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78/134页


耶律洪基又问:“有谍报说宋国连年修雁门关,有这事吗?”
萧惟信说道:“宋国修雁门关是实。”
耶律观说道:“宋国岂只是修雁门关?从雁门关向东百里全是塘泊,塘泊后面广植柳、槐,其意便是阻我铁骑。”
耶律洪基说道:“我大辽和宋国世代和好,有先帝誓书为证,宋国如此作派,莫非是想背誓吗?”
耶律伊逊说道:“陛下,宋国果有背誓之意,臣乞领十万铁骑,踏平雁门关,拿下东京,最不济也得夺回关南十县。”
萧惟信说道:“魏王之言非是,辽、宋两国,不可轻启战端……”
耶律洪基不等萧惟信说完,摆了摆手说道:“卿不必争论,朕自有道理。”
李相熙看着萧惟信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周围响起了簌簌之声,耶律洪基觉得脸上一阵沁凉,原来下雪子了。这是下雪之前先下的一种冰晶,一种极小的颗粒,打在枯草之上,响声甚是细微。耶律洪基胯下的飞电,不耐烦久站,不住的用前蹄刨地,此时竟昂首扬鬃长嘶起来。飞电一叫,李相熙、耶律伊逊、萧惟信和耶律观所骑的马也都不安分起来。耶律洪基提缰兜转马头,嘴里说了声“回应州”,两腿一夹马腹,当先跑下山去,李相熙四人连忙催马赶了上去,刚才还在搭帐篷的扈从军士忙不迭拆卸了赶上卫护。
耶律洪基回到应州行宫时,雪已下大了。那雪如撒粉扯絮,纷纷扬扬,又如漫天白蝶,翩翩飞舞。没有风,这雪下得无声无息,无穷数的雪片很快就复盖了原野,复盖了地面上的一切,耶律洪基的行宫也成了粉妆玉琢的瑶池仙境。
尽管外面成了冰雪世界,行宫的议事厅里却依然温暖如春。两架火炉里木炭毕卜,烧得正旺,因做了烟道,厅堂里没有一丝的烟火气息。耶律洪基身着重裘端坐在龙床上,因为热,他解了腰带,半敞着怀。他脸色穆然,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半天围猎没打着野兽本已使他不快,回到行宫,又接到萧皇后的奏疏,说什么“妾闻穆王远驾,周德用衰;太康佚豫,夏社几屋。此游佃之往戒,帝王之龟鉴也。顷见驾幸秋山,不闲六御,特以单骑从禽,深入不测,此虽威神所届,万灵自为拥护,倘有绝群之兽,果如东方所言,则沟中之豕,必败简子之驾矣。……”下面还有几行字,恰如乱蝇在眼前飞舞,他实在不想看下去,嘴里还要说:“皇后真贤后也,朕敢不嘉纳。”
南、北两院的两府大臣进殿了,行礼如仪,他习惯成自然的说了“众卿平身,赐坐”。他的那双在荒草丛林中寻觅野兽时异常锐利的眼睛,或许是因为熊熊的炉火代替了峭利的寒风,丛林旷野也被珠帘锦褥所取代,赫赫威仪又终究遮掩了原始的狂野,此刻有点柔和,甚至有点呆滞。他把在座的大臣扫视了一遍,这才想起了今天所议的事是何等的要紧,终于也把没打着野兽的不快和皇后的上疏劝谏丢在了脑后。他的目光停在了南院宰相萧惟信的脸上,问道:“萧爱卿,南朝情况如何?给朕分说分说。”
萧惟信说道:“臣遵旨。启奏陛下,臣差人探知,王韶经制西蕃,已平河、宕、岷、洮、熙五州,拓地数千里,功成在即;章惇在荆湖路开梅山经制两江洞蛮,拓地千余里,已在新拓地区建学和排定保甲。沈起在桂州大有经制交趾之意。宋朝声威,已非庆历之时可比,我国切不可等闲视之。”
耶律洪基“嗯”了一声,目光移向南院枢密使耶律观,耶律观接着奏道:“臣以为萧大人所言甚是,宋国仍在雄州外修筑罗城,白沟馆驿又盖楼橹箭穸,河东路沿边增修戍垒,侵入我国蔚、应、朔三州境内,只怕有窥视我国之意,陛下切勿小觑。”
耶律洪基又问萧惟信:“前次朕曾言卿,宜在边界或两属地内生事,以窥宋国之意,卿等所为如何?”
萧惟信奏道:“我国屡差巡兵过界巡逻,雄州知州张利一甚是强横,屡差人马逼回我国巡兵,虽未交锋,其势甚壮。我国渔民越界捕鱼,被雄州守将赵用赶回,并深入我国十里,烧毁渔船百艘。经我方交涉,虽张利一调任,赵用罢职,我国也未占得便宜。现在宋国派冯行己知雄州,此人也是个不好相与的。”
看起来,辽国和宋国前一个回合的交量,辽国未能占得便宜。耶律洪基目视众人,问道:“宋国有无觊觎我国之意?众卿以为如何应对?”
在辽国的政权中,北院的地位在南院之前,而身为魏王又兼任北院枢密使的耶律伊逊,地位仅在辽国皇帝耶律洪基一人之下。因宋朝地界与南院辖地毗邻,是以在问起与宋朝的边界纠纷时,耶律洪基问的是南院的宰相萧惟信和南院枢密使耶律观。而萧惟信和耶律观的话使耶律伊逊很不耐烦。他就座位上向耶律洪基拱了拱手,大声说道:“启奏陛下,宋国在蕃部用兵多年,王韶已下五州,章惇开梅山拓地千里,此乃宋国百年来未有之事。宋国经制西蕃之后当经制西夏,而宋国皇帝赵顼素有夺回燕云十六州之志。当此时也,我国当示之以强,不使宋国生觊觎之心。南院虽令巡兵在两属地生事,但巡兵过界而被宋兵逼回,渔民过界捕鱼,反被宋兵烧了渔船。蔚、应、朔三州边界口铺内移,又被宋人蚕食。此非示之以强,而是示之以弱。以臣之见,应陈兵于边界之上,扬言欲夺回关南十县,宋国稍有支吾,臣愿任南侵领军使。”
耶律伊逊话音刚落,南院枢密使耶律观奏道:“陛下,臣以为魏王之言甚是。辽宋两国虽曾盟誓世代和好,然宋国在雄州外修罗城,白沟驿盖楼橹箭穸,均为背誓之举。宜如魏王所言,先陈兵雄州城外,陛下再修书致宋国皇帝,索还关南十县。即便因此而起纷争,我大辽又何惧之?”
北院知枢密院事耶律呼敦先看了耶律伊逊一眼,然后奏道:“臣也以为魏王之言甚是,我国当示之以强,使宋国慑服,不敢生北侵之心。”
耶律洪基习惯的看看左右,今天萧太后和皇子耶律浚没有参与议事,左右没有设座。耶律洪基的目光便又投向耶律伊逊和耶律观、耶律呼敦。耶律洪基说道:“三位爱卿之言甚是明白,朕亦以为应向宋人示之以强,然两国交兵却非朕所愿。”说到这里,他问萧惟信,“萧爱卿,以卿之见,朕当何以处之?”
耶律伊逊三人相继奏事,虽有对宋用兵一说,萧惟信并不急着辩驳。因为御前议政,尽可从容言事。见耶律洪基问到自己,萧惟信这才向耶律洪基拱手行礼,然后奏道:“臣以为魏王所言我国当向宋国示之以强之言甚是。”
耶律伊逊听萧惟信赞成他的话,不觉伸手轻捋颏下长髯,甚是得意。却听萧惟信又说,“陈兵边界,徒费钱粮,却是不宜。向宋国索要关南十县之事,因关南十县乃周世宗所取,在澶渊盟誓之前,先帝兴宗又曾索过,宋国以加岁赐回应,此时再行索要,也甚不宜。臣以为陛下可遣使宋国,请其停修罗城,拆毁白沟驿馆的楼橹箭穸,索要蔚、应、朔三州被宋国所侵之地,则既向宋国示之以强,又理在我而屈在彼,宋国无不予之理。”
这时一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北院宰相李相熙开口说话了。按说他的地位在萧惟信之上,但萧惟信是后属,连耶律伊逊都让他三分,李相熙不得不谦让一点。“启奏陛下,萧大人之言甚是。”李相熙注视着耶律洪基,嘴里这样说道。“强邻压境,卧榻之前有他人酣睡,我大辽如此,宋国未尝不是如此。先帝订下盟誓,两国相安七十余年而不敢渝盟。我大辽每年得岁赐三十万两白银、十万匹绢何必渝盟?大宋每年输我国绢、银何事不渝盟?大宋对我大辽之忌惮过于我大辽对大宋之忌惮,渝盟,非不为也,是不敢也!南院令巡马越界生事骚扰,强者之所为也。大宋因我国之责而调张利一罢赵用,弱之示也。交兵非大辽之福,向强邻示之以强,是为求安。如萧大人所言,陛下可遣使宋国,责其背盟,索要蔚、应、朔三州被侵之地。”李相熙把萧惟信的话作了发挥,因此也更有说服力。
李相熙说完,看了萧惟信一眼,恰好与萧惟信的目光一碰,李相熙微微一笑,萧惟信点了点头。南、北两院宰相说了话,耶律伊逊和耶律观也明知发兵南侵不可行,互相看了一眼,不再提出异意。耶律洪基说道:“萧爱卿和李爱卿之言甚是,假若宋国不依,又如之何?”
萧惟信说道:“我国强索,宋国自然不依。我国之举得地尚在其次,是要宋国不敢生北侵之心。且责其背盟,直在我,曲在彼,以臣之见,宋国当屈。”
李相熙说道:“萧大人之言甚是,若以往事验之,宋国不敢倔强。”
耶律洪基说道:“宋帝儒弱,宋将未必不强。不然如何开得河湟收得梅山?果欲遣使,众卿以为谁可为使?”
李相熙说道:“兹事体大,必选身份贵重者为使,使宋人不敢小觑。臣以为林牙萧禧可行。萧禧既有兴复军节度使之职,又有使相之衔,素为朝野所重。且处事谨慎,必可不辱使命。”
萧惟信紧接着说道:“臣也以为萧禧可行。”
耶律伊逊说道:“李大人和萧大人举荐萧禧前往宋国,臣也以为甚好。”说到这里,两眼在李相熙和萧惟信的脸上一扫而过,又向李、萧二人点了点头。萧禧也是后属,素有威信,两位宰相发了话,自然无人反对。强横如耶律伊逊,也不敢对萧禧无礼。
耶律伊逊说完,耶律观和耶律呼敦也点头表示赞成。
议事毕,耶律洪基觉得肚饥,想去和萧皇后共进晚膳,顺便再温存温存。他忽然想起萧皇后的劝疏,顿觉索然无味。他随即改道,找顺妃去了。





正文 九十四、得知木征又围了河州,赵顼脸色大变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1-1 7:09:42 本章字数:4599

萧禧将要前来索要河东路两属地的消息传到汴梁时,已是熙宁七年的春天了。此时,赵顼正为久旱不雨坐卧不安。
这场大旱,自江淮以北波及半个国家,犹以河北为重。从熙宁六年入冬以来,整整百日未下一滴雨。土地干裂,井泉溪涧大半涸竭,禾苗焦枯,田间已看不到绿色。赵顼已经两次下诏,旱灾严重的州、县免去百姓的夏税,所欠常平钱谷不得索要。又下诏中书:
朕涉道日浅,晻于政治,政失厥中,以干阴阳之和。乃自冬
迄今,旱暵为虐,四海之内,被灾者广。间诏有司,损常膳,
避正殿,冀以塞责消变,历月滋久,未蒙休应。嗷嗷下民,
大命近止,中夜以兴,震悸靡宁,永惟其咎,未知攸出。意
者朕之听纳不得于理欤?狱讼非其情欤?赋敛失其节欤?忠
谋谠言郁于上闻,而阿谀壅蔽以成其私者众欤?何嘉气之久
不效也?应中外文武臣僚,并许实封言朝政阙失,朕将亲览,
考求其当,以辅政理。三事大夫,其务悉心交儆,成朕志焉。
赵顼的这封诏书有点像罪己诏。罪己诏是形式,却也不像是作自我批评。不过有一点是十分明白的,赵顼是真的着急了。其实,损常膳,避正殿,下罪己诏,也是虚应故事,一种给老百姓看的姿态,天上未必便因此能飞来一片云彩,洒下几滴水珠。
正当赵顼为大旱夙夜焦劳之时,听到了辽国将派萧禧前来索要河东路两属地的消息,忧急之中又多了一层不安。
这天的议政照例是在紫宸殿,赵顼满脸忧容,居中坐在金装失漆龙床上,背后是云水戏龙屏风。两府大臣分两边坐在雕花木墩上,互相用目光探询、招呼。皇帝不高兴,做大臣的脸上自然也不能露出笑意,但都是一副临大事不乱方寸的样子,脸色平静不异往日。赵顼目光直视着王安石,问道:“朕闻契丹将遣萧禧前来,已召韩缜回京提举在京诸司库务,就伴萧禧。契丹若坚要河东两属地,如之奈何?”
王安石说道:“彼若要,不可许。”
赵顼又问:“彼要之不已,又当如何?”
王安石说道:“如彼要之不已,可遣使以道理与之相辩。”
赵顼问道:“契丹若兴兵南侵,如之奈何?”
王安石说道:“必不至如此。”
赵顼说道:“彼果然兴兵,则又如何?”
王安石说道:“以人情计,契丹无兴兵之理。”
冯京说道:“若以道理相辩,我方理未尝不直。”
赵顼说道:“江南李氏何尝理曲?为我太祖所灭。”
王安石说道:“今大宋地非不广,人非不众,财谷非少,无畏契丹之理。若与柴世宗、太祖同道,何至为李氏?陛下不必太忧。”
辽国索要河东两属地以至两国交兵,这是赵顼最担心的。这两件事萦绕脑中挥之不去,使他寝食难安。他的这种担心向两府大臣抛出来了,王安石的话说得十分明白,也十分肯定。而且不只王安石,其他大臣也都这样说,脸上也都很平静,一点没有担惊害怕的样子,赵顼悄悄舒了一口气,稍稍放了点心。刚才赵顼与王安石一递一句问答,别人也难以插嘴,此时陈升之说道:“契丹妄争河东界,声言聚兵,不过是奸巧生事,窥测我国,其间情伪,不难发见。陛下之驭外敌,与祖宗不同,真宗、仁宗意在无为,其用也至柔,外敌侵侮,隐忍而已。陛下讲修政事,张扬威武,契丹不自安,以争河东之地为名,窥测圣意。臣以为此乃契丹坚久盟约之计,绝无渝盟绝好之心。”
蔡挺接着陈升之的话意说道:“陈大人之言甚是,陛下若御之以强,必不至于战争。若御之以畏屈,则契丹朝得寸而暮求尺,不堪其侵扰矣!”
王珪说道:“契丹因见我朝克复河湟,担心以得胜之兵北侵,遣使争辩积年已定之疆界,外示之以强,心实惧我,请陛下勿忧。”
冯京和吴充也连说“请陛下勿忧。”
两府大臣纷纷出言分说,道理也越讲越透彻:辽国遣使前来索要河东地界,是表面上的示之强,其实是见我大宋取熙、河,收梅山,心有疑虑,要河东属地,不过是一种试探,仗是一定打不起来的!两府大臣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是一致的,赵顼听了心内大定,脸上也有了笑容。他说道:“众卿之言甚得我心,契丹之强,自太宗以来不能制,朕不免生忌惮之心。庆历间契丹索要关南十县,仁宗遣富弼出使,果然不辱使命。如今更无如富弼之才具者,是以朕召还韩缜以充馆伴。”
赵顼的话并不需要大臣来回答,而且也确实难说谁谁在当年的富弼之上,可堪驱使。王安石也没有再举荐人,不过他对赵顼说:“我朝非无人,是未之用,陛下用则才人出矣。”人才是用出来的,不用,怎知有没有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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