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63/134页


王安石说道:“增军即要增费,割归四寨,守寨军人已多,可不必再增。陛下下诏,吕公弼和文彦博不会抗旨。”
赵顼说道:“此话说得是。”
王安石说道:“缘边安抚司言通远军宜建学校,臣以为亦宜许之。”
赵顼眼睛一亮,说道:“通远军建学校吗?好得很啊!此乃教化蕃民,安边之大计,准行准行!”
王安石说道:“种世衡在环州建学,令蕃官子弟入学,平居之时汉蕃亲善,缓急之时僻如人质在州。本是极好之事,监司尚以为不可,反遣官体量。”
赵顼说道:“种世衡甚有计谋,其建学非偶然也。”
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凡欲成大事立大功业,必能见众人所不见,种世衡、王韶是也。而王韶只能以二、三分心力经营边事,倒要以七、八分心力防备人沮害,凡王韶所用之人,谁敢向前?”
赵顼说道:“卿言甚是。不过木征须早翦除。”
王安石说道:“岂但木征,董毡、西夏皆在措置之中,诸路自可高拱无事。”
赵顼说道:“王韶既已无人可沮,自可建立功业。经制两江和梅山之事,乃是肘腋之事,与蕃部不同。卿举荐章惇,自无不当,章惇何日离京?”
王安石答道:“日内便要离京了。”
时节已是初夏,阳光直射到身上已觉过暖,桐荫中却是十分的适意。仰看桐叶,娇绿滴翠,游目四顾,龙图阁、宝文阁、显谟阁俱在望中,透过桐荫,龙图阁只见宫墙一角,宝文阁和显谟阁却可见到屋顶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焕发异彩。赵顼从王韶经制蕃部说到章惇经制两江和梅山,不觉逸兴湍飞,笑对王安石说道:“人有才不可置之闲处,汉武帝亦颇能用人。”
王安石见赵顼兴致很高,指陈起古代君王来了,也就顺着赵顼的话说道:“其实武帝所见甚下,用人也只卫、霍辈,虽天下户口减半,也未能灭匈奴。”
王安石并没有附和赵顼的话意,而是以宰相的眼光评价史事,赵顼也不以为忤。他接着说道:“武帝多欲,是以弊多。”
王安石说道:“多欲不会害政,齐桓公也多欲,注厝方略,不失为霸天下。”
赵顼说道:“武帝不仁,以一马之故劳师万里,七十余人封候,视人命如草芥,所以天下户口减半。人命至重,天地之大德曰生,岂可如此?”
王安石躬身说道:“陛下乃仁德之君,恩泽被于天下,此庶民之福也。”
君臣两人把汉武帝评论了一通,赵顼忽然想起什么,问王安石:“朕听人说京城自建市易务,油价贵了,有无此事?”
刚才兰元振曾对王安石提起,现在赵顼果然问了,王安石答道:“此必李若愚之言,淆乱圣听。臣曾问过吕嘉问,并取市沽及油店私簿检视,油未尝增价。”
赵顼说道:“朕闻榷货卖冰,致市民卖雪都不准。”
王安石说道:“卖冰乃四园苑所为,非市易务。陛下聪明旷绝,拔王韶于选人以治边,王韶果能治边;拔程昉于近习以治河,程昉果可以治河。然王韶屡见疑沮,几为谗诬所废;程昉尽力公事,而陛下乃信谗说。陛下虽有旷绝之聪明,却又每被小人所蔽。”
王安石这番话,说得赵顼笑了起来。他说道:“朕接张茂则程昉奏告,二股河已开,第五埽也已筑成,张茂则和程昉治河有功,自然该赏。朕已下诏在北京设御宴犒劳。李若愚也提举奉天寺去了。朕虽有小人所蔽,终也未信小人。”
王安石刚说了句“陛下圣明”,忽觉一阵昏晕,身体晃了两晃,连忙扶住身旁的梧桐树。赵顼见状,吩咐内侍扶王安石在凳上坐定,问道:“卿感觉如何,要不要传太医?”王安石闭着眼睛,略定了定神,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臣歇息一会就好,不必传太医了。”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臣久劳乏,近又患疾病,恐妨职事,辜负陛下知遇之恩,乞辞相,请东南一郡。”
听说王安石要辞去宰相之位,赵顼满脸惊愕之色。他走到圈椅边却没有坐下,而是两手撑着椅背,吃惊的看着王安石。王安石见赵顼站着,想要站起来,赵顼命内侍扶住,说道:“卿不当如此说。卿有何病?当是别因。莫非卿所怀未尽?若言之,朕何曾违卿?”
王安石说道:“臣自二月以来,即欲上言,若得一、二年在外休息,陛下不以臣为无用,臣亦不敢言劳。”
赵顼说道:“天下事方有绪,卿若去,如何了?卿所以为朕用者,非为爵禄,但以所怀可以泽民,朕所以用卿,相与尽其道以乂民而已,亦岂有他?”赵顼说到这里,有点动情,不等王安石说话,继续说道:“自古君臣如卿与朕相知极少,岂是近世君臣可比?如冯京、文彦博,尚可作如是说,卿何能以劳逸为言?自卿在翰林,朕始闻道德之说,心稍开悟。卿乃朕师臣也,断不许卿走。”赵顼略停了停,仿佛意犹未尽,接着说道:“卿不可上表言退,使四方闻知,或生观望,疑朕与卿君臣间有隙。”
听了赵顼这番腹心之言,王安石也颇为感动。他说道:“臣荷陛下知遇之恩,固当竭死节,诚以疾病衰耗,恐不能副陛下任使之意,本不敢造次上言,久自忖度,终须上烦圣听,乞陛下详察。”说完站了起来,向赵顼躬身说道,“臣告退。”
王安石是面向赵顼躬身向后退行的,赵顼不觉绕过圈椅跟了过来,说道:“卿切不可入文字求退,不可,万万不可!。”
王安石说道:“臣遵旨不入文字,候一、二日再乞对。”
赵顼说道:“不必如此,终不许卿去。外人顾望,恐害政事。”





正文 七十六、章惇经制两江和梅山,请王安石指点方略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14 8:16:14 本章字数:5264

王安石回到家里,先吩咐练亨甫,晚饭前不见客了,要他先挡挡驾,或邀在客厅先敷衍着,说完走进内堂,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吴夫人走了进来。吴夫人见王安石脸色不好,惊问道:“相公不舒服吗?”王安石说道:“不妨事,坐着歇一会就好。”
王安石的病,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却又时常犯起。看过医生,说是劳累过度,心力交瘁,要多注意休息,也配了些安神保心止晕的药,做成药丸,犯病时吃一丸。倒是每到冬天的咳喘,虽还不甚利害,却是久治不能痊愈。王安石坐了一会,喝了两口水,精神恢复了,便把刚才向赵顼辞去宰相,赵顼没有答应的事说了,吴夫人说道:“相公辞了宰相,回金陵去也好。金陵人熟地熟,又是爹的坟莹所在。”
说到这里,吴夫人眼睛亮亮的,眼神却是虚望着一个地方,脸上是一付追忆往事的情态。她说道:“灯影桨声秦淮河,清波荡漾,绿树环护,繁华中见清雅,桃叶渡有着千古风流佳话,风光情致两绮旎。回金陵后便在秦淮河畔筑一小屋,再种青蔬两畦,鸡鸭数只,也好似这豪华宏壮人人称羡的宰相府第。”
王安石笑道:“宰相夫人,一品诰命,已是女子富贵荣华的顶峰,当初画眉之时,是否曾想到今天?如今威仪日盛,想不到夫人也起了归隐之心。秦淮河固好,我倒是看中了城东蒋山一处妙地,疏阔中见峻拔,松风摇绿,泉鸣适耳,又有一水环护,筑庐其间,真乃人间仙境。”
吴夫人笑道:“相公乐山,妾身乐水,那就在秦淮河和蒋山两处筑屋,也算各得其所。”
王安石说道:“好虽然好,皇帝不放我走却也无奈。”
吴夫人说道:“相公之言虽是,但花无百日红,相公也做不了百年宰相,恰到好时便抽身,没的让人嫌烦。”
王安石和吴夫人说了几句闲话,王安石见夫人对自己的求退没有异意,也觉心安。转而又想,假若皇帝恩准,王雱在朝为官,可以继续留在京城,王防和云儿自然同去金陵,媳妇呢?想到媳妇,王安石的心上顿时涌上了一股解脱不了的烦恼。王雱和庞氏别说见面不说话,简直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能让他们两人留在京城?子不像父,又没有发现庞氏不守妇道,莫非是造化弄人?既然媳妇无辜,就不能一休了之,应还媳妇清白,还要……还应该得到幸福。
天下有一人不得其所,宰相之过也!偏偏自己家里的媳妇就不得其所。平生恭谦仁厚,从未负过人,难道说要负于媳妇?
王安石轻叹一声,问吴夫人:“你我可以同回金陵,媳妇怎生相处?独居后园,度日如年,我们能看着她这样下去吗?”
吴夫人说道:“提起媳妇,也是我的一块心病,相公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王安石问道:“找一个妥当人家,像嫁女一样嫁出去,如何?”
吴夫人笑道:“子在而嫁媳,亏你想得出!”
王安石也笑道:“有了好人家,再出休书,妆奁再丰厚些,也算对得起媳妇了。”
吴夫人说道:“待我问过雱儿和媳妇再说,急不得的,自然要在我们回金陵前解决。至于找什么人家,不便轻易托人,不要人家还没找到,倒弄得满城风雨。俗话说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到时候媳妇的脸往哪儿搁?我们的脸往哪儿搁?”
王安石说道:“夫人所言极是,依我之见,此事可交给张世英去办,只要男方年貌相当,有无功名倒也无妨。”
吴夫人说道:“张世英是极妥当的一个人,洞明世情,阅人无数,他说好的一定错不了,自然也要听听媳妇的意思。”
王安石和吴夫人商议到这里,王雱进来问道:“听人说,爹从宫中回来,脸色不好看,莫不是犯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王安石说道:“老毛病了,坐一会就好。客厅里来见我的人还多吗?”
王雱说道:“儿子打发走了一批,还有十几个人在客厅等着爹爹接见。有个名叫吴孝宗的,说是这一年多来,抽空跑遍了街头巷尾酒肆饭馆,写了巷议十篇,皆论新法之美。爹爹要不要见见他?”说完把手中一叠文稿递给了王安石。
王安石说道:“记得此人在对策时曾诋毁新法,现在写巷议,其意不言而喻。行新法几年,人情已变,街谈巷议中都说新法的好话,说我的好话,也是意料中事。你对他说,巷议我已收下,难为他了,待一会我再去客厅。”
王雱走后,王安石把巷议翻了几页,脸上微微含笑,现在确实风气变了,士大夫或老百姓在茶余饭后、街谈巷议中,都说新法好了。他正要向吴夫人说些什么,忽然感到了肚饥,这才想起因急着进宫,中饭没有吃好。此时已到晚饭时候,客厅里还有不少人在等着接见,或许他们已经等了很久,甚至已不是第一次来府,让他们再等下去?叫他们明天再来?只听外面有人一叠声说道:“介甫,只道你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今天如何闭门谢客了?”
王安石对吴夫人说道:“章惇来了,我得出去见见他。”说毕走出门来,迎着章惇笑道:“是子厚啊,谁闭门谢客了?”
章惇笑着躬身唱了个喏,嘴里说道:“见礼见礼。”王安石也还了一礼说道:“走,书房奉茶。”
章惇现在是秘书丞、集贤校理、检正中书户房公事,和曾布、沈括一样,是宰相和参知政事的属员。曾布和沈括对于王安石,不论人前人后,一口一个丞相,唯独章惇以介甫唤之。章惇眼高于顶,当世所服者,苏轼、王安石两人而已。这次奉旨察访荆湖北路农田、水利、常平等事,出京前拜谒王安石,也是来讨点方略。
其实,章惇名为察访荆湖北路农田、水利、常平等事,实际是去经制南、北江之蛮夷。南江在唐朝时名叫叙州,五代之后,名义上有十六州,其实各部落不相统属,各自为政。大宋立国之后,也是名义上隶属辰州。熙宁三年,辰州提点刑狱赵鼎上表言峒酋刻剥无度,民众愿意内附大宋。熙宁四年,辰州布衣张翘上书说,南江虽有十六州,除富、峡、叙三州各有千户,其余各州不过百户,土广无兵,连年饥荒,加之诸州蛮酋间互相仇杀,百姓苦甚,极思归化。如先招抚富、峡二州,其余各州便不招自归。张翘又说,北江下溪州剌史彭师晏孱懦,不能服众,部落内争斗不已,皆有内向之心。宜乘机招纳,建城寨,定税赋。当时辰州太守名叫刘策,赵顼下诏由刘策询度。不久刘策死,赵顼这才命东作坊使石鉴为荆湖北路钤辖兼辰州太守,并特命章惇经制。
这个中情由王安石尽知。恰切的说,是赵顼和王安石两人商定的。王安石觉得章惇身上有股霸气,却又爱才,经制蛮夷要恩威并重,章惇便适合干这类事。当年章惇经制夔夷,所属州、县官吏无不给他骂得狗血喷头,不敢见他,后来公举张商英前去应对,折服了章惇,章惇不怒反喜,邀张商英为座上客,并向王安石推荐了张商英。
两人进了书房相对坐下,下人上茶后,章惇开门见山说道:“惇明日上路,相公何以教惇?”
王安石笑道:“子厚何须客气?子厚经制两江,非贪其土地,是为消弥祸患,使两江生民得比内地。此去须一举成功,一劳永逸,为后世福。”
章惇说道:“相公之意,惇理会得。”
王安石心有所感,站了起来,走到穸前。在他的眼前仿佛现出了广漠的原野,白草黄沙,帐篷牛羊。这是王安石想像中的蕃地景象,他想到了王韶。他说道:“王韶经制蕃部,内可安陇右,外则制西夏,虽纵横数千里,本是汉、唐旧境,也曾为西夏谅祚所觊觎,结吴叱腊又曾想独立为国。如经王韶之手,入我大宋版图,是一大功业。两江之地,南江十六州,北江二十州,为大宋之肘腋,又非蕃地可比。宜尊其风俗,教其农耕,汉夷之别也少,则可世世相安。若果能如此,子厚功德无量。”
章惇站起来向王安石躬身说道:“相公乃仁人君子也,谨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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