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熙丰遗事》第93/134页


赵顼说道:“卿之言甚是。”说完,两眼又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说道:“韩大人之言甚是,契丹无足虑,陛下何忧之深也?萧禧此来,亦不当满其所欲。满所欲则归而受赏,是开契丹之臣以谋中国之地求赏,非中国之利。示弱太盛,召兵之道也。”
赵顼说道:“卿之言也是。然必以萧禧早走为好,有无促驾之法?”
吕惠卿说道:“臣有一法,命馆伴以好器食供之,不言归期,陛下再赐以夏衣,则萧禧必走。”
赵顼笑道:“方春之始,而赐以夏衣,如何反早走?”
王安石也笑道:“惠卿之法甚善,故示从容,彼必局促。彼若以不走而屈我,陛下赐之以夏衣,是谓我不可屈也,彼再留何用?必如坐针毡矣!”
赵顼又笑道:“朕信之矣,必如卿所言。”又目示众人,问道,“众卿以为如何?”
众大臣也笑道:“必如王大人所言,萧禧无稽留之理。”
金殿议政,总天下纷争的发端及演绎,可谓大矣!议者端然拱手而坐,言笑晏晏,不知任事者身处艰危之地,能相顾从容否?
沈括正按狱御史台,查处李逢谋逆一案,忽然内侍前来传旨,要他以翰林侍读学士的身份为回谢国使,出使辽国,不觉吃了一惊。宋辽关于河东地界的争议,萧禧二次来京,朝臣们都无不知,但其间内情却不尽了然。沈括也是这样,陡然受命,真有点不知如何措手足。再说,地界之争,辽有必得之心,而且显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此时赴辽作回谢使,必将受其逼迫。处置不妥,不仅个人有生命危险,甚至会引起两国交兵。若论自己武艺,即便在百万军中,也不难全身而退。但如以国使身份,一身而系国之安危,有时便只能从容赴死。个人安危先不说,辽国尽多英俊能辩之士,论辩自然不免。凭自己所学,能有几分胜算?再说,辽国必欲以分水岭为界,我国则不许。事实如何?有何凭据?自己现在一无所知,如何膺此重任?
传旨的内侍一走,沈括不觉思绪纷繁。与沈括同按李逢案的御史中丞邓绾向沈括一拱手,说道:“存中兄得膺重任,可喜可贺。然存中兄将赴艰危之地,绾亦甚为惜之。”
此时御史台的一众御史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纷纷议论:
“沈大人谦冲平和,胸罗万有,出使辽国非沈大人莫属。”
“辽人不讲信义,澶渊之盟才有七十年安稳,又生事端了。”
“辽国乃虎狼之邦,沈大人此行只怕凶多吉少。”
“依下官之见,这回谢使嘛,沈大人还是辞去的好。”
“……”
众说纷纭,但意见也很一致,沈括作回谢使赴辽,定是凶多吉少。
沈括举手向众人一揖,说道:“众位大人为括安危担心,括这里谢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括以才智不足以敌忾为忧,死生、祸福,非所当虑也!”说完,又向众人团团一揖,“括即请入宫见驾,告辞。”
沈括是右正言、知制诰,前又修过起居注,现在借职翰林侍读学士,原本就是皇帝的近臣,入宫见驾是比较容易的。当他向通进银台司一说,随即报进宫中,赵顼也立即宣旨,着他在崇政殿见驾了。
沈括走进崇政殿,向赵顼行礼之后,这才知道,自己急于见驾,其实并无话说。他能说什么呢?说不愿去艰危之地,请换别人吗?他沈括不是这种人。那么去就去呗,有何话说?他的急于入宫见驾,与其说是请授机宜,不如说是情感上的交流。沈括是什么人?文武兼资!他自然不会在行礼之后便愣在当场。他奏道:“臣荣膺新命,不胜惶恐。唯末学短能,只怕有负圣望。”
赵顼说道:“卿之才朕所深知,不须过谦。然敌情难测,设欲危及使者,卿何以处之?”
沈括答道:“臣以死任之。”
赵顼说道:“卿忠义固当如此,然卿此行,系一时安危,卿安则边计安,卿危则边计危。礼义由中国出,较虚气无补于国,切勿为也。”
赵顼说这话时,可谓言之殷殷,面上洋溢着对沈括的关切之情,沈括甚是感动。此时沈括方知,原来自己入宫见驾,便是要向皇帝表示以死任之的决心的,倒是皇帝甚是冷静。不错,个人生死事小,国之安危方为大事。国使一死,两国便无转圜余地,必然兵戎相见,是以皇帝要他切勿与辽国君臣较虚气。但是,辽国索要河东之地,必以分水岭划定地界,作为使者,若答应,内心实在不愿,也不甘把国土拱手送给辽国。若不答应,辽国君臣相逼凌辱,又当如何?彼时彼地,能不较虚气吗?
“辽国何以必要以分水岭为界?他们有什么凭据?”沈括的思绪转到了两国的实际分岐上。“我国又有什么凭据说不应在分水岭划界?”沈括在与赵顼应对之际生出如此想法,不过是瞬间的事。于是,一个主意出来了。他躬身奏道:“陛下圣明,臣一身何足道,然必以国之安危为是。今两国争地界,当在何处划定,臣实心中无数。臣欲去枢密院阅读案牍及当年所定地畔书,请陛下诏告枢密院。”
赵顼听沈括如此说,不觉喜道:“朕所以任卿为使,是知卿必能副朕之意。赴枢密院阅读案牍,必有所见,非卿无以及此。内侍去枢密院传朕口谕,沈侍读阅读案牍,枢密院不得阻拦。”
沈括是隔了一天才去枢密院的,其间和李评见了面,说了崇政殿入对的情况,李评官居西上閤门使、荣州剌史,以四方馆使的身份为回谢副使,自然以沈括的马首是瞻。沈括一查案牍,不觉喜出望外。原来枢密院中保存有辽国所议的地畔书,据书中所载,是指古长城为界,与现在所争的黄嵬山,相距三十余里。沈括的发现,一下扭转了与萧禧论争的被动局面。赵顼高兴之余,赏了沈括白银千两,又命以图示萧禧。





正文 一一一、辽国要求沈括作为“审行商议使”赴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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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禧这次以辽国国使身份重来,果然一口咬定两国要以分水岭为界,但也不说明何处为分水岭,可见其对两国地界并不熟。韩缜与之日夕论难,萧禧仍是坚执一词,不肯松口。韩缜去代北议边,萧禧却仍是迁延不走,这使赵顼感到为难,又感到不安。只得下诏:“两国和好年深,今既委边臣各加审视,尚虑刘忱等所奏未得周悉,已改差韩缜同张诚一乘驿诣境上,和会商量,萧禧可先回国归报。”
赵顼原本是想让萧禧回去后再说,是以诏书上并没有什么承诺。萧禧见诏之后,不肯受命。赵顼又遣李宪诏示,许以长连城、六蕃岭为界。长连城和六蕃岭两地,治平二年辽国曾置铺,后铺屋毁损,辽人便没有来。赵顼许以为界,其实还是辽人旧地,萧禧仍然不依。
时间便在争议中流逝,看看已近一月,萧禧一直赖着不走,赵顼重又下诏:国家和契丹通和年深,终不欲以疆场细故有伤欢好大体。若不指定分水处,即恐检视之时,难为擗拨。一,李福蛮地,许以见开壕堑处分水岭为界。二,水峪内义儿马铺并三小铺,即挪移近南,以见安新铺山头分水岭为界。三,自西陉地方,以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远探、白草铺山头分水岭向西接古长城为界。四,黄嵬山地,已经仁宗朝差官与北界官吏标立四至及天池庙,顺义军牒称地理系属宁化军,并无可商议。五,瓦窑坞地,前两国官吏商量未定,今已令韩缜等检视以定分水岭为界。
赵顼的这份诏书写得比较具体,有了实际的内容。但诏书中所列五条,一到三条其实原属辽地,并无争议。第四条明确表示是宋国疆域,无可商议,所谓顺义军牒告宁化军,顺义军属辽,宁化军属宋,顺义军牒中说黄嵬山地属宁化军,也就是说辽国早就承认黄嵬山为宋地,并有文字依据,这依据便是沈括从枢密院检出的。第五条则还要由韩缜检视。萧禧二次前来,争的就是赵顼所说的第四、第五条,赵顼并未松口,也未实质上割让边地。赵顼令内侍将此诏送以示萧禧的同时,又将沈括在枢密院所得的地畔书给萧禧看了,萧禧见图,自然无话可说。赵顼又按辽国衣裳样式做了两身夏衣赐给萧禧,萧禧看看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结果了,只得辞行。萧禧二次为使,并未厥功,换言之是无功而返。
萧禧带着大宋致辽国的国书终于走了,赵顼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整个宋朝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萧禧是在熙宁八年三月八日在紫宸殿入见的,按常例使者留京不超过十日。萧禧留京近一月,至熙宁八年的四月七日赴紫宸殿辞行,回到四方馆内,犹高臥不肯走。因赵顼赐给他两身夏衣,意思十分明白:“走不走由你,即便在此过夏也无妨。”萧禧这才不得不走的。
其实萧禧不肯走的原因,固然是要争得以黄嵬山分水岭为两国地界,还有一个原因是,萧禧二次为使,辽国君臣都对他寄于厚望,以为此行必将成功。而萧禧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怕回国不好交代。
自从澶渊之盟以后,在辽人的眼里,大宋的皇帝固然怯懦可欺,满朝文武大臣也都怕事。宋仁宗庆历年间,辽人扬言要兴兵夺回关南十县,宋仁宗就派了富弼出使辽国,提出每年增加“岁赐”十万两白银,以求得辽国息兵。这次辽国提出边界要求,便是基于这种心思:宋人不敢拒绝。是以萧素在大黄平议界时,以居高临下之势,想折辱、威逼宋国国使。不想刘忱、吕大忠和萧士元竟敢针锋相对,辽国丝毫没有占到便宜。
辽人还掌握了宋人懼怕辽国派遣汎使的心理,萧禧二次前来汴梁。不仅国书中大有责备大宋之意,萧禧也摆出一副不达目的不走的架势。始料不及的是,对于黄嵬山分水岭一事,不仅大宋皇帝赵顼没有松口,沈括还找出了黄嵬山分水岭属大宋的依据。萧禧未能厥功,走时能不怏怏?
半个月后,萧禧回到了辽国国都,并在朝会上把大宋的国书呈给了辽主耶律洪基。
朝会之上,耶律洪基居中而坐,旁边坐着太子耶律浚。因为耶律洪基已有传位给耶律浚之意,此时的耶律浚神气俊驰,意态飞扬。北院宰相李相熙和南院宰相萧惟信老成持重,抱笏而坐,喜怒不形于色。北院枢密使、魏王耶律伊逊左顾右盼,却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耶律伊逊下首是南院枢密使耶律观,他时而看看耶律洪基和耶律浚,时而看看耶律伊逊,脸上似笑非笑,显得悠然而置身物外。萧素坐在萧惟信下手,因为在大黄平受了挫,显得没精打彩,神情落漠。萧禧递了宋国国书之后,在萧素下首坐下,更是一副灰头土脸,等着接受责训的样子。
耶律洪基展开宋国国书,见写的是:
两朝继好,六纪于兹,事率故常,谊存悠久。比承前指,谕
及边陲,已约官司,偕从辨正。当守封圻之旧,以需事实之分,而
信介未通,师屯先集,侵焚堠戍,伤射巡兵。举示力争,殊非和议。
至欲当中独坐,位特改于臣工,设次黄都,席又难于宾主。数从理
屈,才就晤言。且地接三州,势非一概,辄举西陉之偏说,要该诸
寨之提封。屡索文凭,既无据验,欲同案视,又不准从。职用乖违,
滋成濡滞。窃虑有司之失措,曾非与国之本谋。兹枉轺车,再垂函
问,重加聘币,弥见欢衷。然论疆事之侵,尽置公移之显证;述边
臣之议,独尤病告之衍期。深认事端,多非闻达。重念合天地鬼神
之听,共立誓言;守祖宗疆土之传,各完生聚。不啬金缯之巨万,肯
贪壤地之尺寻?特欲辨论,使无侵越,而行人留馆,必以分水岭要
求。枢府授辞,期以兴师而移拆,岂其历年之信约,遂以细故而变
渝。已案舆图,遥为申画,仍令职守,就改沟封。遐冀英聪,洞加
照悉。
这篇“答辽主书”由吕惠卿所写,书中甚多对辽国的责备之辞,尤其是对在大黄平议界的辽使,说其职用乖违,滋成濡滞,把大黄平议界未成的责任推给了辽使。作为对辽国国书的对答,文字语气上,道义上丝毫不落下风。耶律洪基初读时还面带微笑,才读两行,脸色便变得冷峻起来。读完之后,往御案上一摔,恨声说道:“可恼!”接着吩咐,“众卿看过再议。”
稍顷,宋国国书传看完毕。耶律洪基说道:“大黄平议界未果,萧禧两入汴梁无功而返,国书之上,反而对我大辽多所指摘。”说到这里,耶律洪基叹了口气,又说,“朕不如兴宗多矣!兴宗只说得一声南侵,宋国便派人议和。朕遣使索要区区一点边地,居然一寸不肯弃。众卿有何良策?这黄嵬山还要不要?”
耶律浚说道:“父皇,依儿臣之意,区区边地何足道,居然两遣国使,何不兴兵夺了汴梁?”
耶律洪基说道:“若能夺得汴梁,朕还等到今天?事关社稷安危,国之兴亡,‘兴兵’两事不可轻易出口,皇儿记住了。”
耶律浚刚答了声“是”,耶律伊逊就座上一拱手奏道:“陛下,南朝国书,好不气人,臣以太子殿下之意为善。汴梁固不可夺,在边界上不大不小打上一仗,区区黄嵬山之地,南朝自会拱手送来。陛下若有此意,臣愿为领军使。”
耶律伊逊话音刚落,耶律观说道:“魏王老当益壮,下官不胜佩服。只是我国若一兴兵,南朝罢了岁赐,此时打又打不得,和又和不得,则如之何?”
耶律伊逊官封魏王,却是北院枢密使。耶律观是南院枢密使,虽常以耶律伊逊的马首是瞻,但与大宋间的问题却是南院处置。耶律伊逊提出愿为领军使,似乎没把南院放在眼内,耶律观心中有点不以为然,故不软不硬的说了几句。
此时南院宰相萧惟信看了北院宰相李相熙一眼,李相熙自然知道萧惟信的意思,双手抱笏一举,说道:“魏王之言虽壮,耶律观大人之言也不可不虑。况我国所以争边地,也是稍事骚扰之意,二次遣使不成,何妨三次?南朝已派韩缜、张诚一去了代州,我国宜派确当人选与之相持。黄嵬山之地,早得一天晚得一天有何关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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