弼换任秦州。吕公弼是观文殿学士、吏部侍郎、宣徽南院使,朝庭正两品大员,判领秦州,还兼着秦凤路经略使,王韶是缘边安抚使,其实还受着吕公弼的节制。吕公弼的官衔要比王韶高得多,为了方便共事,今天王韶约了高遵裕和崔进赶去秦州,对新到任的吕公弼作礼节性拜访问安。
其实郭逵原本与王韶并不认识,更谈不上个人恩怨,初到秦州时对王韶也颇赞赏,不久两人中就有矛盾了。因为郭逵发现自己控制不了王韶。王韶专门勾管蕃部事宜,郭逵插不了手,王韶有专奏权,又得王安石支持,郭逵对上又欺瞒不得,更不能找个借口处置了王韶。别说王韶本人,便是支持王韶的高遵裕和李宪,他郭逵也奈何不得。郭逵一怒之下,决定先从王韶所创立的市易司开刀。他上章奏说王韶在市易司中有奸欺之事,又差人逮捕了管理市易司的元瓘,关进秦州监狱,要元瓘招出王韶擅用市易钱的情况。但审了几次,也未问出个所以然。
熙宁三年王韶取青唐招抚俞龙珂,因为蕃民佞佛,又有蕃僧结吴叱腊作祟,王韶上表赵顼要求请智缘来青唐相助。恰好怀丙大师正在大相国寺,两人便一并来到古渭源。青唐之行还算顺利,俞龙珂内附了,赵顼赐名包顺,官封西头供奉官。之后,怀丙离开了古渭源,智缘是奉旨来古渭源相助王韶的,青唐之事已了,但经制蕃部的事远没有结束,智缘皇命在身,只得在古渭源耽搁下来。
说来也巧,智缘在一次去蕃民中做佛事时遇到了结吴叱腊。结吴叱腊原本是想在蕃地立国,与大宋、西夏相抗衡。自俞龙珂内附,结吴叱腊只得丢开立国之念,在蕃部各部族中云游,给蕃民做些佛事,顺便也看看病。这次偶遇,两人都是有道高僧,撇开以往的争端恩怨,谈论起佛法,倒也颇为投机。
郭逵得知智缘在秦州,立即差人请智缘赴经略使衙门相见,智缘又邀请结吴叱腊同往秦州。郭逵见智缘和结吴叱腊同来,大喜过望,待若上宾。立即上表,夸结吴叱腊力量远过于俞龙珂,今由智缘招得,自是大功一件,又代智缘和结吴叱腊乞置戒院,凡运至蕃部的茶和彩绸也皆由智缘勾管。郭逵的意思十分明白,他要把智缘和结吴叱腊收归麾下,也是为了削弱王韶的力量。他不知王韶是赵顼和王安石按排在秦州的,王韶的举措联结着赵顼的一盘棋一个梦,因此王韶是动不得的,谁对王韶不利谁就得走!
半个月后,圣旨是到了,不是钦准建戒院,而是提调郭逵去了平凉。平凉属泾原路,原经略使名叫蔡挺,已在平凉五年。他作词感叹“玉关人老”,宫女吟唱之时被赵顼听到。赵顼当即笑道:“玉关人老吗?朕以枢密副使相待。”迁延了一年多,终于调离平凉任枢密院副使,恰好由郭逵去顶替,秦州则由吕公弼接替。
近午时分,王韶三人已到秦州,此时的经略司衙门依旧八面威风,只是少了点张扬。中军报说王韶和高遵裕、崔进来到,吕公弼并没有升帐请见,而是直接延入书房叙话。三人中,吕公弼只认识高遵裕,与王韶和崔进都是初次见面。高遵裕年近六十,倒也英气勃勃,丝毫不见老迈。王韶不过三十五、六岁,崔进还要年轻一点,两人都是满面风尘,悍勇英迈兼而有之,吕公弼见了,暗暗点头称赞。王韶见吕公弼五十多岁年纪,气度雍容安闲,儒雅多于威严,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久居庙堂的老臣风范,也是肃然起敬。
书房陈设虽然简陋,倒也宽大,临穸的一面是个园子,园子里并没有亭、台、轩、榭、石径、回廊这类小巧建筑,却栽了数十棵大树,此时新叶含娇凝碧,尚未成荫,看了使人爽目沁怀。树下一方平地不生寸草,大约是园主人练武的所在。吕公弼一身公服,连连拱手相让,王韶三人抱拳为礼,走进书房,分宾主坐下,早有小军恭恭敬敬的上了茶。吕公弼先对王韶笑道:“王大人在秦州闯下好大的名头,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王韶还了一礼也笑道:“只怕是骂我者多,知我者少吧?”
吕公弼说道:“王大人说笑了。”
王韶说道:“吕大人帅秦,韶有虎驾可倚,幸何如之!”
吕公弼说道:“秦州汉蕃杂居,又临西夏,经略事烦,只怕有辱厚望。”转而面向高遵裕笑道:“十余年不见,想不到高大人英风如昔,真是可喜可贺。”
高遵裕忙答道:“睽违日久,有失拜瞻,今日得见清仪,下官甚是喜欢。”
吕公弼说道:“高大人客气了。”又对崔进说道,“闻说崔状元武功超群,今随王、高两位大人建功立业,前途未可量也。”
崔进说道:“谢大人夸奖,崔进后生小辈,还望大人提携。”
吕公弼乍到秦州,又是与王韶初次相见,两人有意绕开蕃部这一敏感话题,只是礼节性的说了些客气话,再下去自然便是不着边际的闲扯了。正在这时,中军进来报说,董毡差人下书,在辕门外候传。吕公弼在仁宗朝曾守过渭州,高遵裕是吕公弼帐下的一名将军,与董毡有过来往,不知董毡何事下书,遂吩咐:“叫他进来。”
来人是董毡的弟弟董和,董毡部落里的一位勇将,当年曾跟着董毡去渭州拜访过吕公弼,虽隔了十几年,形像没有大变。吕公弼笑道:“原来是你,也算是我的故人了,是董毡差你来的吗?”
董和先向吕公弼深深打了一躬,又向王韶三人拱手作礼,这才笑道:“听说吕大人帅秦,我大哥好生喜欢,差我下书,也是叙旧之意。”说毕双手呈上来书。
吕公弼接过书信,展开一看,立即脸色大变,把来书掷于地下喝道:“董毡一藩臣,给本帅下书,如何敢妄称敕?莫非有不轨之心吗?”
董和连连打躬说道:“大人明见,我大哥对大宋甚是忠顺,决无不轨之心,来书不当称敕,望大人多多担待。”说毕又打了一躬。
吕公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下书不当,我就不留你了,给你引见几个人。”吕公弼手朝王韶一指说道,“这位是秦州缘边安抚使王韶王大人,想必你不会不知他的大名吧?现在古渭源建通远军,便由王大人镇守。”
董和对王韶躬身说道:“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尊范。”
吕公弼又指指高遵裕说道:“这位高大人不用我介绍了吧?”
董和忙说道:“认识认识,高大人清仪如昔,一定福寿绵长。”
吕公弼一指崔进说道:“这一位名叫崔进,大宋熙宁三年武状元,现在王大人帐下。”接着对崔进说道,“崔将军,这位董和可是董毡帐下第一勇将,你们多亲近亲近。”
吕公弼在此时此刻如此引见王韶三人,是有威胁之意,尤其是介绍到崔进,简直就是要他们放对比武。董和的身份是信使,王韶和高遵裕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见吕公弼介绍自己,董和躬身行礼,只鼻子里“嗯”了一声,略微点了点头算是答礼。崔进却是傲然一笑,站了起来,缓缓向董和走去,边走边说道:“崔某不才,请指点几招。”
董和连忙向崔进拱手作礼,双手乱摇,嘴里笑道:“久闻崔将军神勇,小老儿这把骨头,如何经得起崔将军摔打?”说毕,向吕公弼抱拳一揖说道,:“吕大人,诸位大人,告辞了。”说完转身走出书房。吕公弼望着董和的背影说道:“不送!”
又闲扯了几句,王韶三人起身告辞,吕公弼送到辕门外拱手道别。望着王韶三人的背影,吕公弼喝了一声:“来人。”
中军连忙躬身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吕公弼说道:“去狱中把元瓘放了!”
中军回了声“是”,吕公弼又说,“送他快马一匹,让他赶回通远军吧,今晚王韶设宴,别撇下了他。”
中军又回了声“是”,着人去监狱放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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