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68/134页


文彦博说道:“王韶之言只怕未必,譬如工师造屋,初必小计,是为易于动工,功工之后方始增多,此时已不得不增了。”
赵顼说道:“这又有何害?屋坏岂可不修?”
王安石说道:“主者善计,岂能为工师所欺?”
文彦博接连两件事应对不称圣意,赵顼正在兴头上,并没有计较,但就文彦博来说,连碰了两个钉子,却已不敢多言了。蔡挺长在泾原路,熟知边事,这时说道:“臣以为可以镇洮军、河州、洮州、岷州、通远军为一路,不妨把镇洮军改为熙州,由王韶总领。臣闻王韶经制蕃部,杀人过多,请陛下下诏止杀招降。”
赵顼说道:“改武胜为熙州,以熙、河、洮、岷、通远军为一路,此意甚善,王韶可以龙图阁待制知熙州。止杀之事,若强犷不加讨荡,蕃民无缘贴服。”
王安石说道:“武胜和巩令城攻讨杀伤固多,在人心不能无恻怛,然其族间每岁必有仇杀,一为属户,便无仇可寻,一时杀伤,诚有不得已也。”
吴充和文彦博一样,并不赞成王韶经制蕃部,收复河陇,对赵顼和王安石、蔡挺所议不以为然,因见文彦博手抚长髯默然不语,自己有话不说,如骨梗在喉,遂“咳”了一声,说道:“王韶之取诸蕃,屯师暴露,粮饷间关,生民之动,兴之未艾。臣以为可招降木征,还以城寨,授以官爵,令其自守岷、洮,长为外臣,我便不必留兵绝塞,屈力费财。”
吴充的话是对王韶招抚蕃部的否定,又是对赵顼、王安石和蔡挺所议的否定,是要王韶退出蕃部,回到通远军。既然如此,王韶还有何功可言?还要升何官职?岂但无功,劳师耗钱,简直有罪。文彦博看看吴充,微微点了点头。蔡挺看看吴充,又看看王安石,目光最后留在了赵顼脸上。他深知吴充之言赵顼和王安石是不会接受的,他的心底里也有一番考虑,如从军事眼光来看,王韶经制蕃部没有什么不对,吴充不知王韶取河湟而固陇右的意义,是书生之见。蔡挺固然对王韶取武胜之举抱肯定的态度,也以为吴充之言不可取,但他与吴充同在枢密院,同是枢密院副使,吴充的资格还要比他老些,他觉得不便出言反驳。王安石没有想到这个亲家说出如此一番话来,想反驳必竟碍着面子,正在考虑措辞温言驳斥,赵顼断然说道:“此言不妥。”
吴充的话无异是向正在兴头上的赵顼泼了一盆冷水,但赵顼却无意与吴充作口舌之争。赵顼和王安石让王韶经制蕃部,最终便是经制西夏,“叛臣立国”是赵顼刻骨铭心的恨事,这一点吴充包括文彦博不会感同身受,自然也是不会同意的。更何况王韶招抚蕃部之初,西夏正觊觎这片土地,结吴叱腊忙着立国?赵顼说道:“木征已败不足为虑,可按王韶之意,除木征之弟结吴延征为礼宾副使除洮、岷铃辖,瞎药为内殿崇班,何时取河州,盖由王韶定夺。”他语调铿锵,有金属之声,面容随之肃然。“至于在武胜建市易司事,不知三司可备得有银钱。——兰元振,传薛向上殿。”
薛向是赵顼御笔亲点总领六路均输的,几年来已渐次升至三司使。稍顷,薛向急匆匆跑至殿外,略整了整衣冠唱名进殿。赵顼说道:“新附羌人协助筑城防卫需得支费,武胜建市易司也需银钱,不知三司可有备得?”
薛向说道:“启奏陛下,所需银绢,三司皆已备得。”
赵顼说道:“调十万银、绢给秦凤路缘边安抚司充作边赏,再调五十万给武胜建市易司。”
薛向说道:“遵旨,日内即可提调。”
赵顼对王安石和文彦博说道:“韩绛耗银六百万干得何事?王韶经制蕃部用些许银、绢不为多。”
王安石回了声“陛下圣明”,文彦博没有说话,于是紫宸殿里的口水之战告一段落。
薛向告退后,赵顼扫了众人一眼,说道:“我朝自太祖皇帝登极之后,初用五代王朴所制的钦天历,建隆二年诏王处讷别造新历,是为应天历,太宗太平兴国四年行乾元历,真宗咸平四年行仪天历,仁宗嘉佑末行崇天历,到英宗即位,又作新历曰明天历,沿用至今。”赵顼说到这里打了个顿,仿佛是要众大臣注意,刚才说的是前朝,现在要说本朝了。赵顼接着说道,“司天监言,明天历所载五星之行、日蚀之候均有小差,朕意欲编新历,补旧历之不足,众卿以为如何?”
这是又一个大题目。作为历法,每朝必修,赵顼提出要编修新历,作为宰相,要首先表态。王安石欠身奏道:“旧历推调稍疏,不堪继用,陛下既有重修之意,臣等自当遵行。”
王珪和冯京应声说道:“臣等自当遵行。”
赵顼的目光投向文彦博,文彦博心想,编造新历是朝庭大事,从太祖到英宗每一位皇帝都编有新历,赵顼要编,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他问道:“不知陛下将用何人别造新历?”
赵顼说道:“沈括如何?”
文彦博与沈括不熟,拿眼看吴充,吴充也与沈括不熟,不过知道沈括曾在金殿与灵台郎亢瑛辩论,出足了风头。吴充不置可否,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臣以为沈括可除司天监正,总理其事。据臣所知,淮南卫朴甚精天文历法,陛下可下诏令其赴京候用。”
赵顼说道:“卫朴乃一布衣,不知肯不肯应诏。”
王安石说道:“卫朴其人,臣与他曾有一面之缘,与沈括堪称莫逆。此人倜傥耿介,令其做官或不应诏,召其修历,正是投其所好,必会应诏。”
赵顼说道:“如此甚好,朕即令内侍前往淮南颁诏。”
冯京说道:“只怕还得赐些盘缠。”
赵顼说道:“这个自然,从淮南到京,京畿知县一个月的俸禄差不多了吧?”
议了几件事,时辰已经过午,赵顼站起身来正待离去,张茂则捧了一叠奏折进来呈上,首先进入赵顼眼睑的正是欧阳棐离开王安石府上即送往通进银台司的欧阳修的遗表。赵顼先说了句“欧阳修死了吗?”站在御案旁略一过目,又说:“欧阳修已死,朕不胜痛惜,张茂则传旨太常寺,给欧阳修拟谥号,恩恤从厚。众卿尚有何言?”
王安石见欧阳棐已把欧阳修的遗表送进宫中,赵顼问及此事,也就说道:“欧阳修乃三朝元老,天性刚劲,见义勇为,生前几遭谗毁,陛下理当恩礼优渥。欧阳修为我朝文章大家,可与前朝韩愈相比肩,臣曾观其所撰《五代史记》,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为文丰约中度,所据博而实,正可补官修本之不足,宜传之后世,臣以为此必为欧阳修之遗愿也。”
赵顼说道:“朕也闻欧阳修修得有《五代史记》,文采焕然,朕即下诏求其书稿,与官修本并行于世。”
欧阳修论资历与韩琦、文彦博相仿,私交也厚,因为欧阳修曾反对青苗法,文彦博担心王安石会有所毁誉,在王安石说话的时候,文彦博两眼一直盯着王安石,惟恐从王安石嘴里蹦出中伤欧阳修的话来。大臣死后,虽然所当享有的恩礼盖由太常寺议定,但太常寺也得听执政的,尤其要听首相的,首相所恶的人,太常寺议定恩恤时自然不敢从优。直到王安石说完话,文彦博才暗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就凭王安石这一番话,太常寺议定对欧阳修的恩恤时定会从优了。于是对赵顼说道:“安石之言甚善,陛下对老臣恩礼有加,臣等感同身受。”
中书省的王珪、冯京和枢密院的吴充、蔡挺跟着说了欧阳修几句好话,又称赞赵顼对老臣恩礼优渥,这也是人之常情。后来太常寺先对欧阳修谥一“文”字,常秩此时已兼领太常寺,说欧阳修有定策之功,在“文”之后应加一“忠”字,世称欧阳文忠公。论者以为常秩给欧阳修谥号上加一忠字,似褒实贬,明扬暗抑,只怕未必。
王安石回到家中,已是未初光景,草草吃了一碗饭,便去内书房。刚在椅子上坐下,忽觉一阵眩晕,连忙闭目休息,不一会感觉好些了,在砚池里添了点水,把墨磨浓,打算给欧阳修写一篇祭文。
想到欧阳修,引起了王安石对往事的怀想。与欧阳修的交往,因为岁月在已经消逝了的旧事上布了一层轻雾,此时回忆起来,犹如秋阳下漫步,温暖而惆怅。
王安石本应是第一名后来却是第四名进士及第,或许欧阳修知道个中因由,因此对于王安石的贯注远多于排名在他之前的王珪和韩绛。年轻时的王安石并非是衣饰鲜亮倜傥风流又喜欢张扬的人,欧阳修称王安石是“谨厚人”,并且他已看出这个“谨厚人”的布衣粗服之内的襟怀。他赠诗给王安石,诗曰:“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朱门歌午争新态,绿绮尘埃试拂弦。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樽酒盍留连。”欧阳修在文学上早负盛名,又是朝庭重臣,在王安石——一个进士及第不久的年轻后生面前对己谦恭自抑对彼极力推崇,实在难得。“后来谁与子争先”这一句,已经把王安石抬到了冠绝士林的高度。王安石知道,欧阳修的诗歌赠答,其实是为他扬名!
进士及第之后第一任是以大理寺评事任舒州签判,任满之后,按制应赴京参加翰林院考试,王安石没有参加翰林试,欧阳修知道后差人询问,王安石上门解释,因为座中另有客人,未能详言,王安石又写信说明不参加翰林试的原因:“某所以不愿试职者,向时则有婚嫁葬送之故,势不能久处京师。所图甫毕,而二兄一嫂相继亡。于今窘迫之势,比之向时为甚……亲老众口,寄食于官舟而不得恭养,于今已数月矣。”于是王安石委婉提出,“早得所欲,以纾家之急,此亦仁人宜有相之也。”家贫亲老,不择官而仕,王安石不愿在京师虚耗时间,他要求尽快外放。不久,王安石出任鄞县知县,欧阳修为之解释,也为之斡旋。
后来,欧阳修数次向仁宗皇帝举荐,说王安石“无施不可”!王安石进三司,除知制诰与此不无关系。
欧阳修如此眷顾和提携,王安石何敢或忘?后来欧阳修反对行青苗法,也不过以私谊写信给王安石,婉言劝告而已。斯人已去,能不缅怀!
王安石忽然觉得有一种激情在胸中冲撞,这是对故人的感载和痛惜,不错,应该给欧阳修写一篇祭文,用我的心和我的泪写。这是为死者写的,可告慰死者于地下,却是给活着的人看的,让后人传颂的。
王安石铺开素纸,因为太常寺的谥号还未议定,王安石先不写标题,直书正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可得而
推?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抑又
何悲?
这是一个开头,说欧阳修生有闻而死有传,无愧乎此生,用“抑又何悲”四字引出正文。王安石停了一停,略一沉思,挥笔直书: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
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
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
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
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这一段写欧阳修的文事,王安石一气呵成,写来甚觉快意,文势愈见其豪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窜斥流离,而
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
正之节,至晚而不衰。
这是对欧阳修品格、气节的赞美,所谓刚正果敢。欧阳修在朝,虽执政、士大夫有所干请,不可行则当面拒绝;台谏官论事,也必诘以是非。欧阳修的窜斥流离,都是为人所毁,以至惹了两次风流官司。祭文固然不必写得过于具体,王安石也要为长者讳,为尊者讳。
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
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
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
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颍水之湄。
宋仁宗没有儿子,直到晚年一直没有立储,弄得满朝大臣惶惶不安。欧阳修上疏说:“陛下临御三纪,而储宫未建。昔汉文帝初即位,以群臣之言,即立太子,而享国长久,为汉太宗。唐明宗恶人言储嗣事,不肯早定,致秦王之乱,宗社遂复。陛下何疑而久不定乎?”当时欧阳修是参知政事,嘉佑六年,与宰相韩琦一起奏请仁宗立赵曙为太子,嘉佑八年仁宗驾崩,又辅赵曙即位,是为英宗。这之后欧阳修离朝出任外官,所以王安石有箕山颍水之喻,与尧、舜时的巢父、许由相提并论。
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唏嘘;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
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
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向慕瞻依”四字,道出了王安石对欧阳修的真实情感,写到“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王安石不觉泫然。
王安石刚搁笔,练亨甫进来回事,一眼瞥见书案上的祭文,捧在手里先读了一遍,连说了三个“好”字,回完事便把祭文带到客厅,客厅里的十几个等候王安石接见的官员争着读了,又向练亨甫索纸索笔,一一抄录,第二天便满京城的转抄传诵了。
王安石差专人把这篇祭文送到客舍中的欧阳棐手里,欧阳棐连读了两遍,“向慕瞻依”四字在嘴里连连咀嚼,不觉涕泪交流。欧阳棐本无大病,不过感了些风寒,吃了两帖药便无大碍,只是为母亲交待下的两件事无法办妥着急。现已探得皇上已下诏征求父亲的《五代史记》的遗稿,王安石也为父亲写了祭文,两件事不必自己请求,王安石竟为之办妥,不觉心怀大畅,当时便决定上王府向王安石叩谢。
父丧在身,欧阳棐必得肃容含悲,但与第一次进王府相比,这次的腰杆不由得挺直了三分。不巧的是王安石不在家,由王雱接待,而王雱的态度也热情了不少。一番礼让,引进客厅,王雱便一迭声吩咐:“给叔弼兄上茶!”又说,“家父不在,叔弼兄尚有何事只管对弟言明。”
欧阳棐说道:“有劳元择兄了。丞相万几之余,为先父书写祭文,一时洛阳纸贵。不只文采豪健瑰丽,指顾功过,也足可告慰先父于地下。为人子者无以为报,谨以祭颡于地,敬谢丞相盛德。”
王雱说道:“叔弼兄如此说就见外了。你我两家,世谊本厚,令兄取吴充之女为妻,舍妹嫁吴充之子为妻,也算有通家之好,家父也必不令叔弼兄叩谢。今后有空,还望叔弼兄常来走动。”
客厅中边和王雱闲话边待候王安石的几名客人,均已读过王安石写的祭文,又见欧阳棐甚得礼遇,一个个嘴里叫着叔弼兄长,叔弼兄短的套起了近乎。世情如此,不足为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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