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79/134页


王安石说这话时心里泛起一阵苦涩之味。他知道,如果他举荐一人,必遭众人所攻。他举荐王韶,王韶遭到多少人的非难参劾?他举荐程昉,程昉何尝又不是常成众人之的?提举河北常平等事的韩宗师劾程昉导滹沱河水淤田,说是堤坏水溢,广害民稼,又说程昉说百姓乞淤田,却未户户取状。中书令程昉差一人,京东路转运司差一人实地检量定验,韩宗师却独差一人定验,结果检出好田一万顷,又淤出好田四千余顷。御史劾程昉修漳河导致年年决口,其实是修漳河出三县民田,百姓数百人至京师,经待漏院出头,谢朝庭差程昉开河,除去百姓三十年灾害。若不是他王安石支持,有多少个王韶、程昉不因参劾罢官?
赵顼自然不明白王安石的苦衷,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什么。三大殿的格式都是内殿外廊,太阳照不到殿内,但殿外碧天艳阳,殿内仍感觉到一股阳和之气,令人洋洋然十分惬意。尽管他们心中想的是要一场滂沱大雨来消解旱情,但烂漫的春花总是赏心悦目的。便是现在坐在紫宸殿里,居于阳和之气中,不比酷暑苦寒舒坦?赵顼好读书,常与王安石谈古论今,挥斥史事,见解也颇为精到。此时此刻,他又掉起了书袋。他笑道:“朕闻契丹与董毡结姻,说是与西夏有犄角之势。不自修政事而托婚于千里之外,所谓舍己之田而耘他人之田者也。”
王安石答道:“诚如圣谕,此吴起所以务在富国强兵,不纳纵横者驰说之言。”
赵顼听王安石提起吴起,越发有兴,笑说道:“吴起欲富国强兵,则废宗室之疏属和官之无用者,由此言之,欲富国强兵,冗费不可不省。”
冯京说道:“吴起以刻暴杀身,不足为法。”
赵顼说道:“吴起所行之事,恐先王亦当为之。”
王安石说道:“陛下之言是也。然吴起所为,自非君子之道,故遭杀身之祸。”
吴起如何,陈升之没有参与议论。王安石对历代治乱了然于胸,陈升之自愧不如,便是赵顼这个青年皇帝的学识也不容小觑,陈升之往往藏拙不语。此时见赵顼兴致甚高,笑说道:“陛下论史切中肯綮,臣等不如。”这样的话,比说“陛下圣明”要实在得多,赵顼更是爱听。于是,紫宸殿东偏厅里的气氛稍稍活跃了些。
正题议完,赵顼并没有退朝的意思,他问王安石:“章惇何时回朝?”
王安石答道:“章惇开梅山和经制两江事已了,正在荆湖南路排定保甲,大约还得数月方可回朝。”
赵顼说道:“熙河既已毕功,朕已下诏令王韶回朝,大约也得半个月才能到京。朕正想见见王韶。”
王韶经制蕃部,有王安石支持,气虽受了不少,官也升得很快,既然功成,自然要回朝面君。略停一停,赵顼先笑了一声,问王安石:“若以王韶与章惇相比,又当如何?”
王安石说道:“若论韬略,章惇当在王韶之上。”
赵顼又笑道:“总不如王韶功大。”
赵顼刚提到王韶,紫宸殿门外一阵脚步声响起,随即有人高声报道:“秦凤路王韶六百里加急。”
原来是通进银台司的人送奏折来了,而且又是王韶的急报!侍驾的兰元振不敢怠慢,不待赵顼下旨,连忙奔出,取过王韶急报,递给赵顼。赵顼手持王韶急报,先不拆开,笑对众大臣说道:“这个王韶,奉旨回朝,已过通远军了吧?路上还发什么急报?能有什么急事?莫非是要告知朕何时到京?”边说边拆开封口,才看几行,“霍”的站了起来,脸色大变,捧着急报的手也颤抖起来。看完之后手里抖动着急报,嘴里喃喃说道:“这便如何是好?这便如何是好?”边说边在殿里急速的走动。仿佛刚刚想起,他命兰元振把王韶的急报递给两府大臣。
当赵顼突然站起时,两府大臣连忙跟着站了起来,看到赵顼的忧急模样,虽不明所以,心里一个个打起了鼓。他们各自猜测王韶可能发生的事,往最坏的地方猜想,并急速的设想可能解决的办法。按例王安石首先从兰元振手中接过王韶的急报,看过之后再递给陈升之。因为事出突然,从赵顼的神态看,这份急报非同寻常,陈升之等不及,竟走到王安石身旁,伸过头来一同观看。看过之后,两人互相对看一眼,一时竟想不出话来向赵顼解释和安慰。
原来王韶奉旨进京面君,走到一个名叫兴平的地方,被河州差来的两名军士追上,说是河州知州景思立战死于踏白城,河州被围。高遵裕守氓州同时被围,熙、洮、宕三州人情摇惑不安,要王韶急速解救。兴平尚在秦州境内,王韶得信之后,一面急报京城,一面就秦州领了五千兵直趋熙州。
景思立是如何战死踏白城的?河州被围危险不危险?有多少蕃兵?急报上并没有写。王韶只是听军士述说,而军士所知也非全部,王韶的急报不免语焉不详。这消息果然惊人,尤其是在辽国即将遣使来京索要河东两属地的时候。若是熙、河失计,辽国的来使态度不会更强横了?王安石和陈升之在寻找着措辞安慰赵顼,而此时赵顼也觉得自己过于失态,回坐到交椅上后,眼睛只在王安石和陈升之的脸上巡视。王安石略一思考,便知熙、河形势未必便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脸色平静,语声和缓的说道:“景思立战死踏白城,但河州未失。氓州虽被困,有高遵裕在,可保无虞。请陛下宽心。”
陈升之接着说道:“安石之言甚是有理,况王韶已赶赴熙州,河州事尚有可为,请陛下勿虑。”
赵顼说道:“两位卿家言虽有理,朕如何能宽心?王韶从熙州只带得五千人,济得甚事?王韶也太轻忽了,朕即下诏,令王韶持重勿出。如若王韶再败,熙河之事不可为矣!”
吴充说道:“不若令高遵裕弃氓州回兵固守熙州。”
赵顼说道:“氓州我弃彼得,洮、宕、熙三州遂失屏障,此议不可。”
蔡挺躬身奏道:“启奏陛下,臣愿赶赴熙州,解陛下之忧。”
赵顼说道:“卿意虽善,熙州事尚不需卿。若河北有事,当用卿去。”
时已近午,庆寿宫太皇太后差内侍前来请赵顼前去用午膳。赵顼站了起来。他知道,再议也议不出名堂了。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众卿且退。”望着两府大臣默然无声的退出,又吩咐内侍,“摆驾庆寿宫。”





正文 九十五、王韶和崔进巡至黄河边,“啊”了一声,跳下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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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思立在泾原路蔡挺麾下时原本也是一员勇将,曾建过不少战功,其资历也非王韶可比。王韶取河州,景思立奉调相助,不过就是主客关系,其实也不愿受王韶调遣。景思立刚到香子城,王韶便命他领本部兵马取河州,他本想提出异议,转而一想,攻城拔地容易计功,便打一仗给王韶看看。再说,取了河州,便有可能兼领河州知州,也就没有和王韶计较,而是欣然而往。景思立取河州时,木征已领主力与王韶在牛精谷决战,城上只得一千人,又无主将率领,竟是不战而降。这样一来,景思立便把羌兵看轻了。羌兵不堪一击,王韶纵横蕃部,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于是景思立也把王韶也看轻了。
河州乍取,粮食和水的供应都很紧张,一千降兵成了累赘。战功是按敌人的首级计算的,按当时的赏格,取一首级赏绢五匹,泾原兵虽取了河州,却没有敌人的首级可计功,军中鼓噪不满。先是有军士杀了几名降兵,景思立并未下令制止,不几天,一千降兵竟全被杀光。
河州景思立的部卒杀降卒之时,王韶正在露骨山里转悠。
杀降不祥。景思立所为,激怒了河州周围的羌族部落,也激怒了董毡部将青宜结鬼章。
鬼章驻守的踏白城,在河州西北,离河州百余里之遥。王韶奉旨进京面君,鬼章先是袭杀了河州伐木的军士七人,接着给景思立下书,书中极尽诋毁辱骂之语。说泾原兵无能,除却杀降,上了阵就尿裤子。又说王韶是英雄,他景思立是狗熊,王韶一走,景思立连城门都不敢出。景思立忍耐不住,不管部将如何劝阻,率兵进攻踏白城。
景思立麾下有汉、蕃兵六千人,而鬼章部有两万人,兵力悬殊,景思立又是负气出战,因此,未曾开战,胜负已定。
景思立作为主将,部署本也周到。手下部将都是泾原路旧人,也还尽力。景思立自领中军,命韩存宝、魏奇为先锋,王宁策应。王存为左肋,贾翊为右肋,李粢殿后,赵亶策应。鬼章预设三道埋伏,景思立连踏白城的城墙都没有看到,便陷入了鬼章的重围。从辰时战至未时,王宁先战死,接着走马承受李元凯又战死,韩存宝和王存被围,景思立身中三箭。退至岭上检点人马,六千兵还剩三千。
士卒出战,原本是想割敌人的首级领赏,战斗已然没有了胜利的希望,自然也就没了士气。景思立率百骑亲兵出战鬼章数千人,殿后部队竟无人救助。景思立战死,韩存宝、李粢、和景思立的弟弟景思谊三人带余部仓促退回河州。韩存宝带两名亲兵追赶王韶报信,跑到熙州,韩存宝箭伤发作,只得留下养伤,两亲兵追到兴平,终于追上了王韶。
木征听说景思立战死,又收罗了数千羌兵围了河州,随即氓州也被羌兵围困。
熙河路经略司大门前帅旗飘飘,旗上绣着斗大一个王字。熙河路经略使是王韶的实职,是一路的统帅,他还领着左谏议大夫、资政殿学士的文官头衔。便是这经略司的规模气派,也绝不在秦州秦凤路经略司之下。此时的议事厅里,王韶居中端坐,崔进和李宪分坐两旁,听着韩存宝的叙述。景思立虽是王韶的下属,因从泾原路平凉调到河州时间不长,又是当朝枢密副使蔡挺的旧部,对王韶颇有不服,这一点王韶是知道的。景思立的死令王韶慨叹不已,而景思立的用兵又令王韶不解,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当然,今天的议事,不是为了慨叹景思立之死,而是商议如何解河州之围。韩存宝箭伤在左肩,现在已无大碍。他一脸忧急之容,对王韶说道:“河州危急,请大人即刻发兵救援。”
王韶不慌不忙反问一句:“发兵河州?”
崔进听出王韶话中另有含意,问道:“救河州乃是急事,大人莫非另有计谋?”
王韶说道:“木征所以敢围河州,恃有外援也。我救河州,木征必设伏以待。且彼新胜气锐,未可与其争锋,宜出其不意,攻其所恃。古人所谓批亢捣虚,形格势禁者也,则河州围不救自解矣!”
李宪说道:“大人之言固是,不知先取何地?”
王韶说道:“崔将军以熙州兵五千为前部,以奇兵取定羌城,李公公率兵五千,破结河川额勒锦族,本帅尽出熙河之兵,可得一万作中军,直趋宁河寨,则围河州之敌,必作鸟兽散矣!”
崔进问道:“熙州不留一兵,河州之敌率兵来犯,岂不危险?”
王韶反问道:“敌河州尚不能下,何由敢犯熙州?熙州不留一兵,木征何由知道?”
崔进说道:“大人所言极是。”
韩存宝站起来,向王韶躬身一揖,说道:“常人用兵,必先固熙州以为基本,再发兵救河州。大人用兵出人意表,况既取定羌城,切断敌与西夏通连要道,便成关门打狗之势。大人兵未出则胜卷在握矣!末将拜服,愿供大人驱使。”
王韶说道:“韩将军可与本帅一起统驭中军,崔将军和李公公可传谕众军,此番过则必斩,功则倍赏,行则需偃旗息鼓,至则大张声势,本帅将在宁河寨置酒以候。”说到这里,向门外喝道,“来人,把这封信送交青唐俞龙珂——现在叫包顺了,令他领本部蕃兵救氓州。”
五天之后,王韶如期在宁河寨设宴款待崔进和李宪。军中本不允许喝酒,王韶也不过与崔进、李宪同饮三杯,以致庆贺。其实,从宁河寨到河州有三天的路程,围困河州的木征闻讯后赶来,也需六天时间,崔进众人即便烂醉一场也无妨。这一场战斗使韩存宝大开眼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仗竟是这种打法。定羌城和结河川的额勒锦族,各有五百羌兵,崔进和李宪各以五千对五百,无疑猛虎扑羊。王韶和韩存宝的一万名中军对宁河寨一千羌兵,也是十比一。胜利固不待言,士兵士气之高也是韩存宝平生未见。当士兵一刀向羌兵砍去时,与其说凶狠,不如说是喜欢。因为取敌一首级可得绢十匹,这是一户中等人家两年的生活费。士兵们只恨敌兵太少,不能获得更多的首级,因此不能获得更多的赏赐。
夜色消融了白天的喧嚣,经过战争洗劫后的宁河寨又归于夜的岑寂之中,只是偶尔响起的吊斗之声和因此而惊起夜乌扑腾,与往日有所不同。夜风拂然,温暖而又轻柔,但吹送的不是花香而是血腥之气。寨中的青壮年男子,除有意放出让其给木征报信的两人,其余全部诛杀殆尽。他们不仅仅是木征的后援,还因为他们的首级已给标了价。取一个,十匹绢。
这是王韶取宁河寨后的第三天。夜已深,在全寨最大的厅屋里,依然灯火闪亮。王韶身著常服端坐椅中,脸色平静,有如闲庭夜读。这种战斗在他已经是家常便饭,他的心灵也不再为垂死的嚎叫哀鸣而颤动。只是在他巡视座前的崔进、李宪和韩存宝的目光中,徐徐透出杀气。这杀气也在全军涌动,用不着再以言辞激励,因为跟随王韶打的是有胜无败的仗,只需奋力去取敌首级换绢赏。
王韶说道:“此时木征当知我已取宁河寨,通夏国之路已被切断,必撤河州之围遁入南山之中。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发兵,崔进率五千兵破南山口布沁族,李宪率五千兵破巴勒族。侦骑报说布沁族和巴勒族各有一千羌兵,两位自然一鼓荡平。然后两军会合,沿南山向东截杀木征所部,本帅自领中军直趋河州。”
没有人提出异议,也不会提出异议。韩存宝下意识的往门外看去,仿佛要透过夜幕跨越百里看到布沁、巴勒两族的动静。他看到的却是紧闭的两扇大门,和自己的被烛光映在墙上身影。并且随着光焰摇动,身影也在墙上晃动。
从熙州发兵后的第十天,王韶回到了河州。正如王韶预料,木征见王韶取定羌城、宁河寨后,知退路被断,连忙撤兵进南山,恰遇崔进、李宪,木征不敢恋战,丢下数百尸体逃进了踏白城。王韶一进河州,氓州高遵裕公文送到,说是包顺率五千蕃兵救氓州,与高遵裕里外合力,击溃围城羌兵,氓州之围已解。
是夜,王韶置酒庆贺。王韶的行辕之中灯火通明,座中既有与王韶一起迭经战阵的崔进、李宪一众将士,还有河州通判鲜于师中和景思立从泾原路带过来的诸如韩存宝、景思立的弟弟景思谊、李粢等人。酒过三巡,景思谊和韩存宝、李粢目光一碰,相率跪下。景思谊说道:“启禀大人,踏白城鬼章欺人太甚,末将哥哥战死,末将誓为哥哥报仇,请大人成全,发兵攻打踏白城,末将愿为前部。”
韩存宝和李粢说道:“踏白城一战,主将景思立阵亡而我等独回,按例当斩。当时情况危急,也是景思立命我等速回守城,此中情由,望大人上达天听,恕我等撇离主将之罪。”
王韶就座中伸手虚扶一扶,说声“请起。”接着对景思谊说道:“鬼章乃杀令兄景思立围河州的元凶,本帅焉能置之不理?必当取踏白城,亲祭令兄英魂。”转而对韩存宝、李粢说道,“主将阵亡,偏将有不救主将之罪。既是景思立命你等回兵守城,其罪可免,本帅自当向皇上上表奏明其中情由,你等勿虑。”又对通判鲜于师中说道,“景思立战死,你便是河州长官。鲜于大人能率众将坚守河州,其功不小。本帅也当申奏于皇上,必有封赏。”
鲜于师中出座躬身一揖,然后说道:“景思立出兵踏白城,卑职有劝阻不力之罪,守城乃诸将之力,卑职不敢居功。”
王韶笑道:“你倒会说话,诸将有诸将的功,你有你的功,不必多言。诸位今晚务必尽欢,三日后再议发兵踏白城。”
没有人比王韶更明白进攻踏白城和鬼章决战的难度。王韶可用于进攻的兵力是两万,而鬼章的兵力连同木征的残兵超过两万。踏白城离河州百余里,王韶是客军,要走完这不算长也不处短的路程再和鬼章接战,鬼章既以逸待劳,又得地形之利。贸然进攻,胜负不可逆料。但这一仗势必要打,不灭鬼章,后患无穷。已经探明,踏白城不过是大一点的山寨,城守平常,连高墙雉堞都没有。鬼章的部队驻在踏白城西十里,河州恰有一条秘道直通踏白城。
熙河路经略使的帅字旗在风中噼啪作响,中军护卫手按刀柄在辕门前排列两行,王韶端坐帐中,麾下众将和河州以通判鲜于师中为首的文官行礼唱喏之后肃立两边。王韶两眼环顾帐下,武将的胸又挺直了些,文官的腰则又弯了些。
“众将听令!”王韶的话威严中带有金属之声。“崔进、韩存宝共率兵五千,自闾精谷出踏白城南,离踏白城十里扎营,于明日四更杀入敌营。”
崔进和韩存宝抱拳躬身,口称“得令。”
王韶接着发令,“李宪、李粢领兵五千,自闾精谷出踏白城北,离踏白城十里扎营,于明日四更杀入敌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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