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82/134页


谨以安上门逐日所见绘为一图,百不及一,但经圣明眼目,不必多
见,已可咨嗟涕泣,使人伤心,而况于千万里之外哉?谨随状呈奏。如
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头于宣德门
外,以正欺君慢天之罪。如少有所济,亦乞正臣越分言事之刑。
奏疏写好,郑侠又看了一遍,心中很是满意。便是字体,疏朗洒脱,也不亏负了这篇文章。仿佛是被自己的言辞所感动,虽已夜深,仍了无睡意。他诵读又咀嚼着疏中的文句,觉得已不能再增一字或减一字。他又设想着当皇帝看到他的这篇疏文和随文附上的流民图,一定会罢去不道之政,于是天降大雨,旱灾消弥,流民各回家园。想到这里,遂取出纸来,打算连夜把流民图画好。
其实画流民图所化的时间并不比写奏疏的时间长,一共画了六个人物。其中一老人衣不蔽体,柱杖控背两眼望天,眼神木讷呆滞而绝望,仿佛是在问天:“民本无罪,为何降此灾祸”!又有病妇育儿,半卧地下,满眼凄苦。流民的悲惨景况,郑侠白天在安上门前见得多了,可以说是手到画来,也颇传神。画毕,天已将晓。郑侠躺了一会,却并未睡着。待天大亮了,小军侍候了早饭,又对守门军士交代了几句,便怀了奏疏和图去西上閤门投递。
安上门在汴梁城的西北部,到宣德门有近五里路程。郑侠走进宣德门,再向西不到五百步便是西上閤门了。此时已是辰末巳初,西上閤门前甚是空荡。望着门前的执挝卫士,郑侠不免有些气馁。但想到老天不雨和安上门前灾民的惨状,不由得把胸一挺,跨步上前,站到门口,向里面拱手说道:“卑职安上门监郑侠,拜上两位大人。卑职备得一份奏疏和一卷图画,有请大人代呈当今皇上御览,卑职不胜感激。”
西上閤门内有两人当值,其中姓常的一位笑道:“既是监安上门的,监好你的城门便是,上什么奏疏?你道谁都可以把乱七八糟的文字递进宫中吗?卫士们,把他赶走!”
另一位姓肖的大人摆摆手说道:“且慢。”接着对郑侠说道,“你不是说有一卷图画吗?拿来看看。”
郑侠听了,连忙双手奉上,说道:“安上门流民塞道,愁苦万状,卑职绘得几幅,进呈御览,望大人成全。”
肖大人从郑侠手中取过流民图说道:“看看便了,有你这么喽嗦的!”边说边打开看着,常大人也把脑袋伸了过来同看。常大人笑道:“我道是什么前朝墨宝,原来是画了几个逃荒的难民!便是这种图画也能递进宫去?灾民何年没有?还用你画?”
肖大人把画还给郑侠,说道:“俗话说敝帚自珍,此话不假。这画甚是粗劣,如何能污皇上龙目?你拿回家当宝贝藏着吧!”
众人听了,哄笑起来。郑侠收起了流民图怏怏离开西上閤门,还听身后议论道:“此人是个呆子,定是想升官想疯了,画了一张破画,也想送进宫去!”
郑侠在西上閤门碰了钉子,走到宣德门前,独自踯躅一会,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当时灯下草疏,满肚子的激昂慷慨、正气凛然,满心希望给皇帝看到了,一刷弊政,自然天降甘霖,流民回家。谁想竟是白化了心思,投不进宫中。能直接送进宫中的只有西上閤门,除此之外就只有假手别人了。但郑侠自从作了安上门监,活动范围也只在安上门旁的数十间小屋之中。他不喜交游,没有什么朋友。况且,一般的朋友也帮不了这忙。他想由中书省送进宫中,但随即便否定了这一想法。中书省王安石未必会把他的奏疏和图转送宫中,只怕到了吕惠卿手里便卡住了。枢密院呢?不相干的事,去了也是白碰钉子。他忽然想起听人说过,中书省参知政事中,冯京对政事常有异论,何不找冯京碰碰运气?
郑侠的心中又升起了希望,并且有了愉快的联想。他想像着冯京看了疏文和流民图后,马上把他请进府中,于是他便有机会向冯京述说疏文中容纳不了的话语,他的慷慨陈词终于打动了冯京,他的疏文和流民图也很快就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郑侠没去过冯京的府邸,但却到过王安石的家,冯京的府邸在王安石家西边不远,这一点郑侠是知道的。从宣德门沿天街向东到冯京的府邸,郑侠又走了个把时辰。
参知政事的府邸比之宰相也差不多少,连倒厦的样式规制都相仿。离大门不远的大树底下停了两乘花轿,一边的系马桩上拴着七、八匹马,看样子冯京家来了女眷。郑侠望了一眼半掩的大门,下意识的整了整冠袍,挺了挺胸,走上台阶。刚到门口,门子走了出来,挡住了去路。郑侠拱了拱手,招呼道:“有劳大哥通报一声,安上门监郑侠求见冯参政冯大人。”
这位门子两只眼睛先把郑侠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笑问道:“这位大人眼生得很,是找我家大人吗?不巧得很,我家大人出门了。大人真要有事,改日再来如何?”
门子的话,如一盆水从头浇下,郑侠顿时凉了半截。他嗫嚅着问道:“可知冯大人何时回府?”
郑侠话一出口便觉不妥,一个看门的如何知道参政大人的行踪?只听门子说道:“哪可不一定了,这两天我家大人事多,常常早早的出门,掌灯时才回。”说到这里,打了个呵欠,又说道,“和你白说了几句,口都渴了,你老请回吧”说毕,“哐”的一声把门关上。
郑侠走下台阶,方才悟出刚才门子是向自己要钱,一摸袖中,竟是空的。早晨出来得匆忙,忘了带钱。他回头望望刚关上的两扇黑漆大门,叹了一口气。
连碰了两个钉子,又走了半天的路,郑侠又饥又渴,疲乏不堪。抬头看看太阳,知道已近午时,路旁的酒肆饭店之中一片嘈杂之声,酒香肉香在空气中弥漫,更引得郑侠食指大动。走到端礼街口,忽然想起王安国住在保康门附近,何不去扰他一顿?从端礼街往南走上土桥到保康门,算是近道了,也有三、五里地。郑侠心里一个劲的在想:可不要再吃闭门羹!
走到王安国寓所,郑侠推门进去,王安国正在独酌。郑侠笑说道:“平甫好自在!”
王安国见郑侠来了,也笑道:“是介夫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坐下,我正嫌独酌无味,你来了便好。”说毕,命下人拿来杯筷,又亲自给郑侠斟酒。郑侠也不客气,先除掉幞头,脱去公服,把那张流民图和奏疏随手一丢,又把靴子也脱了,两只脚搁在杌凳上,然后举杯一饮而尽,长吁一口气,说道:“痛快!”
王安国给郑侠斟满了酒,一眼瞥见郑侠扔下的流民图和奏疏,笑道:“介夫又写了什么妙文好诗到我这里来显摆的吗?”
郑侠苦笑笑说道:“别提了,你先看过再说。”
王安国先展开流民图,仔细看了,说道:“人间惨象尽入图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何世没有灾民?你画此何意?”
郑侠指着奏疏说道:“你再看这个。”
王安国又伸手取过,一边看一边把头直点,看到“如陛下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自今已往至于十日不雨,乞斩臣于宣德门外“时,拍案赞道:“壮哉斯言,位虽卑而不敢忘忧国也!”遂又问郑侠,“既是奏疏,如何不投进宫去?”
郑侠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何不想投入宫中送皇帝御览?只是白忙了半天……”接着郑侠把先去西閤上门、又奔冯京家连碰了两个钉子的事向王安国说知,王安国沉吟一会,说道:“也难怪西上閤门不给你投递,便是到了冯京手中,也不见得会转呈皇帝。若要将此图和疏文送进宫中,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只是要担些干系。”
郑侠说道:“有何妙法只管说来。”
王安国一字一顿说道:“发马递。”
郑侠听了眼睛一亮,把桌一拍说道:“不错,用马递进投!我真是糊涂得紧,监着安上门,发马递不过举手之劳。”说完向王安国作了个揖,“承教,承教。”
王安国说道:“马递专投军国重事,擅发马递是要治罪的,还请介夫三思。”
郑侠说道:“无妨,若得此图文到得皇帝御案,侠何惜项上人头?”说毕,又向王安国作了个揖,说声“告辞”,穿戴好了急急离去。





正文 九十八、吕嘉问抱着王安石的腿哭道,相公你不能走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1-5 7:09:35 本章字数:5184

郑侠的流民图和疏文用马递经通进银台司,当天就送到了赵顼手里,其时,赵顼正
在崇政殿里阅读奏章。赵顼反复观看之后,不觉吁叹。恰好庆寿宫太皇太后着内侍来请,
说是晚膳备得一条鲤鱼甚是鲜美,要赵顼去庆寿宫用晚膳。赵顼便将郑侠的流民图和疏
文袖了,命内侍摆驾庆寿宫。
四月天气,日长和暖,太阳虽已下山,天光仍然大亮。因此说是晚膳,其实还未到
掌灯时候。高太后和向皇后先已到了庆寿宫,陪着太皇太后说着闲话。几天前御膳房管事被向皇后教训了一顿,对太皇太后和高太后的膳食再也不敢马虎了,这天特意做了几样时鲜菜送来,也是巴结奉承的意思。太皇太后见菜味甚是可口,心里首先想到的便是孙皇帝赵顼,这才着内侍请过来同进晚膳。殿门外一声“皇上驾到”,向皇后带笑站了起来,宫女和太监早就跪了一地。太皇太后笑道:“皇帝来了吗?快进来入席,再不来菜可就凉了。”
赵顼向太皇太后和高太后行了礼,笑说道:“还是太皇太后疼孙儿。”
话才说得一句,太皇太后亲自存了一调羹鱼汤送到赵顼嘴边,赵顼就着调羹喝了,赞道:“果然鲜美。”
这时向皇后才向赵顼行了裣衽礼,赵顼对向皇后一笑,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说道:“听说辽国的国使走了,不敢对我大宋无礼吧?太监给皇帝把冠去了,脱了袍好用膳,皇帝今儿个可得在这里多留些时。”
赵顼答道:“托祖宗庇佑,辽国使金殿见朕,也是循规蹈矩的,两府大臣俱在,谅他也不敢无礼。”
高太后说道:“真宗时辽国敢于南侵,仁宗时辽国开口要关南十县,吾儿做了皇帝,辽国只敢提体量河东疆界,还不定是谁的,可见我大宋一天比一天强,辽国反倒是弱了,我和太皇太后白担了几天心。”
这时给赵顼脱袍的太监把皇袍抖了两抖,恰巧把赵顼袖在衣袖里的流民图给抖了出来。太皇太后骂道:“越来越不会办事了,皇帝的衣服是这样乱抖的吗?”
吓得侍衣太监躬着腰连说“奴婢无能,不会办事”,又弯腰从地下拾起流民图,却不知放在什么地方。
太皇太后问赵顼道:“好像是一幅画,画的什么物事?”
赵顼说道:“是监安上门的郑侠上的流民图,孙儿看过了,旱魔肆虐,百姓流离颠沛,凄苦万状,孙儿好生不忍。”
太皇太后要过流民图,看后又递给了高太后,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们长住宫中,别说锦衣玉食,便是花儿草儿都是极希罕的。每年养几条蚕便以为是亲民了,谁知民间有这等苦处?”说到这里,太皇太后流下了眼泪。
高太后说道:“郑侠画的还是安上门看到的,风尘道路,卖儿鬻女的何知有多少?新法果然不便,天意民气不可解,故降此难,皇儿不可不察。”
太皇太后说道:“祖宗创下万世基业,非是易事,王安石变乱天下,若不出之,恐危及社稷。”
高太后接着说道:“太皇太后之言,皇儿不可不听。百姓困于新法久矣,宜尽废新法,则民怨可舒,天下复安。皇儿聪明无人能及,我和太皇太后僻居深宫,原不想过问政事,实不忍见百姓于汤火之中号泣呼天,转死沟壑。”说毕,两行眼泪挂了下来。
赵顼见太皇太后和高太后流泪相劝,忍不住也流下了眼泪。向皇后没有说话,她不好再跟在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后面劝说,也不好安慰,只是关切的看着赵顼。在一旁侍候的太监宫女们见两宫太后俱哭,皇帝陪着流泪,一个个屏声静息,不敢发出一点响声。
第二天赵顼召辅臣赴紫宸殿议政,先长吁一声,问王安石:“郑侠其人卿可认识?”
王安石说道:“尝从臣学,进士及第后除光州司法参军,因未赴翰林院试,以选人监安上门,不知陛下何以提起此人。”
赵顼命内侍把郑侠的疏文和流民图递给王安石,说道:“卿看过便知。”
王安石先看流民图,再看疏文,见郑侠把旱灾归咎于新法,归咎于行新法之人,首先便是归咎于他王安石,虽未指名道姓,却已是冒死劝谏。这是弟子参劾师尊,当年在金陵之时,王安石对郑侠是何等的亲厚!此刻王安石仿佛被郑侠当胸剌了一刀,疼痛之中又有一种酸涩滋味,而且当着两府大臣的面,却又不便解释,看皇帝的意思,颇想采纳郑侠的意见,只得躬身奏道:“臣久尸荣禄,无裨圣治,乞避位,不以负薪之力而累国。”
赵顼说道:“卿何以又言去也?朕不许卿去!”
此时两府大臣俱已看过郑侠的疏文和流民图,当着王安石的面虽不便说什么,但偶尔发出的唏嘘叹息之声,说明已被郑侠的图文所感动。王珪想跟着赵顼说些挽留的话,看了冯京一眼,终于没有出声。冯京不想说什么,也不便说什么。枢密院陈升之、吴充和蔡挺三人更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赵顼又对王安石说道:“自熙宁二年以来所行新法,卿可斟酌裁损,以纾民怨。”
王安石没有口称“领旨”,也没有分辩,只是深深的向赵顼打了一躬,说道:“臣告退。”仿佛有一口痰堵在喉咙口,王安石觉得吐气不畅,声音有点含混不清。赵顼见王安石离去,心里也觉乱糟糟的,因见两府大臣没有话说,叹了一口气说道:“卿等告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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