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62/134页


这是一个姿态,不只是做给王韶看的。这表明吕公弼无意在取河、湟一事上和王韶一较高下,他已经到了仕途的顶点,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他的人生已经不需要用新的辉煌来点缀了。他对郭逵所为也彼为不值:何必跟小辈争一日之短长!
正如吕公弼所言,王韶今晚果然设宴。他要与高遵裕、崔进、张守约痛饮,元瓘也正好赶上。郭逵是因与王韶不和而调离,因此,郭逵调离的本身便是王韶的胜利,尽管王韶正在受秦州制勘院的勘问。既是胜利,就该庆贺。这是一。吕公弼放元瓘,说明吕公弼无意为难王韶,也无意在招抚蕃部事情上插一杠子。缘边安抚司没人制肘了,这是一喜,自然也要庆贺。这是二。元瓘坐了几天牢,吃了一点苦,也该慰劳慰劳。这是三。高遵裕赴阙奏事即将动身,也该把酒饯行。这是四。吃酒的理由很多,其实,最重要的还是王韶有话要说,在宴席上说。
宴席设在缘边安抚司衙门内,席上放着大盘的牛、羊肉和整只的鸡、鸭,用具均是粗盘大碗,这正显现了边将的粗豪和不羁。侍宴的小军捧着酒坛往碗里倒酒,酒冲到碗里,打着旋又溅出碗外,弄得酒香四溢。王韶先端了一碗酒,高遵裕、崔进张守约和元瓘相继端了酒,王韶说道:“高大人、张大人、崔将军、元瓘老弟,这几年韶甚感屈辱,你们也跟着我受了不少鸟气,这碗酒算是我向你们赔不是。”说毕仰脸一口干掉。
高遵裕说道:“王大人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你固然屈辱,我也憋气,这酒我喝,却不要你赔不是。”说毕端起碗来一口喝干。
张守约、崔进和元瓘三人说道:“高大人之言有理,这酒我们喝,却不要王大人赔不是。”说完都是一口喝干,并向王韶照了照碗底。
待小军斟满,王韶又端起酒杯说道:“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王安石也。有王丞相王大人在朝中鼎力相助,我王韶才能在此和诸位建功立业。丞相知遇之恩,韶不敢负也。请同干此酒,以证韶言。”
高遵裕和张守约、崔进、元瓘忙说道:“当得如此。”又同干了一碗。
王韶端起第三碗酒说道:“今日已逝,明日将至。从明天起,缘边安抚司将从安抚改为征讨,不日剑指木征,一统河、湟,恢复汉唐旧境。韶与诸位同干此酒,以期早成功业。”
高遵裕四人连忙举碗说道:“剑指木征,一统河湟,恢复汉唐旧境!干!”
第三碗酒刚干,小军报说智缘大师和结吴叱腊到,王韶吩咐一声“请”,率高遵裕四人离席迎到门口。王韶抱拳笑道:“正打算明天差人去请大师,不想大师已到。结吴叱腊活佛同来,最好没有。”
智缘合掌先念了声“阿弥陀佛”,这才说道:“贫僧听说大人今天拜访过吕大人,又蒙吕大人放了元瓘,便知今晚缘边安抚司必有一番热闹。再者,蕃部中、小部落大都依附,下一步王大人必定征讨木征,贫僧理应赶来军前效力。”
王韶笑道:“韶正说起征讨木征一事,想不到俱在大师算中。大师不必太谦,韶依仗之处正多,临阵交锋之事不敢劳动大师,安抚蕃民却是大师之长。结吴叱腊活佛行止如何?可否与智缘大师做一处同襄军务?”
结吴叱腊合掌说道:“阿弥陀佛,老纳已打消在蕃部立国之念,蕃部属宋属夏也与老纳无关。不过就蕃部而论,属夏不如属宋,老纳打算与智缘大师同行,便是这个道理。老纳随行,见机行事,却也说不得襄赞军务。”
王韶笑道:“给两位大师准备素餐,吃过晚饭,还要和两位大师详定方略。”
智缘因郭逵答应上表请旨,在秦州建戒院,便与吴叱腊在秦州逗留了两个月,大有离王韶而附郭逵之意。现在郭逵已走,智缘也已与结吴叱腊同来通远军襄赞军务,智缘没有说,王韶也不问,两人心中有数,就此揭过。
夜深了,王韶还在书房思考着。不知什么时候起的风,并且越刮越劲。那风刮过屋脊,发出一阵阵啸叫,风中夹带的尘沙撒在穸纸上沙沙直响,像是顽童在做着恶作剧。不知从哪个缝隙钻进屋内,使椽烛的灯焰一会儿停匀,一会儿啪啪乱摇,仿佛是在摇撼着王韶的思路。说是剑指木征,其实次序上应该先取武胜然后才能进而击河州,而取武胜之前还有几个部落要平,抹邦山险要之地便不易过。王韶把平蕃方略又详审了一遍,然后铺纸研墨,写起信来。
王韶原本是想上章给赵顼的,后来觉得还是写给王安石为好。不是说取木征的方略,方略一传到京城,干扰必多,他是告诉王安石,即便郭逵一直找他的麻烦,他的安抚蕃部的事并没有停止,而且略有成效。已经着人绘好了地图,他要连信一起送给王安石,给王安石一个惊喜,给皇帝一个惊喜,堵一堵文彦博之口。
王韶提起笔来,不觉想起当年千里赴京,投止无门,踯躅街头的窘相。真所谓一叩府门,便离泥涂,提携之德,何敢或忘?从赴秦州掌机密文字起,到任缘边安抚使,他哪一天不受到来自朝中、州衙的非难、诽谤、冤屈和制肘?若不是有王安石在朝中鼎力维护,做不成官倒也罢了,平戎之志何时能申?所有这些,王韶原本是想写在信中的,转而一想,觉和没有必要,王安石也不会希罕这种口头上的感恩戴德。于是,他的信便写得直白而简单:
……韶不揣陋迫,得望步趋。伏蒙抚循顾待,仁恩溥博。韶身居边鄙,敢
不自重?韶也不才,继招抚俞龙珂之后,今已拓地千二百里,招附三十余
万口,此特众人以为异效也!左右或欲保守见功,无复奋励向前之意,而
韶所欲为朝廷施为此尚未仿佛,料相公亦不止期韶以此也……
写到这里,王韶长出了一口气,仿佛是要把这几年来所受的屈辱和闷气一口吐尽,又仿佛是对这一段时间招抚蕃部的一声总结,其间不失自豪和得意。但当他想到正被秦州制勘院勘劾,心里又泛起了一阵苦涩味。征讨木征的方略是定了,在征木征之前,先要部署武胜之役,他王韶能随便离开通远军领兵出征吗?秦州制勘院不要随时讯问吗?既然他不得自由,高遵裕还能赴京吗?
王韶写完信,并没有立即回房安歇。此刻的王韶,心事纠结,百感交集,胸中有征讨木征的豪气,也有被勘劾的怨气,有对王安石的感戴,也有对流言者的忿懑,他坐在椅上发呆。不知夜之已深。
风还没有停歇,它于低谷中盘旋,在岭丘上奔突,冲击着横亘于前的所有的障碍物,摇撼着树木,它所发出的异声,像千军万马在奔驰、在呐喊、在呼号,这种种异声,溶成了一片杀伐之声,弥漫在这一块土地上。





正文 七十五、赵顼对王安石说:卿不给朕半日闲吗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13 8:15:37 本章字数:5655

十天之后,王韶的信使把信送到王安石家,王安石刚刚下朝,在家吃午饭。这时,王安礼自经吕公弼举荐,回京后便住在王安石家里。王安礼与王安国不同,他并不反对王安石推行常平新法。因父亲死时王安礼和王安国兄弟都还年幼(还有一个小弟王安上),王安石刚踏上仕途,已担起了扶养弟弟两个妹妹的责任。当时家境十分困穷,兄弟间的情谊却是很深。王安礼与朋友相聚,偶尔有人数说新法的不是,或语言中略微对王安石不恭,王安礼必起而辩驳,而且神态忿急,这是王安礼与王安国不同的地方。王安礼曾去保康门找过王安国,劝王安国和他同住在王安石家里,兄弟间好有个照应。王安国没有答应,说是不耐烦见吕惠卿、曾布那些人。王安礼面君应对也颇称旨,赵顼本想重用王安礼,经王安石力辞,做了崇文院校书。因王安礼的关系,王安石家吃饭就分了两桌,王安石和王安礼、王雱在外间,吴夫人、庞氏和王防、云儿在里间。王安石和王安礼、王雱正边吃着饭边说笑,王安石对王安礼说道:“做哥哥的没让你做一个好官,不会怨我吧?”
王安礼笑道:“哥哥做了宰相,莫非我还能做参知政事?那朝庭不是我们王家的了?我要做好官也得你辞了宰相之后。”
王安石说道:“我真想辞了这宰相,回金陵管一郡之地,自自在在的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呢!”
王安礼又笑道:“哥哥做这宰相,譬如一朵鲜花开得正足,四周蜂聚蝶舞何等热闹,一旦门庭冷落,哥哥还耐得住寂寞吗?”
王安石说要辞去宰相,这是兄弟俩话赶话说出来的,其实也是真心话。王安石辞不辞宰相,与王安礼仕途关系不大,王雱就不然了,他是不愿父亲辞去宰相的。他说道:“只怕爹爹还要勉为其难的当上几年宰相,不论从公从私,此时还辞不得。”王安石正想再说点什么,门公李平带了一个人来。
宰相府第,门上有八名军士分两边站立护卫,十分威势。不过王安石不要这等威势,仍然差一门公应接客人。因为张世英是王安石事实上的总管,事情烦多,便叫原本喂马的黑头做了门公。黑头这名字叫起来不雅,因他本姓李,便唤做李平,做事倒还规矩。李平正打算吃饭,门外一声问讯:“门上有人吗?”李平走到门外,见一军士刚跳下马背,忙陪笑说道:“原来是位军哥,不知有何贵干,只怕到得不是时候。”
这位军士说道:“我是秦凤路缘边安抚使王韶王大人差来的,有信面呈丞相,劳驾通报一声。”
李平听说是王韶派来的信使,倒也不敢怠慢,明知此时王安石正在吃饭,不好打扰,拼着吃挂搭,把信使一直带到内堂门口说道:“启禀相公,小的本不该进内堂打扰相公的,因是王韶的信使,小的怕耽误了公事,斗胆把人给带进来了,请相公恕罪。”
王安石听说是王韶的信使,嘴里“噢”了一声,说道:“本该如此,何罪之有?”
那信使单腿跪下,两手一拱说道:“小的给丞相大人请安。”
边书所传祸福最是难料,王安石心中惊疑不定,及见这信使虽然满面风尘之色,神态倒也安定,不过有点拘谨,遂放下心来,问道:“王韶可好?”
信使又打了一躬答道:“安抚使大人安好,要小人多多拜上丞相。”
王安石说道:“免礼。呈上信来,李平带他去外堂用饭。”
王雱走到门口从信使手中接过信来,递给了王安石。王安石略一过目,把饭碗往桌子中一推,站起来对王安礼和王雱说道:“你们慢慢吃,我进宫面君去了。”
王雱问道:“爹,王韶有什么要紧事吗?”边说边从王安石手中拿过信来看了,笑道:“拓地一千二百里,好得很啊?爹把这半碗饭吃了再进宫禀告皇帝也不迟。”
此时王安礼也看完了信,笑道:“你没见后面两句,高遵裕要来京城,王韶要去秦州接受勘问,通远军唱空城计么?你爹还有心思吃饭?”
王韶的这封信使王安石又是高兴又是着急,他放下饭碗穿上公服便即进宫,刚进宣德门,恰好兰元振带着两个小黄门从右掖门出来。兰元振见了王安石,笑嘻嘻抱拳说道:“咱家给王大人行礼了。”王安石也笑着拱了拱手,嘴里说道:“还礼,还礼。”兰元振又笑道:“王大人是进宫见官家吗?官家去天章阁了,咱家左右无事,本打算出宫走走,恰好遇见大人,咱家正有两句话要对大人说,这就带大人去见官家如何?”
王安石说道:“如此最好,只是有劳兰公公了。”
天章阁还在会庆殿之西,龙图阁之北,里面放着真宗御制图籍符瑞宝玩之物和国史宗正寺所进的属籍。兰元振带着王安石一路前行,过了三大殿往西,出需云楼不远便到。路上兰元振问王安石:“咱家做了几年内侍省押班,便是按资历也该升副都知了吧?”
王安石答道:“中书原有这个意思,不妨再过些时,看枢密院有何打算也还不迟。”
兰元振说道:“如此有劳大人了。”走了几步又说,“前几天我听李若愚说起,京师自建市易司,油价贵了,不知是与不是,请大人斟酌。李若愚是在皇上面前说的,皇上要问起你也说不定。”
王安石说道:“有劳公公提醒,此事我已尽知,料也无妨。”
兰元振和王安石边说边走,不觉到了天章阁,兰元振走上台阶,站在阁门前扬声报道:“启奏陛下,王丞相王大人在阁门外求见陛下。”只听天章阁里赵顼笑道:“王安石不给朕以半日闲吗?”
话音刚落,赵顼从天章阁里走了出来,后面跟了天章阁待制王天民。王安石连忙向赵顼行礼。赵顼说道:“免礼免礼,朕想来天章阁找点书看看,学点平治之术。做了皇帝,有批不完的奏折,真没空读书了。朕潜邸的二千余册书其实也未毕读,都送给了司马光了。”
王安石说道:“书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陛下万几之余而好读书,古来英君未能过也。其实稗官野史、坊间话本尽多启人心智之言,如臣农桑医书无所不读,非无益也。臣观佛书,其意亦与经合。”
赵顼走下台阶,王天民也忙着给王安石行礼。赵顼问道:“佛乃西域人,言语与我不同,其道理竟无异?”
王安石说道:“苟合于理,虽鬼神异趣,无以易也。”
赵顼说道:“说到经术,如今人人乖异,何以一道德?卿有所著即可颁行,令学者定于一。”
王安石说道:“诗,已令陆佃、沈季长作义,臣每与商量而后定。”
赵顼仰脸看了看新叶甫成的桐荫,笑道:“安石见朕必有要事,天章阁里一股霉湿之气,不进去了,就在此处坐而论道吧!”
内侍听了,连忙给赵顼抬了一张圈椅,也给王安石端了一张雕花木墩。天章阁待制王天民见皇帝与丞相议事,连忙躬身告退。王安石待赵顼坐了,先谢了坐,说道:“臣接王韶来信,其意甚佳,特进宫恭呈御览。”说完从袖中取出王韶的信递给赵顼。
赵顼看完笑道:“这个王韶,倒是深孚朕望,拓地一千二百里,招附三十余万口,乃前所未有之事,朕好生喜欢!”
王安石说道:“高遵裕回京,王韶要从通远军去秦州接受勘问,只怕不妥。”
赵顼说道:“王韶又无别事,既然高遵裕来京,安抚司不能无人,宜令王韶速归本司,秦州制狱如有所问,由王韶实封文字应对。”如果王韶只要书面回答勘问,行动上便可以自由了。
赵顼说得高兴,有点口渴,回头看了司茶的内侍一眼,内侍连忙把茶奉上。赵顼说道:“赐丞相茶。”内侍又给王安石奉上一杯。王安石端过茶杯抿了一口,又把茶杯放在了内侍托着的盘中。
此时赵顼情绪很好,笑逐颜开,坐着不足以挥洒内心的喜悦,他站了起来,踏着满地斑驳的阳光,缓缓踱着步。王安石也连忙站起来,跟在赵顼一侧。王安石说道:“欲弹压羌夷,需增通远军的气势,宜把秦州的宁远四寨割归通远军辖管。”
赵顼说道:“此事吕公弼与文彦博必不同意,给通远军增军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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