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83/134页


王安石回到家里,并没有去书房。门口系马桩上拴着十几匹马,客厅里一定有人等着接见,他也没有去客厅。他在内书房门口见王防正从里屋出来,说道:“告诉你哥,叫客厅里的人都回去,爹今天不见客了。”见王防答应着走了,王安石竟走内堂过月亮门进了后园。
王安石沿清溪举步向前,缓缓行走。这条小溪的溪水从园外引进,在园中曲曲折折的拐了几个弯后,又流出了园外。因是从金水河中引来,溪水特清,不仅可以浇花灌园,也成了园中的一景。这溪的水面并不宽,最宽处也不过二十多步,狭窄处还不到十步,临水处建有一轩,堂皇而又敞亮。轩前一排垂柳已经成荫,仿佛是万条珠帘,在风中轻轻摇动。王安石双手按着腰在轩前坐下,他觉得他真是老了。不仅是腰痛,连脊椎骨也痛,仿佛已经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必得用手按着才能坐下或站起。他的目光投向了水面。几条穿鲦在缓缓游动,忽然其中的一条尾巴一甩,倏的一个转身,极快的向后游动,发出了“泼剌”之声,激起了几圈波纹。这小溪之中除了有穿鲦,还有螃蟹。当年便是因为王防叫王雱帮着捉螃蟹,至使王雱的儿子瑛儿受惊跌死。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是仁者还是智者?”才这样一想,王安石不觉失笑。就这清清一汪也算得上是“水”?平心而论,王安石觉得他比较喜欢山。不说天下名山,便是金陵蒋山那一处所,就早想筑庐而居。现在好了,可以遂心愿了。执政六年,该退了,直接的原因固然是郑侠的上疏,其实却是身体健康方面的原因。但最初的惊愕已经释然,那种酸涩滋味也已经淡化,他没有在皇帝面前对郑侠的上疏作出解释或驳斥,直到此刻他也没有责备郑侠的意思。老师授业解惑,不可能是学生所学的全部,他向先贤学习,也受到当代人的影响。或者熔经铸史,把他人之学为我用;或者仅作一书虫,陷入他人彀中。王安石甚至并没有想过郑侠的疏文如何送到赵顼的手中,这类细事,他不去想也不去过问,更无所谓查究。但是——
“我退之后由谁接手?新法不可废啊!”王安石的思想自由驰骋了不长的时间,又进入了政事的桎梏,原来他不是没有心事。
答案在王安石的心里明摆着。中书省现有的两名参知政事王珪和冯京都不能全面掌控常平新法,王珪失之过弱,文学上可以,吏事上正是其所短。冯京常有异论,只怕挡不住近习的影响。枢密院的陈升之倒是当过宰相,但此人心术不正,未必真正赞成新法。接替他王安石的人必得从外面调回,最合适的莫过与曾同他携手治政堪称莫逆现在大名府的韩绛。还可再增设一名参知政事,吕惠卿和曾布都不错,吕惠卿更合适一些……
“爹,这次当真辞相了吗?”这时王雱的声音。王安石转脸看时,王雱正撑着拐,由王防扶着一瘸一拐的走来。王雱的病腿始终治不好,有时看看守口了,其实里面又长了一包的脓。好在不算太疼,只是行走不便。
不等王安石回答,王雱又问道:“爹走之后,谁可接位?”
王安石要辞相,王雱并不觉得突然,因为在这之前已辞过几次。他所关心的是王安石走之后谁能接替,这也正是新法赞行者的共同心思。
王安石说道:“雱儿你先坐下,依你之见,何人为宜?”
王雱说道:“韩绛如何?韩绛比不得爹爹你,还得增一名参知政事,此人非吕惠卿莫属。”
王安石手捋胡须笑道:“为父之意正是如此。”
王雱连问了两句,听了王安石的回答,这才坐下。这时,吴夫人已带着下人把酒菜送了过来。
这之后的几天里,王安石上表举韩绛代己,又举荐吕惠卿除参知政事。赵顼则下诏开封府体放免行钱,命三司考察市易司,司农寺发常平仓,暂停追讨免役钱和青苗钱息,罢方田、保甲法。
王安石没有再去中书视事,赵顼的诏书由中书送来府上,王安石看过之后不置可否。他坐在后园轩中读书品茗,或倒背着手在水边柳荫下踱步,看水中游鱼唼喋嘻戏。王雱倒是没有闲着,他撑着拐瘸着腿在前堂忙着,此时他正在客厅里与吕惠卿说话。吕惠卿现在是翰林学士、右正言兼侍讲,又领着司农寺,中书的总检正也没放下,还兼领着河北东路察访使。他是看到赵顼的诏书,听说王安石这次真是要辞相了,从河北急急赶回来的。他没有回家,也没有赴中书和司农寺,径直赶到了王安石府上。
吕惠卿一见王雱,不及寒喧,开口就问:“丞相在家吗?”
王雱见吕惠卿风风火火的赶来,故意好整以暇,说道:“吉甫兄少安,请客厅叙话。”
吕惠卿耐着性子跟在王雱身后走进客厅,王雱说道:“吉甫兄请坐。”又吩咐,“来人,给吕大人上茶。”下人退出之后,王雱才笑嘻嘻的向吕惠卿打了一躬,说道:“给吉甫兄道喜了。”
吕惠卿问道:“惠卿有何喜事?”
王雱说道:“家父已上表举荐吉甫兄为参知政事,不日便有佳音,这可是喜事?”
从翰林学士到参知政事固然只有一步之遥,却也有不少翰林学士迈不出这一步,或者说只有少数翰林学士能迈出这一步。厕身执政伍列,是吕惠卿梦寐以求的事,便是今天急急赶来要见王安石,与其说对王安石辞相后政事的关切,不如说出于自身前途的担心。他自认为曾布与王安石的关系在己之上,如果王安石举荐了曾布,他吕惠卿就很难在朝中立足。听了王雱的话,吕惠卿心里是且惊且喜,连忙向王雱还了一揖,嘴里说道:“多谢丞相举荐之恩,惠卿此来,尚未向丞相请安,不知可否见丞相当面道谢?”
王雱说道:“虚礼就不必了,家父虽不去中书视事,有些事还得他老人家运筹。自从郑侠上疏,家父辞相,皇帝下诏把新法废了大半,朝中异论蜂起,人心摇惑。挽此狂澜,吉甫兄当仁不让。”
吕惠卿拱手说道:“惠卿敢不尽力!告辞!”
吕惠卿在进王府之前,对朝政突然发生的震荡颇感迷茫和惶惑,即将升任参知政事的喜讯使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也明白王安石已把维持新法的重担交在了他的肩上。凭他的才干,眼下该干些什么,是用不着别人指点的。走出王府时,吕惠卿一变来时的匆忙,已经是一副持重又从容的样子了。
吕惠卿刚走,吕嘉问急匆匆赶来,先问王雱:“相公在何处?”
王雱说道:“我爹现在后园。”
吕嘉问说了句“我去见相公”,拔脚就往里闯。吕嘉问不同于吕惠卿,王雱并没有挡驾,只撑了拐跟在吕嘉问后面。吕嘉问赶到轩里,见了王安石,扑翻身跪下,双手抱着王安石的腿哭道:“相公你不能走,你这一走,新法如之何?我等如之何?”
王安石说道:“望之不必如此,我已举荐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了,新法料也无妨。”
吕嘉问说道:“吕惠卿何如相公?我要上表挽留,约众人上表挽留!”
王雱因腿脚不便刚刚赶到,对吕嘉问说道:“望之兄,我爹去意已决,留不住了。你不过是担心我爹走后曾布当政,市易司有所不便。既是吕惠卿参政,你大可放心了。”
吕嘉问说道:“我只舍不得离开相公!”说毕又哭了起来。





正文 九十九、赵顼要废新法,吕惠卿入宫劝谏
狗狗书籍 更新时间:2010-11-6 7:12:15 本章字数:5118

吕惠卿离天王安石家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上表求对,赵顼见表后立即宣吕惠卿进宫。
崇政殿里,赵顼的神态疲惫,说话的声音有点喑哑。王安石的博学和才干无人能比,赵顼和王安石相处六年,王安石已成了他的知心朋友和赖以倚仗的老师。王安石的辞相——这次是真的了,无可挽留了——使他惶惑,对政事感到无所适从。出于对流民的怜悯和后宫两太后的眼泪,他下诏暂停了大部份新法,但又很不自信。在他的下意识里,竟然希望有人对他说“不”。这时吕惠卿求对,他如卸重负。
此刻的吕惠卿是一副大度雍容的样子,行礼之后奏道:“臣在河北闻诏,私心甚感惊愕。陛下宵衣旰食,数年来成此美政,一旦误信狂夫之言,罢废殆尽,岂不可惜?”吕惠卿一字一句的吐出,语调和缓又不失铿锵。
赵顼叹了一口气,说道:“数月之旱,赤地千里,朕何以对天下苍生?”
吕惠卿说道:“天旱与陛下何干?与政事何干?尧、舜,圣人也,尧有三年旱、舜有七年水之灾。我朝遇数月之旱,何足为怪?”
吕惠卿搬出了尧、舜二圣,赵顼心里略感安慰。说道:“卿之言是也。”
吕惠卿说道:“请问陛下,此旱如在陛下初登极之治平四年,又当如何?”
赵顼说道:“彼时仓廪空虚,朕无所措手足矣!”
吕惠卿说道:“陛下所言极是,彼时大旱,流民何止倍数?今司农寺出常平米不过数十万石,京师粮价不涨一文,而京师至今尚有一年余粮。陛下可知一年余粮是多少?”
赵顼说道:“数百万石吧?”
吕惠卿说道:“六百五十万石!陛下何惧之有?此美政所致,陛下缘何疏略?”
赵顼说道:“卿之言是也,是朕失察了。”
吕惠卿正说之时,听得殿门外唱名报道:“臣权御史中丞邓绾见驾。”赵顼说了声“宣”,内侍马上一嗓子喊出:“宣权御史中丞邓绾邓大人进殿见驾。”
邓绾也是因郑侠上疏、王安石辞相、赵顼下诏废了部份新法而向赵顼求对劝谏的。他并不知道吕惠卿已在入对,但他对新法能否继行的关切并不比吕惠卿少。听内侍说宣,邓绾连忙整衣蹑步走进殿里,先向赵顼行礼,见吕惠卿先已在此,心中暗喜,忙与吕惠卿互相拱手为礼。赵顼问道:“邓中丞也是为郑侠疏文而来吗?”
邓绾并没有直接回答赵顼的话,他又向赵顼躬身一揖之后,说道:“啊,陛下,臣之请对,非为郑侠,是为陛下也。”
赵顼问道:“此话何意?请道其详。”
邓绾说道:“陛下聪明睿智,世所罕有,相遇王安石王丞相,乃千载之一时也。彼时臣尚在边鄙之地,闻之欢呼鼓舞,以为君明臣贤,尧勋舜功可期矣!蒙陛下恩召,倍道赴京,入对于崇政殿,荣宠称于一时。此事陛下犹记否?”
赵顼说道:“朕未曾忘也。”
邓绾说道:“陛下励精图治,创行善法美政,惠及天下,数年间宵旰忧劳,呕心沥血,形神俱损,陛下犹记否?”
赵顼说道:“朕未敢忘也。”
邓绾说道:“今天下方被其赐,陛下一旦废之,臣固为陛下惜之,也为天下黎民惜之。”
赵顼沉吟一会,说道:“卿之言是也。”
邓绾说道:“郑侠,一狂夫耳!其言有流俗之迂,近习之愚,不足以劳圣虑。臣请陛下诏开封府究治其擅发马递之罪。”
一直在旁听着邓绾和赵顼对话的吕惠卿此时说道:“邓中丞之言极是,请陛下究治郑侠之罪,以正视听。今丞相固欲乞解机务,然新法未可废,也请陛下下诏申明。”
赵顼下诏罢诸新法,未曾问过辅臣,心内也实惴惴。吕惠卿既是中书的总检正,又领司农寺掌天下常平新法,他了解情况,说的是事实。新法行之数年,府库已渐充盈,国力之强,也已超出宋仁宗庆历之时。这一点,即便是反对新法的人也不能否定。吕惠卿的话是有说服力的。邓绾是御史中丞,颇有点纵横家的气概。言谈之时或俯首或仰脸,语调或抑或扬,眉眼皆动,使他的话更具有感染力。经吕惠卿和邓绾两人劝说,赵顼也觉得凭郑侠一纸疏文和一幅流民图便废新法,未免过于草率。他说道:“吕学士和邓中丞之言,甚得朕心,内侍传旨,着开封府究治郑侠擅发马递之罪。至于新法,朕即下诏申明,吕学士代朕拟旨。”吕惠卿说道:“遵旨。”早有内侍捧着纸笔走到吕惠卿身前,吕惠卿蘸饱了墨,两眼望着赵顼。赵顼边想边说,吕惠卿略加润色,稍顷诏成。诏曰:
朕嘉先王之法,泽于当时而传于后世,可谓盛矣。故夙
兴夜寐,八年于兹,度时之宜,造为法令,布之四方,皆稽
古先王,参考群策而断自朕志。已行之效,固亦可见。而其
间当职之吏,有不能奉承,乃私出己见,妄为更益,或以苛
刻为名,或以因循为得,使吾元元之民,未尽蒙泽。虽然,朕
终不以吏或违法之故,辄为之废法,要当博谋广听,案违法
者深治之。间有未安,考察修完,期底至当。士大夫其务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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