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75/134页
蔡烨、潘夙同声应道：“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唯大人马首是瞻。”
这一天，章惇一行人走了一百二十余里，在武阳镇打尖住宿。郭祥正派得有人打前站，早把一家大客店包了。一宿无话，第二天早早上路，傍晚时分到达安化。刚到城外，却见有数百人正闹哄哄的聚在前面，有的指手画脚，显见情绪十分激动。章惇不明所以，一颗心竟提了起来。
正文 九十、苏纳宴请章惇 ，厢房里押着十六个狤伶人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0-28 7:02:21 本章字数:5385
其实，聚集在安化城外的那群人，是苏纳所率族人，听说章大人进山，早早的便在这里外恭候。郭祥正的话不错，蛮民果然把盐巴当成了宝贝。苏纳见了锦缎，不过啧啧称奇，见到盐巴，竟连连称谢，说道：“苏纳不才，怎敢当此重礼！”邻近的蛮酋，与苏纳一同迎接章惇的，见这么多盐巴，眼睛都亮了，齐跟在苏纳身后，希望从苏纳手中分润些。
晚宴设在苏纳家的厅堂里，门外遍插火把，厅内燃着章惇带来的椽烛。酒和杯盘也是章惇带来的，盘中的各种山珍野味在冒着热气和浓香。章惇坐首席，依次蔡烨、潘夙、郭祥正，苏纳和几个族中有头脸的三位耆老相陪。郭祥正悄悄告知章惇，在路上拦截他的三个蛮民果是佶伶族人，打算行刺章惇的，一共十六人，已被苏纳全数捉了，就关在大厅的侧厢里。章惇听了，说了声“知道了”，忽又问郭祥正：“关在侧厢，这是何意？”郭祥正说道：“其中之意，卑职并未推究。卑职略作防范，请大人放心。”蔡烨和潘夙见郭祥正与章惇耳语，只盯了郭祥正一眼，因席间人多，也不好出语相问。
酒过三巡，章惇说道：“本官听郭祥正郭大人言道，苏头领能上体圣意，下应民心，率部归化，人户土地均已检点完毕，又定得赋税，本官不日拜表圣上，必有封奖。”
苏纳拱手说道：“大人经制蛮部，又亲履崎岖，原本便是为敝族谋利，小人不敢言功。若有封奖，皆大人眷顾之恩，小人没齿不忘。”
章惇说道：“苏头领不必过谦，本官这次偕蔡大人、潘大人、和郭大人前来贵部落，尚有事与苏头领相商。”章惇说到这里，看了苏纳和三位耆老一眼，见他们正恭恭敬敬的听着，接着说道，“梅山方圆千里，道路既不通畅，朝庭政令无以下达，商贾亦难往来。以本官之见，既已归化，宜择地筑城，加设县、镇，苏头领以为如何？”章惇说完，看了蔡烨、潘夙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开梅山的一大举措，便是设县、镇以治。作为一个大部落的头领，苏纳如何懂得这中间的道理？便是懂得，凭一个生计尚且艰难的部落，又如何有力量筑城？苏纳正不知如何回答，蔡烨见章惇看自己，早知其意，对苏纳说道：“章大人所言，乃兴梅山之大计。县、镇筑则商贾至，商贾至则百业兴。既便利蛮民山货土物出售，又可从镇上购得粮食盐巴和衣物用具，不须几年，蛮民生活便可与汉民无异了。”
苏纳说道：“如大人所说，好却是好，只是小的族人生计维艰，如何能筑得城？”
潘夙笑道：“苏头领何必多虑？筑城之费自然由察访司出得，贵部落出人工，或支给粮食，或支给银钱，莫非还有人不愿的吗？”
苏纳和三位耆老交换了一下眼色，说道：“有此好事，谁还不愿？各位大人为梅山谋福祗，小人们可不能不知好歹。”
郭祥正说道：“从梅山地势看，县衙宜设在安化，向东可在武阳建镇，向西北则在开陕建镇，通向潭州和鼎、澧两州均皆便利，列位大人和苏头领以为如何？”
章惇说道：“安化离邵州较近，郭大人又在邵州任上，安化可归属邵州。如何筑城，便由郭大人和苏头领再筹画吧。至于兴办庠序，教训蛮民子弟，那更是以后的事了。”
苏纳听章惇说今后还要办学校教育蛮民子弟，更是高兴，与耆老们交换一下眼色，又向惇章拱手道谢。章惇笑问苏纳道：“苏头领，明天便是贵部落大节了吗？”
苏纳说道：“正是。今年大节能邀得章大人和三位大人光临，可是梅山的福份。”
章惇说道：“承蒙相邀，本官叨扰了！明天你可会同梅山各部落商议，今年春耕需得多少耕牛种子农具，报个数来，本官再与蔡大人、潘大人、郭大人详酌。夜深了，本官不胜酒力，撤席了吧。”
苏纳见章惇站了起来，蔡烨、潘夙和郭祥正也跟着站了起来，忙说道：“请大人们宽坐。”遂又大声吩咐，“撤席！”稍顷，厅内收拾得干净，苏纳和三位耆老向章跪下，苏纳说道：“大人如此相待我等蛮族，真乃活菩萨矣！小人尚有何言？小人得知佶伶族十数人欲不利于大人，现已全数拿来，关在厢房。小人原对章大人来意甚有疑虑，若擅作威福欺压敝族，逼不得已时放出彼等格杀大人，然后再把彼等尽数杀死。实情如此，请章大人治罪。”说毕，吩咐一声：“押上来，请大人发落。”话音刚落，厅内侧门打开，十五名佶伶族人被捆绑着押了出来，在章惇四人面前跪下。
佶伶族有人欲行不轨，章惇听郭祥正说过，心中有数，这十五人押上，并不感到意外，是以神色淡定。何以关在厢房，虽觉有点古怪，原来苏纳还有这样一番心思，生生的一出鸿门宴，倒是始料不及。蔡烨和潘夙却是暗暗心惊，见章惇面不改色，反倒十分佩服。章惇先对苏纳说道：“苏头领和诸位耆老先请起来，蛮汉隔膜已久，心生疑虑，也是常情，何罪之有？坐下说话。”随即面色一端，对佶伶人喝道：“本官开梅山，乃奉旨行事，使蛮、汉世代和睦相处。尔等不事农桑，以劫掠汉民为生，本官便容你们不得，又竟敢密议行刺本官，现被捉来，有何话说？”
一个为首模样的人一挺腰朗声说道：“蛮、汉不容，向来如此，今日被捉，是我们该死。适才在侧厢之中，听大人对苏头领所说之言，全是为蛮民谋福，小人对谋刺大人之事颇有悔意。大人若杀小人，小人死而无怨，若不杀小人，小人们立誓归化，不敢再有二心。”被缚众人齐声说道：“小人愿意归化，不敢再有二心。”
章惇说道：“本官念你等生计艰难，劫掠汉民也有不得已之处，既有归化之心，自当法外施仁。今日以前所犯，罪无轻重皆释，如能效力朝庭，并可酬奖，若再犯事，定斩不饶！请苏头领给他们松绑。”
这些蛮民，被押到章惇面前，自问必死，谁知章惇竟好言相劝，连连叩头说道：“小人愿意归化，谢大人不杀之恩。”
苏纳喝道：“如再犯事，我苏纳第一个容不得你们！滚吧！”
一夜好睡，章惇醒时，已近午时。只听满耳鼓声咚咚，歌声唱和，忙一翻身坐起，此时苏纳等数个蛮酋已来探望过几次，正在门外候着。章惇略加梳洗，用了些茶点，便与蔡烨、潘夙、郭祥正一起，被苏纳几个蛮酋簇拥着走向门前广场。
所谓广场，其实是一片空旷之地，约有数百亩大小，地上满是砾石乱草，因为每年踩踏，地面甚是坚硬平坦。这是蛮民的大节，人人为之欢庆，又逢绝好的一个晴天，章惇一行人的到来，更增加了喜庆气氛，今天的来人格外的多。广场的西北，面向东南搭了一个看台，一排摆放着几张桌子，上设遮阳，历来是几名大酋和耆老所坐。章惇随苏纳走进看台，在中间位置坐下，左边是蔡烨，右边是潘夙和郭祥正。苏纳本坐在蔡烨之后，章惇要苏纳坐在他和蔡烨中间，便于说话。
章惇落座毕，游目四顾，见场上人群熙熙攘攘，不下万人。场子边上，有卖吃食的，有卖布匹杂物的，有卖各样农具的，也有吆喝着收购毛皮山货的。每个摊位前都围了一圈人挑选问价，有嘻嘻哈哈的，也有大声争执的。章惇虽听不清这些人说的什么，受这气氛感染，也觉十分有兴。这时十几名大小蛮酋前来敬酒，有的能说两句汉语，有的却说的是蛮语，苏纳一一向章惇解释，说这些蛮酋多谢章大人答应给他们耕牛种子和农具，是皇帝派来的活菩萨，是他们最敬重的人，一定要章大人尝尝他们部落的酒。章惇见他们用葫芦装酒，又用青藤系着葫芦挂在颈上，走上前来，再用双手捧着葫芦举过头顶，显见极其虔诚，遂也双手接过葫芦，喝一小口，再递给蔡烨，蔡烨喝了，递给潘夙，依次再给郭祥正。
敬完酒，鼓声又起。这鼓做成筒形，用绳子系了挂在颈上，两头可击。鼓声一起，人们在看台前围成了一圈。苏纳对章惇说道：“马上要表现上刀山、入火海了，这是梅山的绝活，不知可能入得大人法眼。”
章惇笑道：“本官也曾在京城看过杂耍，无非是吞剑吞铁丸，走高跷、荡旱船之类，未曾听说过上刀山、下火海，今天倒要开开眼了。”
说着话，只见表现的把式拿出二十把刀来，先用木块试试刀锋，果然锋利无比，然后刀刃向上绑牢，表现的人便赤了脚在刀刃上走路。二十把刀排成一线，原本极难走稳，何况刀刃极其锋利？先上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了一遍，又把二十把刀摆得高低参差，之后，上来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子，脱去鞋袜，上了刀山。章惇见女子两只春葱也似白嫩的脚踩在刀刃上，忙对苏纳说道：“娇滴滴的小姑娘，如何能玩这个？快叫她下来，别划破了脚。”
苏纳笑道：“大人只管放心，不妨事的。”只见这小姑娘在刀刃之上，时而如风摆杨柳左右摇曳，时而单脚踩在刀上，一腿后伸，成乳燕展翅状，因为刀刃高低相差两尺，在上面行走更见其难。章惇和蔡烨、潘夙看得提心吊胆，反为她捏了一把汗。
“上刀山”表现过后，又表现“入火海”。入火海没有这般惊险，却也奇特，赤着脚在燃得通红的木炭上行走，也是常人所不能。比之汉人的把式，少了点装饰和做作，多了点原始和狂野。表演完毕，章惇笑问蔡烨：“蔡大人，这小姑娘很不容易，该赏点什么吧？”
蔡烨也笑道：“这小姑娘果然不易，不知章大人想如何打赏？”
章惇笑对苏纳说道：“梅山初开，蛮民十分困穷，本官即刻上表圣上，宽展三年起纳赋税，苏头领以为如何？”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苏纳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他忙向章惇连连拱手行礼，又向蔡烨、潘夙、郭祥正行礼，嘴里说道：“大人们真是梅山蛮民的恩人，小人真不知如何感谢了。”
蔡烨笑道：“三年税赋，这小姑娘的面子可不小啊！此事虽好，章大人也不能一毛不拔。潘大人，你和章大人坐得近，摸摸章大人身上可带银子，若是未带，把章大人的衣服脱下来赏人。”
潘夙假意在章惇衣袖里一摸，笑道：“章大人果然没带银子，郭大人，过来搭一把手，把章大人的衣服脱下来。”
郭祥正边笑着边走过来作势要脱章惇的衣服，章惇笑骂道：“别混闹了，你们当我真没带钱吗？今天高兴，要赏的人太多，赋税一免，不是人人有份了？汉人过年，长辈要给晚辈压岁钱，我们四人份属长官，便算是赏给蛮民的压岁钱又有何不可？刚才蛮酋们敬的酒能白喝吗？苏头领行的礼能白受吗？”
蔡烨见章惇如此说，陪笑说道：“章大人说得是，章大人原本也是带了银子的，我们也是该给蛮民出压岁钱的。”
章惇、潘夙、郭祥正听了，都大笑起来。苏纳高声把免三年税赋的事给场上的众蛮民说了，广场上立刻欢呼起来。
晚上是年轻人的天下，广场上燃起了一堆堆篝火，青年男女们手牵着手围着火堆跳舞，或坐在一旁唱歌，用歌声传情，情投意合的或相拥而坐，或走向了僻静之处。
晚饭以后，章惇没有再去广场。与蔡烨、潘夙、郭祥正商量些事之后，回到房间。外面歌声此起彼伏，声声入耳，兴奋着他的神经，竟是无法入睡。想起京城衔命，丞相训示，虽小有周折，梅山之事基本大功告成，一些细事末节可委之蔡烨、潘夙、郭祥正三人，倒是南江事烦，部落众多，各有所怀，争斗劫掠之事屡有发生。况且他之来荆湖路不只是经制蛮部，还有推行保甲、免役之事，此地事完，还得再去南江。然则开梅山可称得上是一段功业，进梅山之后的见闻际遇，蛮民的奇异风俗，为世人所不知，我何不书之以文字？他日回到京城，足可博丞相一笑！想到这里，不觉文思泉涌，非长律不能寄兴。案上有现成的纸笔，章惇提起笔来，一挥而下：
开梅山，梅山万仞摩星躔，扪萝鸟道十步九曲折，时有
僵木横崖颠。负麻直上祝南岳，回首蜀道犹平川。人家
迤逦列板屋，火耕硗确名畲田。穿堂之鼓堂穿壁，两头
击鼓歌声传。长藤吊酒跪而饮，何物爽口盐为先。马郎
酣歌苗女和，不待媒妁自相牵。白巾缠髻衣绕裙，野花
山果青垂肩。如今丁口渐蕃息，世界虽异非桃源。熙宁
天子廑圣虑，命将传檄令开边。给牛货种使耕垦，植桑
插稻输缗钱。人人欢呼愿归顺，裹头异语淳风旋。不特
得地一千里，王道荡荡尧为天。汉皇黩武竟何益，性命
百万涂戈剑。李广自杀马援死，寂寞铜柱并燕然。伊溪
之源最沃壤，择地作邑民争先。大开庠序明礼乐，抚柔
新俗威无专。
写到这里，章惇忽然想起进安化看到一处山崖平如刀削，石质既坚且润，何不把此诗镌刻其上，让后人观之，留一佳话？想到这里，提笔又加了两联：
小臣作诗谐开府，梅山之崖石可镌。此诗可勒不可泯，颂
声万古长潺湲。*
写完诗，章惇甚感得意，又慢慢咀嚼斟酌，好一会才睡。
*注明朝杨慎论章惇开梅山云：梅山地今为长沙之安化五寨，自
熙宁至今永无蛮獠之患，则章惇之举，秦之长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